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繁花落盡,《活著》中也只剩福貴一人仍活在世上。余華用一種近乎冰冷的口吻敘述一個殘酷得不近人情的故事,這故事卻又以一種滲透的方式讓我們相信它確實存在過;這種綿延的進行式讓人沒有喘息的時間和空間?!坝嗳A太殘酷了!”很多讀者這樣感嘆。余華對小人物的關注,余華的草根意識和悲劇情結,在殘酷的敘述中傳遞的是一種偉大的生命意識和悲憫情懷。
余華在自序里曾解釋過《活著》的含意——“‘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薄盎钪边@兩個字眼,總以靜默的姿態出現,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論調涵蓋了曾經的酸楚,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韌度,在我們背后,托起生命的力量。有人說,在家珍、有慶、鳳霞、苦根死后,福貴是替他們活著,但有一朝福貴也死了誰又替他活著呢?難道生命就像鏈條一樣斷了不復存在?我同意余華的觀點,幸存者無法替罹難者活著,在世的人也不必替死去的人活著,人活著就是為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讀余華的作品總給我一種感動,那種震撼是持久的,甚至是終身的。
福貴家的老雇工長根,干了一輩子,按規矩老了就該由他們家養起來。但富貴家一破落,長根只好離開,要飯過日子。一個勞苦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在晚年也不能過上比較平穩的、起碼不必起早貪黑的日子,這是很讓人神傷的,然而長根卻沒有半句怨言,打發他走,也就光著皮肉裂開的腳孤身一人離開,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我哪兒還有什么家呀”,臨走還回頭叫了福貴一聲“少爺”。就是這么一個從來沒被福貴放在眼里的下人,被福貴由小打的下人,后來居然回來看福貴,“少爺,你哪受得起這樣的苦”,終究也不覺得自己苦。人心也是肉長的,福貴想把長根留下來,多少對他有愧意,但長根說自己已沒有幫忙的力氣了,有福貴這份心意他就夠了。說完長根就要走,福貴死活攔不住他,長根末了還說“往后我還要來看你們。”就是這種毫無矯飾的感情流露讓我們看到了人性最純粹的一面。它也許沒有其他作品來得那么氣壯山河驚天動地,但我們活著,正是需要這種雋永的溫情。
家珍對福貴的愛是豐富、廣遠而偉大的。年輕的福貴把祖上的田產積蓄都賭光了,家珍其實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娘家繼續過她城里小姐的好日子。她爹用轎子把寶貝女兒抬回去,但后來,家珍回來了,帶著兒子有慶,回到鄉下,回到福貴身邊,這意味著,以前穿綢衣被人捧在手里問寒問暖的日子走到了盡頭。明天,生活以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形式展開并以這種形式伴隨她一生一世,她,沒有害怕。家珍的命運在我們看來無疑是悲慘的,人生的逆變發生得那么猝不及防而她坦然自若,此后學著去干從來沒干過的體力活,在福貴被捉去當壯丁的兩年不知她是如何度過的,日子將這種沒有盡頭的期盼一遍一遍地延續,真的會耗盡活下去的激情,但她還是熬了過來,還把有慶、鳳霞養大,實屬不易。和福貴一起挨窮挨餓,過度操勞得了軟骨病,實在沒力氣下地干活也還在床上做衣服納鞋底,有時連拿針的力氣也沒了才勉強歇息。病得奄奄一息之際還得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她活著,由太多太多的苦難綴連而成,像一個循環的圓生生不息。像她那么聰明的女人肯定是預知了今后的苦況,而且起先她是握有主動權的——回到娘家,可以舒適地過日子。但她放棄了。我們每個人都有選擇活著、如何活著的權利,家珍選擇了和福貴清貧苦守一輩子,和福貴一同迎接未知的明天。她活著,接受了太多的苦難,連我們都心疼她,但我更看到了她不屈的眼神,在黑暗中燃亮著。
有慶的死是最讓我心痛的。總是不愿相信那個純樸的小男孩,那個跑起來書包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小男孩,那個當心愛的兩頭羊被宰后在墻腳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小男孩,那個很容易滿足,很愛又很怕父親的小男孩就這么以一個荒謬的理由離我們遠去了。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很多人都料想到有慶終究不會繼續活著,我是最不愿意看到有慶的死亡,總覺得他的存在,盡管不會有改變眾人苦難命運的力量,盡管他本身也是渺小脆弱得可憐,他覺得只要能繼續喂他心愛的羊就是一大奢望了,對他,沒有過多的期望,活著,繼續活著就好,起碼能為這個家帶來新鮮的血液,在有慶噼噼啪啪飛速地跑在田間的小道,飛揚的塵土在陽光的照射下像金粉一樣生動,原來,被活著的重擔壓打下的靈魂也會有翩躚的一瞬。
書中有福貴多次掉眼淚的場景,一個錚錚男兒也忍不住掉淚,可以說真是到了情動處。三次,三次都到那個醫院的那個小房間,三次都是一個人獨自面對儼然已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那種疊加的悲慟也許已不能用哭來表述了。那是一種怎樣的人間悲劇,兒子、女兒、女婿都接連把這里當作人生最后的驛站,空間的重疊和時間長河的暗涌無一不將這種悲情渲染到極致。停滯了的時間,靜謐的空間,有一種隱忍的、強韌的物質在流淌。
老福貴依舊沒有倒下,依舊活著,堅韌地活著,盡管有一絲孤零零的意味。
魯迅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庇嗳A就是在這種“毀滅”中告訴我們怎么去活。
評點:
蔡明:文章不只是從余華的小說《活著》說起,而是不停地說下去,一直說到老福貴孤零零地活著,并且告訴讀者草根般的小人物應該怎樣去活。故事情節、人物命運和創作意圖都被“活著”二字緊緊拴著,讀者的心也被拴著……文章評論能有如此大氣的力量,不能不讓人稱是。一類卷,模擬評分:58分。
郭吉成:選擇余華《活著》中的“草根人物”來破解話題,體現了作者的寫作智慧和較好的藝術感悟能力,集中體現了作文“堅持話題,變通話題”這一立意技巧。文章內容充實,行文酣暢,一氣呵成,這是此文值得稱道之處。但文章若從余華的小說中進一步跳脫出來,再聯系現實的生活來升華主旨,那可能會使文章的視度更寬闊,主題更深刻,也可使副標題中的“談起”得到進一步的落實。本文擬判為55分。
羊剛:“富貴”們以“忍受”的方式“活著”,“活”出了“草根”生命的強韌,“活”出了“草根”人性的高貴,作者以此詮釋話題貼切而機智。作者的文筆沒有略顯漫雜之瑕,但若以考場作文的標準衡量,本文的文字量顯然已遠遠超過了現在的高考作文所能承載的范圍。模擬得分:5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