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兵小唐從西沙中建島下來時,帶著一臉鐵銹黑和一只雪白的小狗——豆豆。那是一只京巴,但不純,因為它的鼻子和眼睛沒有擠到一條線上。
小唐抱豆豆就像抱新生孩娃。任憑碼頭聲浪蓋天、人潮洶涌,他只把眼睛盯著懷里那一團綿白,眸子里分明流淌出無限愛惜,四溢著萬千不舍,全然不像一個剛剛烈烈的兵漢子。那狗甜乖,酣睡在海洋迷彩的臂彎里,安安然然、透透爽爽,把整個世界和亮晃晃的太陽全不當一回事兒。活脫脫一幅小兒拱懷、親娘護犢的好圖景。
小島的老兵攏聚永興島,是等待回大陸的交通艇。閑空里老兵們就拿豆豆開心,可豆豆樂不起來,也不想樂。它頭一次離開中建,來到長滿綠樹和有汽車的地方,便預感到了要有驚天動地的事發生。于是改了性子,不再四處散漫,只像塊白色膏藥一樣貼在小唐的后腳跟,寸步都不肯離。它更覺得不對勁的是,夜晚里小唐不再起來站崗巡邏,這在中建從未有過。豆豆最樂意做的一件事,就是陪小唐巡邏,一路還可追趕那忽然閃出來的沙蟹和慌張四散的耗子。可這一切都變了!
早飯后,我和司令員去看老兵。小唐端坐著,卻用手極深情地捋撫著緊緊依偎著他的豆豆。說起豆豆,說起中建島的人和狗們,小唐眼眶里早已溢漫出汪洋一片。
西沙中建島偏荒得很。不毛,赤燙,浪如石,風似刀。漫漫的白沙鋪陳開來,把一個小小的島子給包裹得色調寡淡,素素的不留一星半點綠色。有些兵呆得長久,悶狠了,回永興島一見樹,竟會癡癡地在碼頭嚶嚶哭上一陣。邊哭邊用眼睛去剜那羊角樹、抗風桐和椰子樹,待把瞳仁和心靈浸染得青青翠翠了,把鼻涕眼淚咣咣地砸盡了,才站起來說:“綠夠了!”便背起行李找住處。
“苦不怕,累不怕,就怕寡悶!”小唐說,“早先條件不好,沒有電視看。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就那十幾個人,話說盡了,臉看膩了,連天上飛過只鳥,都要盯住猜是不是雙眼皮的。業余時間大家就想著法子找樂。開始是互相數眉毛,全隊誰有多少根眉毛大伙都一清二楚。還比過撒尿,看誰滋得遠,那紀錄也不斷被刷新過。后來發現,養狗能解悶,中建島上就養開了狗。少時四五只,多時一人一只還有富余。都什么狗?啥狗都有,名種狗、觀賞狗少,大多是些柴火狗。”
我和司令員多次去過中建。除了士兵們列隊迎接,還歡叫著一碼頭的狗們。那些狗知道是來了軍人,從不惡吠相向,只在你身前身后撒歡獻媚,和士兵們一起把憋悶了許久的心情使著勁兒地往外釋放。一時間小島上笑聲和狗叫聲相互鼓噪著沖天而起,手牽手在藍天白云間穿行,攪得千百只大風頭燕鷗一同鳴唱著、翻飛著、歡喜著。
“是的,中建人離不開狗。”小唐抱起豆豆,豆豆便用粉粉潤潤的小舌頭去舔他的臉和鼻子,布滿了一臉的口水。
“狗是最知心的朋友了。別看它們是動物,除了不會說話,啥都懂。有些話不能跟家里人說,不能跟領導和戰友說,但可以對狗說。它們絕不會給你透露出去。每次跟狗聊天,它們都會認真盯著你的眼睛,那神情分明在說我知道了,我聽懂了……”
小唐努力噙著淚水說:“剛上島的新兵都怕站夜崗。特別是風高月黑的時候,更是緊張,怕有人摸上島來。隊長就讓他們帶著狗。那比帶上支槍都管用、壯膽!中建的狗很邪門,哪怕有一只海龜遠遠地從海灘爬上來,它們都會狂叫不止,直到把嗓子叫破喊爛。早些年有越南人常往島上摸,想挖龜卵、偷鳥蛋,每次都是這些狗們先把他們鎮唬住的。這還是些沒有訓練過的土狗。今年上來了一條德國黑背,就更踏實了。”
黑背叫“先鋒”,是總部軍犬訓練基地配備的。“先鋒”來了以后立刻把那些柴火狗比沒了。它不僅高大威猛,且氣質不凡。每天別的狗吃了就睡、醒了就吃,“先鋒”卻有訓練科目,或匍匐、跳躍,或嗅源、追蹤,之后就是讓主人梳洗打理,過得有聲有色。它從不亂叫,只聽馴養員的指令,寧可餓死都不亂吃東西。每回來了交通艇,別的狗只會像沒頭蒼蠅似的亂躥亂叫瞎忙活,“先鋒”卻沉沉穩穩,一聲不響、目不斜視地與官兵一起列隊迎候來客。夜間巡邏也是悄無聲息地走在哨兵左右,潛伏時則做出標準的臥伏姿勢,給它個指令就匍匐前行,一舉一動訓練有素,也透著血統的高貴。隊長把它看成寶貝,當個戰斗員使喚,全隊的人都覺得島上安全多了。
“其實黑背也好,土狗也好,時間長了,都和官兵有了兄弟般的感情。”小唐接著說,“有的兵探家總是提前歸隊,除了戀島,就是想他們的狗。特別是在與狗們生離死別時,最是讓人難過。當年,中建島的第六任指導員周琦就有過一次這種體驗……”
1995年冬,北方撲來的寒潮像是刻意要封鎖這孤絕小島,用兩個多月的險風惡浪幻滅著一切前來補給的希望和可能。半袋大米是島上全部所剩,沒有葷腥,沒有綠菜,官兵們的生存受到威脅。周琦做出驚天決策:殺狗!這是大事,殺誰的狗?殺誰的都舍不得。于是開會,于是討論,于是研究。一屋子人勾著頭抽悶煙,像是自己就要赴死,不敢拿眼睛去惹周琦。周琦只好提出把一只性格憂郁、經常傷害燕鷗的小土狗殺了,順便優化種群。那狗的主人是個老兵,豁出命地不依不饒。說我的狗再不濟也是生命一條,它憂郁是因為受你們和你們狗的歧視,再說,殺了它我可咋過?還是殺了你那只大黑狗吧!誰叫你是指導員呢,要帶頭犧牲!周琦被將了軍,只得割愛。殺狗時,他去遠處避了,眼淚流了一沙灘。炊事班長勒住大黑狗的脖子把它懸吊在門框上,那狗竟不叫,只是嘩嘩淌淚。棍棒打了無數下,不死,直到打斷繩索,那狗便吱吱嗚咽著挨屋找尋主人,惜別的淚水淌濕一地……周琦那痛失愛子般的心情長長久久地持續著,直到今年重返西沙向我述說此事時仍泣不成聲。從那以后,他發誓一輩子不再養狗。怕的是觸動心潭深處那透骨的疼!
“中建的狗也真不易,”小唐說,“它們也要與我們同甘共苦。要頂得住暈船的滋味,要耐得住天地作爐、四時流火的酷暑,要打得住缺食少水的艱辛。它們也會得關節炎,也會得憂郁癥,甚至還有因瘋癲而跳海自盡的。難得的是它們不離不棄,始終和主人一起像釘子般扎在海天之間那荒蠻的所在。中建人有功,這些狗也有功。所以,兵們都十二分地善待那些病死或終老的狗,把它們和早先犧牲在中建的戰友相伴而葬。”
豆豆時而去舔小唐的淚水,時而把小腦袋鉆進小唐懷里。我問豆豆怎么辦?小唐說原打算把它放在中建的,在那服役十幾年,魂魄早已扎進沙灘里、鑄進哨位上了,真舍不得離開,就想留下豆豆好有個念想。可護衛艇離開碼頭時,它拼死了要往海里跳,沒辦法,只好帶來永興。我和老鄉說好了,放到他那兒養。這多少也讓我放心些,老鄉不會虧待它的。小唐邊說,邊親著豆豆濕漉漉的小鼻子……
小唐走了。走時他不敢回頭看豆豆。
豆豆不見了。
有人說,曾見一團綿白縱身躍入南海的萬頃波濤之中。
(鄢政鋒薦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