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語言

雪山，一個白衣淑女。她就矗立在我的眼前，高高地仰著頭，飄移的云彩把她的話傳遞到蔚藍蔚藍的天穹。

風把高原的每個角落撫摸個沒完。他是個無與倫比的勞動者，不論這宇宙有多長的時光，他都沒有停下他的辛勞。

走在我前面的、趕著兩頭豬的藏族向導說：“墨脫，這條路，會讓你流淚和傷感。你信嗎？”

有個朋友在墨脫修公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外面的聲音了。我要去看望他。我想念他，尤其是想看看生命的語言在無人區里會述說些什么。

很少有人知道墨脫縣以及這條公路，１３億的中國人，恐怕只有兩百萬的人知道，在這個版圖上有一個只能靠兩條腿走進的縣。要走進這個縣，人們都會在一座名叫嘎龍拉的山下做休整。嘎龍拉山下有一座喇嘛寺，緊靠著喇嘛寺的一塊草坪上有一排的木屋。這木屋就是為了走進墨脫的人休息和藏族牧民放牧使用的。

陽光層層披落，從嘎龍拉的山口直射木屋的屋頂，形成道道閃亮的光柱。也把蜿蜒的小路，流淌的冰河，還有我們將要歇腳的木屋分切成明暗清晰的方塊。我們的眼前寧靜得仿佛生命在無數的光柱中遠去。

當光柱移動到喇嘛寺門前的那片耀眼的經幡時，疾風吹動的聲音里傳來的是整個高原的聲音——

噢瑪米卑勒哄……

嘎龍拉只有一條小路，路面是風和泥。喇嘛的誦經聲伴隨著我們的腳步。向導帶著的那條昨夜還沖著我瘋狂嚎叫的藏獒，趕著豬。向導顯得很輕松，他把藏袍裹得緊緊的，頂著小熊貓皮的帽子，優哉游哉地走著。

多么美妙的跋涉：人、豬和狗；風、路和雪峰。海拔等著我們去計算它的數字。海拔表開始向另一個高度移動。小小的移動足以把我的極限突破。４８６０米，這高度我經歷過，但沒有徒步這么長的時間。不但我喘著粗氣，就連那兩頭豬也面臨著考驗。它們卷著短短的尾巴，四蹄起落在泥潭里，開始放慢腳步。唯獨那條兇猛的藏獒緊緊地盯著豬叫，使豬不得不加快步伐。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愚蠢，它們非常團結，在路途中，它們并肩而行，讓那條藏獒不得不忙碌地追趕著它們，有時還會共同調過頭怒視著藏獒。兇猛的藏獒此時愣一下，但立刻逼視著豬，催促著，豬只得轉頭繼續往前走。

我的步伐影響了所有人的進度。風，掃過我的臉頰，如刀割過一樣，我忍受著臉部的疼痛，沒有準備任何防護臉頰的用品。時間在風中度過，高度已經不重要了，生命的感受是在接近死亡。嘎龍拉啊，我第一次接受你的詢問。

沒有聲音的世界會被人看做是孤獨的時空。兩頭豬的腳步非常緩慢，它們不再理睬那兇猛的藏獒。藏獒到了這兒不再低聲嚎叫，它只用嘴頂著豬的臀部，催促著。藏獒是這里的主人，它在這里經歷過無數次的雪崩，它曾經救過前面的這位向導。藏獒的沉默是因為藏獒的智慧，它對眼前的一切特別的熟悉，沉悶的雪峰會因為它的嚎叫產生危及主人生命的險情。

埡口，人們說的這個埡口就是山口。西藏人習慣稱它埡口。嘎龍拉的埡口前，有一段緩坡，而緩坡前卻是很長的陡坡。我們向埡口走去，這高度近５０００米，長度近千米的埡口，風把人壓在原地，似乎不愿讓人靠近它，就連那兩頭豬也被襲來的風頂在原地，不停地發出哀叫聲。但那兇猛的藏獒，頂著犀利的風率先向埡口跑去。藏獒不愧是高原上的英雄啊。它沒有一絲的畏縮，它憑借著自己的勇氣和對這雪山的情感與忠誠，沖向埡口。似乎埡口上有它鐘愛的東西。它放棄了他的職責，丟下兩頭豬。

豬直棱棱地站在向導和我的身邊，向導看著我。這一路，從木屋出發到把木屋留在云霧繚繞的山下整整五六個小時，他沒有一句話。那兩頭豬停在他跟前時，他用沾滿酥油茶的手輕輕地拍拍豬的背：“去去去。”他能和豬有著共同的感覺。我不明白，我也曾用手去觸摸那在我跟前的豬，它毅然拒絕我冰冷的手，它在我伸手的瞬間猛地向它的同胞靠攏。我知道，人們把它趕進墨脫的原因。

“你知道嗎？”向導開口說話，卻把臉轉向埡口，“我第一次當向導時，就走到這，我帶去的兩個人，一對年輕的戀人，就在這里分手了。”一路沉默的向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這么傷感。

藏獒發現了什么，歇斯底里地追趕起豬。向導的步伐也加快了，他不停地向我招手，示意我提高速度。我對西藏的事知道的已經很多了。從米林縣的派鄉走進大峽谷的途中就因為馬蹄聲引起滾石轟隆隆滾下。因為疲憊乏力我坐地不起，被人扇了耳光。那時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坐在坡地上，喘著粗氣，搖著腦袋。那一耳光后，向導低聲地告訴我：“你想死在這你就坐著?！痹诟咴?，尤其是海拔高的地方不能長久坐著，那容易產生心跳停止。而今天，我從向導和藏獒表現看，可能是雪崩的前兆。

豬被追趕，它們不停地發出悲涼的叫聲。這聲音傳得很遠很遠，在山谷里回蕩著。這聲音從我的耳朵鉆到心里，我想把這聲音拒絕在心扉外，但一種無法抵擋的力量在我的心房里震蕩，不知是高海拔的緣故還是那豬的叫聲，我開始感覺到悲愴，仿佛被追趕的不是豬而是我自己。豬被藏獒追趕不到２０米，我已經聽出它的叫聲很快就轉變成急促的喘息聲，這喘息聲里仿佛飽含著哀求聲。

向導有些茫然，他用拗口的漢語說：“最苦的就是這樣，豬走慢，藏獒不高興，你也走得慢……”我聽出他的埋怨。他有很多的理由需要我和豬加快步伐。這些理由我都知道，比如不走快，晚上到不了寄居的木屋；比如今天可能會出現泥石流或是雪崩；比如可能會有風暴等等。但我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我喘吁，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的兩腿沒力量，我的腦袋在發脹，我的胸發堵……我想休息，但我知道不能在這里休息。

我的每一步都如踏在棉花地一樣，我的兩眼開始覺得模糊，莽莽雪色發出的亮光直刺雙眼，寒冷的風把那兩頭和我一樣面臨著考驗的豬毛吹起，每一根都直棱棱地在風中顫動。此時要成為那條忠實的藏獒該多好啊。

我剛想到藏獒，它討厭的嚎叫聲穿過云霧刺入我的心里，我第一次聽到藏獒的叫聲與以往不同，向導說了聲：“不好。”便撇下我，用最快的速度奔去。我也加快自己的步伐，但我無法像向導那樣。當我穿入云霧再從云霧中走出后，我看到藏獒用它的嘴支撐著那頭快要倒下的豬，而另一頭豬配合著藏獒用它的身體擋著倒下的豬。向導在一旁顯得束手無策，我跑去，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它不能死去。它只要再堅持一段路，過了這埡口就進入低海拔的綠色世界。向導唯一的一個動作，祈禱。他面對著埡口上的那群經幡嘴里振振有詞地默念著六言真經。我不知道，向導是為了豬的生存祈禱還是為了豬的死亡祈禱。

豬，那頭垂危的豬在瞬間倒下了。它睜著眼，據說在高原死亡的生命中，大都是睜著兩眼的。

“嗚——”藏獒第一個發出哀號。另一頭豬用它長長的嘴不停地拱著躺在雪地里的那頭豬，不停地發出低沉的悲哀的叫聲。藏獒在第一聲哀號后，它不再叫了，伸出它的舌頭舔著豬的臉。

“嗚——”藏獒第二次發出哀號聲。向導蹲下，用手撫摸著死亡的豬，抬頭望著天空。天空還是原來的天空，只有風和雪，還有厚厚的云霧。向導伸出另一只手，把另一頭豬摟在腋下，他抬起撫摸豬的手，摸摸藏獒，輕輕地拍了它的臉，藏獒立刻轉身向埡口跑去。向導把死亡的豬抱著站起來，他開始為死亡的豬做最后的事。他把豬抱到路邊的山坡地上，澆上酥油茶，從雪地里拔出幾株金剛樹，點上火。西藏人用火的技能非常嫻熟，向導很快把火點著，一縷青煙很快就和云霧交融在一起。

“呼——”一陣風在我們的耳邊劃過，非常輕柔的風落在我們身邊，我抬頭一望，黑灰色的群體分布在死亡的那個生命周邊。它們的到來，讓嘎龍拉增添了許多悲涼。我立刻意識到向導要為這頭走進墨脫的豬舉行天葬儀式，而他自己充當著天葬師的使命，這可能是我到西藏第一次遇到的事。但天葬師必須履行解剖的職責，而我的向導沒有按照職責履行，他能夠做的也僅僅這些。一切都按照高原的規則。在我們離開之后，那群從天上飛降下來的神鳥紛紜而至，在我們走不到５０米的地方，那頭死亡的豬只剩下骨骼，雪白雪白地橫臥在山坡的雪地上。這頭豬的一切都隨著飛翔的鷹和禿鷲到天空去了。

此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怦然涌出心頭，原來被缺氧抑制得神智清醒了，在海拔５０００多米的地方，我的所有的生存意識恢復了。我第一個反應是哭，在心里為死去的豬哭。一條生命結束了，生命啊，在高原竟是如此之脆弱。

“今天只是豬……”向導說這話時異常的平靜，似乎過去的一切又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嘎龍拉曾經有人壯烈于此。

埡口的標志是五彩繽紛的經幡，在沒有見到經幡前，它的聲音已經隨風傳來。為豬而悲哀的我，頓然心情轉換了，我聽到的是另一個生命發出的聲音。這聲音在我的心中交織著，我不知道是那頭死去的豬，還是在我之前那些死去的人，或是今天依然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

經幡和哈達布滿了嘎龍拉的埡口?，斈崾巹t地列隊在下山的途中。向導從懷里掏出一條純潔的哈達，高高地舉上頭頂，嘴里不停地念著六言真經。他又拿出一條哈達，遞給我，什么也不說。我依照著他的動作做完儀式，學著向導將哈達系在經繩上。我不停地為所有留在這里的生命祈禱。其中也包括那頭死去的豬和還和我在一起的豬，我希望活著的豬不再離去，離去的豬來世再現。

向導在我祈禱時，他已經將另一堆的瑪尼石堆起來。

從嘎龍拉到墨脫公路的工地是一個７５度的陡坡。這頭活著的豬望著山下止步，它似乎知道眼前充滿著危險，它仿佛意識到自己也會像同伴一樣。它不管藏獒在身后瘋狂地催促，依然堅守在坡頂上，還不停地發出乞求般的嚎叫。向導慢慢走近嚎叫的豬，藏獒看到主人便閃開道。豬立刻停止它的哀號，它把身子靠在向導的腳跟，它的眼眶里像是掛著淚水。向導蹲下身，輕輕地撫摸著豬背，然后把豬抱在懷里，慢慢地站起來，他望了望山下。

我已經有些畏懼，我走過西藏不少的路，沒見過這樣艱險的路段。我根本看不到路，就是一個陡坡，雪覆蓋著的陡坡。坡上沒有任何可以阻擋的地方。在坡上，只要是凸起的地方，下面必定是石塊。

“去?！边@是向導給藏獒下的命令。藏獒匍匐在坡頂上，它把臀部緊緊地貼在地面上，前爪形成阻力式的，逐步向下滑行。藏獒的速度從緩慢到加速，又從加速到快速，最后，我們看到的藏獒如箭出弓飛速沖下坡，在即將到達下一個平臺時，藏獒的身體突然騰空而起，在空中旋轉了兩圈，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落到雪地的藏獒又在地面上疾速旋轉了好幾圈，然后將四肢插入雪里——雪地里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十幾秒過后，藏獒仰起頭，向我們低聲地呼喚，向導抱著那頭生存下來的豬，臀部落地，用手緊緊地摟著豬的頭部，讓全身貼著雪地，慢慢地向藏獒站立的方向做滑行運動。向導和豬要比藏獒來得不幸，因為他們的重量超過藏獒，他們的速度簡直像超音速飛機，他們在我的眼里像沒有落到地面一樣，都在空中運動，只有在接近藏獒的那地方旋轉了好幾圈才落到雪地上。藏獒在他們落地的瞬間已經用嘴把他們緊緊咬住并拖住，以免向下繼續滑落。我看到了，在很短的時間里，向導站了起來，他還抱著豬。我也一樣，像藏獒，像向導和豬，經過幾個旋轉后，落在他們跟前，也是藏獒在我落地時緊緊地拖住我。我站起來時，看到向導臉上的血跡和他的微笑，他笑得非?？鞓贰?/p>

向導快樂地向山下走去，豬也快樂地跟隨著向導，搖曳著它短短的尾巴，它忘了死去的同伴。藏獒還是依然如故，時而跑在向導的前方，時而落在豬的后面，履行著趕豬的使命。只有我走得慢，盡管遠處的綠色已經占滿我的視野，我還是回首高高的嘎龍拉，回望那天空下飄動的經幡。

墨脫公路工地到了。向導回去了，帶著他的藏獒離開了我們。留下的是我和那頭與我一起走進墨脫工地的豬。

我在工地度過一生難以忘懷的日子。像狗熊把臘腸子給吃啦，地震啦，雪崩啦，死了一個工人啦。工地的食物越來越少了。這頭豬一直沒有被傷害，工地里的人在寂寞時就圍繞著它，喂養著它；情況惡劣到食物緊張時，大家就讓豬自己喂養自己，讓它在工棚的周圍尋食。大家都說，這豬和野生的一樣，但不一樣的是野生的豬居無定處，而它白天覓食，晚間就回到我們給他準備的窩里，回來時還沖著大家叫喚幾聲，告訴我們它已經回來了。我們工地上的兩個女性就會在它回來時，站在駐地那條十米長的木頭走廊上望著它，我聽不到她們在私語什么，但這情景足以聊補人們心中的空虛。

一切都隨著時間走到了這年的春節，沿途工地的人都等著過年，二百多人就靠這頭豬來滋潤肚子。

年三十到了。這里的電視只能接收央視一套的節目。這對大家是最快樂的事。這年夜飯也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餐桌上唯一的一道菜，就是那頭和我一道走進墨脫工地的豬給大家留下的美味。你想一個人在半年里都沒有品嘗到葷味，肚子里沒有點油脂，還要修這條世界上最難修建的公路，就為了健康也應該吃下眼前的那豬肉。但沒人將筷子伸向香味誘人的肉，大家不說話，埋頭咽著大米飯和野菜。那兩位美麗的女同志更是不敢正視，她們背對著豬肉，像兩位純潔的清真教徒。她們沖著男人們喊：“把它捋到你們面前去！”

“這樣吧——”工地的頭說話了，聲音非常低沉，只有坐在他身邊的人才能聽到：“要工作就要好的身體，沒有營養哪來的好身體！我們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才能離開這里，我們還要保存熱量走出墨脫工地。我先吃一塊，大家看著……”說完便夾起一塊又大又肥的肉，站起身來，把肉舉過頭頂，讓油脂慢慢地滴到自己張大的嘴里，不停地帶有鼓動味地喊：“好吃，啊，非常好吃。來，大家學我，開始！一、二、三夾肉……”這個過程在半凝固的狀態下完成，那兩位女性在大家演繹的過程中悄然離去，她們還是流著淚走的。肉在很慢的時間里才消失在大家的肚子里，這些吃肉的人眼眶都積滿了淚水。我也吃下一塊，但我覺得沒有如領導所說的那么好吃。

大家都哭了，沒有人說話。墨脫公路工地的這年春節是沉默的春節。初一凌晨，一陣緊急哨聲響起，工地指揮部的領導率先發現大雪壓在木屋的屋頂上，房梁會有斷裂的危險，大家都起床，睜著惺忪的眼開始清理積雪。我懷疑，這雪不是白色的，它應該是血色。

三個半月后，我們離開了墨脫工地的木屋。

再次經過嘎龍拉時，我看到那片連接著蔚藍天空的經幡，看到當時我們和豬留下的腳印……雪山依然高昂著頭，那片美麗的經幡把我們的心靈與天空連接——這是生命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