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火車,他就看見那兩個警察朝著他直直地走來。一時他渾身都要癱了,正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救了他:
“喂,割麥的,喂,喂!別走啊……”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女人在街邊扶著一輛自行車,正沖著一幫人喊。他靈機一動,應道: “哎,來嘍。”
車站上又鬧又亂,各種聲音都想壓倒對方。他的應答顯然起了作用,那兩個警察將目光移向了別處。他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正要往僻靜處走,卻被女人喊住了:
“兄弟,剛才是你在答應啊?跟我到王家河灣,別人70元一畝,我給80,伙食嗎,”女人咬咬下唇,兩眼盯住他,堅決地說:“甑子飯管夠,頓頓見油葷。”
他想了想,決定假戲真唱了,先跟這個女人走。
當天晚上吃完飯,女人的公公坐在飯桌前,邊裹著葉子煙邊瞟著他,眼里閃著警惕的神色。他心里想,自己哪兒出了問題呢?心里直打鼓。
“睡吧,”女人說:“明天一早一起來要割麥呢!”
“睡吧。”老人這才說。
女人卻還在灶房里忙碌,中間不時夾雜著鍋碗瓢盆和豬們吃食的聲響。
這一帶村莊稀稀落落的。女人家是單壁戶,四五畝麥田凹在一壩河灣里。第二天在地里,他偷偷瞅了一眼旁邊正幫著彎腰割麥的女人,問:“大姐,咋不見大哥呢?”女人攏了攏頭發,望著月亮,幽幽地說:“他呀,一出門就把啥都忘了。”
他怔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女人笑了起來:“在西藏打工呢。我們這里,男人們多跑西藏,做泥工、木工,只要手藝好,一年到頭也不愁沒有活路。小兄弟,你出來割麥,就不怕家里人孤單?”
他慌忙答道:“不怕,不怕。”
女人又說:“今年虧了你肯來,那些割麥的一聽來王家河灣,個個搖頭。”
“我就一個人,活路做得慢些。”
“沒來頭,不急。”
割了麥,還得攏成一捆一捆的往家里背。兩個人挪動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幾點燈火在遠處的村子里一閃一閃。他正想說話,忽然聽見暮色里有人在喊——“老三哎,回來吧——”有個聲音答道:“回來嘍!”聲音被風吹得飄來飄去。一應一答,周而復始。
聽了一會兒,他疑惑問:“這是干什么呢?”
女人看他不明白的樣子。笑了起來,說:“這是在喊魂呢,小娃娃的魂丟了,家里人一喊小名,魂就回來了。”
女人問:“小伙子,你有小名嗎?”他一怔,看她一眼,她正把一縷黑發捋到耳后。這才發現原來這女人比好多城里女人還要受看。
一種柔軟的東西從不知什么地方涌了上來,他沒有回答,勉強朝女人笑笑。
女人背著一捆麥子,在他前面走著,好聽的聲音隨風落在耳邊:
“我小的時候,我奶奶和我媽就為我喊過魂。有一回我病了,人都迷糊了。她們圍著村子轉,我媽一路走一路使勁喊‘秀哎,回來吧’我奶奶就大聲答應‘回來嘍’。這樣一喊,人就清醒了,好了……你媽媽給你喊過魂沒有?”
“我沒有媽,”頓了頓,他輕輕地說:“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我有一個姐姐,好著呢。我是我姐帶大的。”
“你姐姐現在呢?”
“嫁了,那個男人總打她……”他心里一股痛涌上來,聲音都變了。
女人回頭看看他,不再說話,只默默地走著。田野里漸漸起了蛙鳴聲,一陣低,一陣高,遠遠近近地回蕩。
第二天晚上,他將身子放倒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一彎月牙從窗外無聲地走過,老人和孩子都睡著了,豬們還在睡夢中發出了舒服的哼哼聲。他輕手輕腳從床上起來,到院子里解手,卻隱約看見一線水亮汪汪地從灶房里蜿蜒出來。他好奇地往門縫里一瞧,只見女人裸露著潔白的身體,一瓢熱氣繚繞的水從頭頂嘩地落下來,清亮的水珠在她身體上四處滾動。
明亮的燈光照得女人身上凹凸分明。他頭皮“轟”地一炸,耳旁像敲響了無數面鑼,他忙躲進黑暗里。
他本想回房睡覺,轉身借著亮瓦上射進來的淡淡月光,他看見板凳上放著一把牛角梳子,舉到鼻旁聞了聞,卻再也放不下來……那天晚上他是枕著牛角梳子睡去的。
一整個白天他都怕和女人的目光對接,兩人在田里默默勞動著,有好幾次,他偷偷瞟了眼女人,卻見女人也正在看他,似乎想說什么。他慌忙低下頭,手中的鐮刀飛快地舞動。晚上,他草草吃了飯,便躲回了房里。當四周的一切都寂靜下來時,他的心狂跳著,手顫抖著伸到枕頭底下去摸那把牛角梳子,然而枕頭下面什么也沒有。
早上起來,女人公公的臉上像凝了一層霜。他心里驟然慌亂起來,默了一會,他想馬上拿了行李逃得遠遠的,然而一邁腿,卻不知怎么又拿起了鐮刀。這時女人也從屋里出來,準備和他一道下地,這時,老人低沉的聲音喊住了她。老人叫媳婦進屋去,不知要說些什么。
他的心狂跳著,立在門外,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過了許久,女人終于走了出來,她手里正拿著那把牛角梳子,眼里卻依舊是那一抹平靜清亮的眼神。
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女人把梳子放好,轉身卻說:“剛才爸對我說,你是個做活路的好手。我們商量了,明年你還來給我們割麥,好嗎?”
他搖搖頭,漲紅了臉,又飛快地點頭。女人抿嘴笑了起來。
晚上從地里回來吃飯的時候,他注意到老人的臉色已變得十分安詳。女人炒了一盤雞蛋,一碗回鍋肉,放在他面前。老人甚至還給他倒了滿滿一杯酒,他推讓著,老人慈祥地說:“年輕人,從小就沒了媽,吃了不少苦呢。”他回頭看了女人一眼,知道是她替他說了話。鼻內一酸,急忙低頭喝了一大口酒,卻嗆得接連咳嗽了幾聲。
女人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他們,這時門外卻有人大聲喊:
“玉秀,玉秀!”
女人端著碗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女人回來,老人問有啥事。女人邊吃飯邊說:“城里有警察來查了兩天了,說是有人犯了事逃到我們這方來了,村長和鄉里管治安的,挨門挨戶問一下來沒來生人……”
他心里猛地一沉,筷子一下掉地上了。
老人問:“咋啦?”
他連忙問女人:“你咋說的?”
女人敏銳地瞄他一眼,遲疑道:“我說沒有生人,就我娘屋兄弟來幫我割麥。”
老人說:“他們都曉得你有個娘屋兄弟呢。”
女人遲疑道:“村長還笑說,有個兄弟是好啊,那個警察要找的人,就是不忍心自己的姐姐長年被姐夫打,替他姐報仇來著,不小心出手重了,就犯下事了……”
女人說著低下頭去。一時間倆人都不再說話了。不明就里的老人直叫他喝酒,他也不推了,一杯一杯借酒澆愁。直到女人按住了老人給他倒酒的手:“爹,他不能再喝了。他還有事呢。”
老人不明白:“吃完飯就睡覺,還能有啥事?”女人卻堅決地把酒瓶拿開了,轉身給他裝了一大碗飯。
吃完飯他回屋,沒脫衣服躺在床上。聽外面沒響動了,老人也睡下了,他起身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準備趁黑出門。
女人卻站在大門口的陰暗處等著他。
他眼睛看著地:“大姐,我走了。”
女人嘆了口氣。
他又說:“大姐,明年我可能來不了。”
女人的眉毛凝成了兩道彎月:“兄弟,你心里裝著事,大姐也不多問,你走吧。”
他不知說什么好,聲音哽了半天,“大姐,我……不是壞人。”
女人說:“兄弟,大姐看你也不像壞人呢。你不嫌棄的話,當我是你姐吧。啥時想來了,姐姐一家都歡迎你。”
他感激地朝女人笑笑:“好。”
一陣風從遠遠的田里吹過來,風里彌漫著濃濃的麥香,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嘴角涌出苦澀的微笑:
“姐,我走后你能給我喊魂嗎?”
女人點點頭,“咋喊?”
“你就喊‘狗娃回來吧’我聽著,就答應你。”
“你答應了我,就會回我這里來。”
“那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再回你這里來,還來替你割麥!”
“你說話算數。”
“算數!不管走得多遠,只要姐你喊,我就能聽見。”
“行!姐給你喊,每年都喊。”女人說著,把一卷鈔票塞到他口袋里。他剛想推,女人卻按住他的手,“這不是工錢,兄弟要上路,姐給的盤纏呢。”
他就沒推了。
月亮升了上來,他上了路,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回頭望望女人立在田埂上的身影,他心里說:“姐,兄弟下次來,一定幫你割完麥再走。”手碰著衣袋有點硬,掏出來看,那把牛角梳子正穩穩地卷在鈔票里面。
這時候,風從身后捎來了女人清清朗朗的喊聲“狗娃哎——回來吧,”捏著那溫溫的牛角梳,他緊緊地閉了眼,半晌,才從喉嚨里輕輕答道:“回來嘍!”聲音在暮色中哽咽起來。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