在我30歲之前,從沒有看到過父親的眼淚。
在我的印象中,父母幾乎是吃著腌咸菜,勒著褲腰帶供著我念完了初中、高中、大學……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怨言。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當了一輩子司機,沒有什么文化,是一個生性達觀而且脾氣非常好的慈祥男人。
我30歲的時候,已經(jīng)不負父母的期望,在北京奮斗了整6年:擁有了北京戶口、用工作3年的積蓄做首付款訂購了一處非常不錯的住房,一切的一切,意味著我已經(jīng)融入了首都的生活秩序當中,過上了傾心已久的“體面人”的生活。
父母的高興是不言自明的,雖然這些年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錢來接濟我,可他們仍用自己的方式幫助我。房子入住裝修的時候,我花掉了幾乎所有的積蓄,因為裝修款少得可憐,因此我不得不自己一點點買材料來節(jié)省每一元錢。年邁的父親當然責無旁貸,他和母親一起來北京和我分擔裝修進度中的每一個微小的困難。從一塊瓷磚到每一根釘子,父親在那兩個月里跑細了腿,人一下子瘦了許多。
在父母的幫助下,我的新房用很少的錢順利裝完了,最后幾天房間通風放氣味,父親堅持留守新房,幫我處理收尾工作。母親則和我住在租用的臨時住所里。
那天晚上后半夜,我的手機突然響個不停,我一接電話,是小區(qū)物業(yè)中心,一個人氣急敗壞地說:你們家跑水了,把樓下鄰居和電梯都給淹了,快過來處理后果吧。
來到新房,我看見了父親的神色沮喪到了極點,他不停地嘟囔:都怪我,睡覺太死,連試水的聲音都沒聽見。我看見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心里一陣酸楚,我知道,父親是太累了,這都是為了給我裝修房子才累成這個樣子的啊!
鄰居還算通情達理,在我不斷道歉后接受了我一點點賠款,算是了事。可是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帶給了我們一個糟糕的消息,因為我們家的水把新裝的三菱電梯給淹了,電梯已經(jīng)無法正常運轉了。物業(yè)人員說,你們做好賠款的準備吧!父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大概要賠多少,物業(yè)人員說要看檢修程度,估計怎么也要上萬元了。
天啊!上萬元!當時對于我來說無疑是一次最嚴重的雪上加霜。
那天我們一家人都整夜未眠。我唉聲嘆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不停地埋怨著父親,父親把頭埋得很深,一整夜不停地抽煙。
第二天,我和父親去找物業(yè)公司的領導,在路上父親不停地對我說,這是他的責任造成的,他去給物業(yè)作解釋,他想辦法處理。我心里很不以為然,想著父親根本沒有辦法處理這么棘手的問題,最后還要我來花大錢收拾這個爛攤子,感覺到自己的命運真的很苦。
來到物業(yè)中心,他們的領導對我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父親結結巴巴的解釋他們根本就沒有聽進去。不管我們如何解釋,領導說,這個錢你們是一定要賠的,賠多賠少看鑒定的結果。局面一下子陷入僵持。大家好久沒有說話,空氣凝重得讓人壓抑。
我對那個領導說:“希望您高抬貴手,體諒一下我們的不容易。”那個領導沒好氣地說:“大家都不容易,誰體諒誰呀,我看還是公事公辦!”我再一次陷入絕望。突然,父親走到那個領導面前,一下子抓住了那個領導的手,用干澀的聲音說:“求求您了!孩子在北京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我們真的是窮人!您不要讓他多賠了,他賠不起啊!這都是我的責任,不是孩子的責任!”
父親的說話聲雖然很大,但時斷時續(xù),聲音哽咽。父親對那個領導說:“求求您了!我給您鞠躬了!”
我和那個領導都呆住了,父親深深地躬下身去,身體不斷起伏晃動。當父親再一次抬起他那布滿了花白頭發(fā)的頭,我分明看見父親的雙眼里噙滿了淚水。在我驚呆之際,父親老淚縱橫地對那個物業(yè)公司的領導說:“孩子真的不容易,您千萬別難為他!如果您幫了他,我怎么報答您都行,現(xiàn)在……我給您跪下了!!!”
我撕心裂肺地喊出聲來:“爸——”
我一把抓住正欲下跪的父親,大聲地喊出聲來:“爸——你別這樣!不管賠多少錢,你的兒子,都賠得起……”淚水溢出了我的眼眶,順著我的面頰流淌下來。
父親一時間竟無法說出話來,只在那里不停地抽泣。突然,父親把他布滿了花白頭發(fā)的頭倚在了我的肩上……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
陳金蘭薦自《家庭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