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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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性格文靜，喜愛讀書#65377;二妹恰恰相反，她身材瘦小，伶俐得像猴子，上墻爬樹比男孩子還麻利#65377;二妹七歲上學，從此成為老師最頭疼的學生，上課不認真聽講，下課瘋玩兒，她經常揪住樹枝用力一蕩，就蕩到學校圍墻上，在墻頭跑步如履平地#65377;二妹從小挨了多少打，連她自己也說不清#65377;

二妹十歲時，挨過父親最狠的一次打#65377;那天，她趁自習課溜到校外秀娟家的紅薯地，要挖紅薯吃#65377;薯塊只長到手指粗，她拔了一百多棵藤蔓，也沒有找到大的#65377;后來秀娟娘把紅薯藤堆在我家門前，跳著腳罵#65377;父母出來賠禮，許諾秋后收了紅薯，一定按收成賠償#65377;一百多棵藤，要賠好幾百斤紅薯，父親氣得臉色鐵青，把二妹按倒在地，用塑膠鞋底在她屁股上打得啪啪直響#65377;二妹哭啞了喉嚨，屁股也腫得像饅頭#65377;這次挨打，她兩個月沒敢惹禍，可以后，頑劣照舊#65377;父親說:“看來本性難改啊#65377;”

我升高三，二妹小學畢業#65377;

學校開家長會，老師說我考大學應該沒問題，父親又喜又憂#65377;二妹不上進，三妹年齡小，一個農民家庭供三個孩子上學，他感到很頭痛#65377;

一天晚飯后，父親對二妹說:“你學習不努力，將來沒什么希望，不讀初中了吧?”二妹怔了一下，垂下頭#65377;這段時間，她的伙伴都在議論即將開始的初中生活，她們說初中學習累，老師也嚴厲，二妹對初中已經心生畏懼#65377;片刻，她就同意了父親的決定#65377;不必寫字#65380;算題，也不必因為沒完成作業被老師罰站#65380;揪耳朵了，多好!父親本以為讓二妹退學，她會哭一通，結果呢，二妹只低了低頭就一口答應下來#65377;父親對她的評價是:“真是沒志氣#65377;”

那年，二妹十二歲#65377;

為懲罰她以前的不努力，也為殺雞儆猴，給三妹看看不認真學習會帶來什么后果，父親有意讓二妹干莊稼地里最苦最累的活兒#65377;鄉親們對二妹說:“你是從南洼撿來的吧?要不，你爹怎么舍得讓你這么受累#65377;”一度，二妹相信了這句戲言，她盤算著去南洼找她的親娘#65377;一天，她又挨了父親的打，就哭著問母親，到南洼怎么走?母親聽到“南洼”就笑了，那是人們哄騙孩子虛構的地名#65377;看到二妹兩眼淚花，知道她當了真，母親哭笑不得:“真是傻孩子，你看，你跟你大姐#65380;三妹眉眼多像，你們姐妹三人，總不能都是撿來的吧?”二妹聽了母親的話，將信將疑#65377;

二妹在地里干了一年農活后，父親委托一位本家叔叔在鎮養雞場給二妹找了份工作，交了兩百元押金，二妹就要去上班了#65377;她對我說，掙了錢就給我買禮物，口氣中滿是自豪#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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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中，等來了我的高考錄取通知書，父親高興，喝得大醉#65377;

二妹在養雞場的工作不輕松，晚上也要起來添水喂食，但二妹干得很歡#65377;她起早貪黑干了三個月，養的雞卻沒有達到標準，按合同，不但領不到工資，還要把押金扣掉#65377;二妹大哭，場長只得安慰她幾句好話，給了她三張十元鈔票#65377;二妹止住哭聲，到公路邊買了張車票，進了城#65377;城中有個小商品市場，物品琳瑯滿目#65380;價格低廉#65377;她曾在鎮上看見一個小青年拖著一只皮箱走過，感覺人家很神氣，她覺得我這個即將成為大學生的姐姐，也應該擁有一只這么神氣的箱子#65377;于是二妹留下兩元車票錢，用剩下的錢買了只紅色人造革箱子#65377;

二妹下了車，拖著這只大皮革箱子，走了八里路，傍晚時分回到家#65377;知道二妹白干了三個月活兒，沒掙到一分錢，還把押金賠進去了，父親氣不打一處來，上前給了二妹一頓拳腳，又去踢那只箱子#65377;二妹撲上去護住，哭著說是給姐姐買的#65377;父親心軟了，還是罵她:“這么難看的箱子，拿出去讓你姐丟人!”我從同學家回來，看到二妹在角落里哭泣，屋子正中，放著一只紅色人造革箱子，革面上壓著菱形花紋，四周嵌著白邊，俗艷熱烈，神氣活現#65377;我夸她有眼力，選了只這么好看的箱子#65377;二妹見我喜歡，破涕為笑，她說老板也夸她有眼力，這是商城里最好看的箱子#65377;

后來，我就拉著這只劣質的箱子外出讀書，二妹繼續在家干農活#65377;這期間，二妹曾幾次到附近城鎮打工#65377;她年齡小，沒文化，又毛手毛腳，幾個月下來，除去生活費和損壞物品的賠償費，往往所剩無幾，有一次掙了幾百元錢，卻轉眼被人騙光#65377;后來，父親承包了幾畝地，二妹死心塌地在家種地，再沒外出過#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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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65377;我跟二妹先后結婚，一個在城里，一個在鄉下，各過各的日子#65377;父母老了，從地里到家里的活，都是二妹幫他們干#65377;鄰居們對我說:“你二妹一個人支撐兩個家，真是不容易#65377;”

二妹除了種莊稼，還侍弄了兩棚西紅柿，打杈#65380;掐頭#65380;點花……西紅柿的綠漬滲進皮膚的紋路里，怎么洗都洗不干凈#65377;我喜歡吃西紅柿，二妹就留了兩行，等到熟透了，裝在箱子里，進城送給我#65377;

熟透的西紅柿容易擠破，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呵護#65377;怕給我丟臉面，她進城時總是描描眉#65380;涂點口紅，兩只手洗不干凈，就插在衣袋里，盡量不拿出來#65377;門衛張大爺告訴我:“你姐姐找你#65377;”我說那是我妹妹，張大爺連聲說:“不像，不像#65377;”二妹十二歲失學，已在農村勞作十五年#65377;十五年日曬風吹，她的臉上布滿皺紋和雀斑，看上去蒼老憔悴#65377;看著跟她同齡的女子漂亮活潑的樣子，我的心總是生生地痛#65377;

十五年的歲月磨礪，二妹完全認同了她的農民身份，她覺得城里人，包括我，講究吃穿是應該的;她是鄉下人，沒文化#65380;沒見識，天生是受苦的命#65377;我常把衣服買小一號，說不合身，送給她#65377;時間久了，二妹就明白:“你怎么總買小一號呢?再說你買小了，可以退換的#65377;”一次，商場的皮包打折，我買了一只送給她，二妹滿心歡喜，又很不安:“我背十塊錢的包就行，這一百多塊的包，怎么舍得用?你上大學用的箱子，才二十多塊錢#65377;”提到那只箱子，我總忍不住心酸，二妹給我買那只箱子，是傾其所有，我給二妹買這只皮包，不過是從月薪中抽出一些罷了#65377;二妹，你在農村，但你也是女子，青春只有一次，你的青春歲月里，為什么不能擁有一只真皮包啊!

父母總認為，我是村里第一個女大學生，給家里爭了榮譽，其實，為這個家庭默默付出的，是二妹#65377;這些年里，父親總拿我當參照衡量她#65380;指責她，她挨打挨罵，受苦受累，然而，無論對我還是對父親，她都毫無怨言#65377;我對她的好，她都記在心里，她對我的好，卻認為是理所當然#65377;我真的希望，我們姐妹的情，如一杯醇釀，在歲月里，越陳越香#65377;

(責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