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母親身體患了重疾住院,需要大筆的手術費。那段日子,我真正感覺到了什么叫奔波忙碌,什么叫焦頭爛額。母親是家庭婦女,沒有社會保險沒有醫(yī)療保險,生病住院,一切花銷都要靠自己。父親已經(jīng)退休,也非高官顯貴,說白了,就是普通人家,半輩子的積蓄用來買了房子,家底子,也不過有個一兩萬的存款,對于母親的病來說,杯水車薪。
我只有26歲,剛從學校出來不足三年時間,在一家平常的公司做事,每月的薪水也只是夠了花銷,對于突然降臨的這場變故,先是心疼母親的身體,之后是為醫(yī)藥費困頓,慌了手腳。才知道普通老百姓原來是生不起病的,母親這一病,讓我知道了錢的重要。
先是想到了預支半年的工資,雖然不多,卻是最容易拿到手的,單位有這項特殊規(guī)定。然后我想到了銀行,決定拿著房產(chǎn)證去抵押了貸一些。至于借,我只是想了想就決定放棄了。首先沒有什么有錢的親戚,無人有能力資助。另外同事之間,我總覺得張不開口借錢,沒有熟悉到那個份上。而朋友,我想了想,朋友中,倒是真的有個實實在在的有錢人,都說陳凱應該有幾百萬的身家了,因為年輕,不足三十歲,也實屬難得。
不是不想去他那里借上一筆錢,事實上在醫(yī)生告訴了我母親需要的大致花費時,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算起來,和陳凱也是陳年的舊友了,雖然彼此年紀都尚輕,卻是從穿開襠褲時就認識了。
那時候我們住在一條小巷深處的同一個大院里,陳凱比我大兩歲,聰明,調(diào)皮,鬼點子極多,是我們那些孩子的領袖。而在我們那些孩子中,他的家境卻又是最差的,父母早早離異,母親沒有工作,靠干一些雜活養(yǎng)活他和姐姐。也許為此,陳凱比我們都成熟得要早,且從小要強。但到底也是為生活所迫,他沒有讀完高中就輟學了。如此的經(jīng)歷并沒有讓陳凱久居人下,早早踏入社會的男生,在社會上摸爬滾打 10年后,打出了自己的天下。
男人的天下有時候是以金錢的厚度來衡量的,陳凱有錢了,至少比從那個大院里走出的其他孩子都有錢。10年中他吃過的苦付出的心血,自然可以想像。
我們共同居住過的大院,是在陳凱輟學的那個冬天拆遷的,之后很多人便搬到了不同的地方,有一些,再也沒有見過了。而我和陳凱卻始終沒有斷了聯(lián)系,一是因為性格相近,再是因為的確有過很深的情感,他為我和別人打過架,我也曾經(jīng)很多次和他分享我原本就不多的零用錢。我讀高中的時候,為了幫他還賬偷過家里的三百塊錢。兩個男人間,算起來有著很深的感情。因為這樣,我想了一個晚上,要不要找他借錢。但最后,我否定了這個念頭。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害怕和朋友間類似的往來,也許是之間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就如一句話所說,借錢給一個朋友,就會多了一個敵人。在所謂的朋友間,總是如此,當真正涉及錢的時候,感情就會顯得過于單薄,有多少友情能經(jīng)得起金錢的考驗呢?有時候親情都不行,有多少原本的親人為了金錢反目成仇……我不想做那種嘗試,我不想拿我和陳凱二十幾年的感情去賭。雖然看起來我們的感情依舊很鐵,常常有電話,也會在他空閑時聚聚。有了錢的陳凱心性似乎并未太多改變,穿很運動的衣服,穿球鞋,留著小平頭,抽四元錢一包的煙。他的不改變,也是那么久之后我們依舊能做朋友的前提吧。彼此之間,因為沒有過要求和索取,始終擁有平衡的情感。
我親眼看過兩個多年的好朋友,為了兩萬塊錢動了刀子。我知道我和陳凱之間,可能永遠都不至于,但不能保證是否會為了錢傷了情感,傷了驕傲。
所以最后,我放棄了找他借錢的打算,就當這樣是為了能繼續(xù)保持我們之間的情感吧。
終于費盡周折湊夠母親手術的錢,真是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母親手術的前一日,我整日在醫(yī)院陪她。黃昏,出去買母親愛吃的餛飩,回來時,卻意外地看到陳凱在,他正背對我,在病床前和母親說著什么。
我喊了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來,臉上還帶著剛剛和母親說話時和煦的笑容,但立刻他的笑容冷了下來,掃了我一眼,說,你照顧伯母,我先走了。
母親伸手拉他,看著我說,安東,小凱拿了十萬塊錢過來。
我一愣,看到床頭柜上牛皮紙的信封,想說什么,心卻被重重地堵塞了。我沒有告訴陳凱,更沒有找他借錢,這十萬塊錢,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陳凱,我喊了他一聲。他依舊背對母親冷漠地看著我,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我滿是感慨地跟著他走出去,在散發(fā)著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走廊,陳凱停下腳步轉頭瞪著我,安東,你還拿我當朋友嗎?
我怔怔地,一時囁嚅著卻無法回答,只是說,我,我想……
想什么想,枉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當兄弟,現(xiàn)在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差沒把房子賣了都不來找我,你當我們的感情算什么?你覺得值不了這點錢嗎?在你最困難的時候,你放棄了朋友的手。
我是……我小聲解釋著,我是不想麻煩你。
狗屁話。他忽然說了粗話。我知道你那點鬼心思,知道你想什么,說白了,你對我連做朋友最起碼的信任都不存在。安東,為了咱倆這么多年的感情,雖然我很生氣,錢,我還是要主動借給你。但是以后,是不是還要做朋友,我得重新考慮。
陳凱,我慚愧地低下頭來,是我錯了。
你是錯了,你錯在不該蔑視友情的含義。如果還想做朋友,安東,自己尋找機會吧。
說完,陳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怔怔地站著,看著他的背影在轉彎處消失,忽然地落下淚來。
這樣的生活里,我們每個人都在口口聲聲地炫耀著友情炫耀著愛,可是在心底最深處,卻又對它充滿了不信任,質(zhì)疑,甚至是蔑視。陳凱沒有說錯,我連朋友之間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而我甚至一直不曾去想,真正的情感,愛也好,親情也好,友情也好,它們經(jīng)得起任何的磨礪。
但是,終究還是有機會,我想我還有機會在漫長的光陰里,讀懂友情的真正含義。
(張鳳祥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