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江微型小說三題

挨罵以及罵人的滋味

張三考取公務員以后，不到三年，就連升三級，當上了縣政府辦公室主任。

張三沒有任何背景和后臺。張三的升官，沒跑沒送沒要。張三憑借自己一副聰明的腦袋瓜，審時度勢，把握時機，一次次贏得了他的頂頭上司吳縣長的歡心。

吳縣長的大公子，在省里一所大學讀書。這年放寒假的時候，大公子打電話到辦公室，要輛車去接他回家。電話是張三接的，他見縣長工作忙，覺得這是小事一樁，沒有告訴縣長，就要了一輛小車，親自把公子接了回來。

吳縣長得知此事后，非常惱火，竟然在縣長辦公會上，把張三狠狠批評了一頓，發狠要扣發張三的年終獎金，甚至要對他進行紀律處分。張三人緣好，幾位副縣長替他說情，縣長才息怒。縣長借此重申：領導干部不得以權謀私。廉潔自律，要從我做起，從身邊的人抓起。張三列席了會議。他跟隨吳縣長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他摸透了縣長的脾氣。他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他在心里笑道，吳縣長，我張三終于給了你一次向同僚展示自己廉潔自律的機會了吧。

張三很默契地配合吳縣長演了一出雙簧。吳縣長當然心中有數，第二天晚上，他把張三喊到自己家中，讓他和寒假歸來的公子共進晚餐。不久，吳縣長又安排張三出了一趟美差，以示安撫。

張三被吳縣長批評是常有的事。張三把吳縣長對他的批評稱之為罵，也就是說張三經常挨縣長的罵。張三知道“打是疼，罵是愛”，吳縣長罵他是出于對他的一種愛。張三非常愿意挨吳縣長的罵。罵張三是吳縣長的一種特殊的工作方式，是正常工作的一種需要，甚至是一種策略。

這是張三榮升為秘書科副科長以后的事。這天，張三按老規矩列席了縣長辦公會議。會上，吳縣長大光其火，把張三罵得狗血噴頭。吳縣長罵張三搞自由主義，背后議論張三李四，產生了很壞的影響；吳縣長罵張三不講組織紀律，竟敢向上級領導打小報告；吳縣長罵張三不講政治、不講大局，影響團結等等。張三不作任何辯解，埋著頭，只管做記錄。張三完全知道這是吳縣長指桑罵槐，借溝出水。罵他是吳縣長在班子里使用的敲山震虎的策略。眾人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吳縣長想干什么。散會以后，張三根據以往的經驗，覺得吳縣長不久恐怕對他就要有什么交代了。果然，沒出一月，張三就調出了秘書科，到政府辦公室，當上了主任。

隨著時光的流逝，張三接連不斷地升官晉級，人們逐漸省悟了過來，知道了他張三和縣長之間一搭一檔的關系。背地里，有人說張三是縣長手上的一張牌，有人罵張三是縣長身邊的一條狗。牌也好，狗也好，說也好，罵也好，張三是左耳進，右耳出，不理不睬。

這一天，縣城部分下崗職工代表跑到縣政府，要跟縣長對話。代表們吵到了辦公室，要縣長接見。這種場合怎么能讓縣長出面?張三擋住了代表，說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談。代表們執意要縣長出面，于是發生了爭執，驚動了整個政府辦公樓。為不讓人們議論他吳縣長害怕群眾，回避矛盾，吳縣長當著許多人的面，把張三痛罵了一通，責怪張三為什么不把代表們的意思及時告訴他，為什么不讓他跟群眾見面，以至于把事情鬧大。張三心里明白，縣長罵歸罵，實際上是贊揚張三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駕，幫了他的忙。關于這層意思，只有張三和吳縣長心知肚明。

張三坐定了政府辦公室主任這把交椅，成了政府機關的大管家。當然，挨吳縣長的罵，依然不可避免。張三習慣了，吳縣長要是十天半月不罵他，他的骨頭就發癢，心里就不舒服。這天，張三主任突發奇想，想錯個位，嘗嘗罵人的滋味。他選定了小王干事。他在辦公會上罵了他。哪曉得這小子不識抬舉，當時雖沒開口，事后卻耿耿于懷。于是，他重新選擇了劉干事。豈料這位老兄更沒有涵養，更不知好歹，竟膽敢當著眾人的面，跟他頂撞了起來，弄得他下不了臺。事后，他在心里嘆道：為什么我能一次次地被人罵，而我卻不能罵人呢?他覺得不公平、不合理。

一份特別的見面禮

老趙是在退休以后開始寫文章的。他是一位中學教師，教了30多年語文，有豐富的生活閱歷和堅實的文字功底。所以，寫起文章來比較得心應手。幾年來，他寫了許多小說、詩歌和散文。開始，他沒有向任何報刊投稿，他說他寫文章，完全出于個人愛好，是豐富晚年生活的一種方式，是一種自娛自樂，沒有什么功利目的。文章寫好以后，他就念給老伴聽聽，也常常拿了給一些老朋友看看。他的作品，文字優美，文筆老到，內容貼近生活，針砭時弊，多幽默諷刺，得到老友們的贊賞。大家建議他向市里的日報和晚報副刊投稿，借以取得廣大讀者的認可，產生應有的社會效應。開始，他不愿意。他說他自己寫了玩，也讓朋友們跟著一起玩，如果大家玩得很開心，覺得還有一點意思，就夠了，何必去勞那個神。后來，經過大家再三勸說，他才答應，決定試一試。

他開始向報刊投稿了。初試不中；再投，依然不中。你別以為他會失去信心，就此為止，不再投稿，可是，你想錯了。他這人做事，要么不做，如果做起來的話，不達目的，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把自己的作品認真審視了一番，自我感覺良好，決定向省內外一些報刊投寄。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他的一篇小說在一家很有影響的雜志上發表了。他的勞動價值，得到了社會的認可，他感到很高興。幾乎同時，他又有幾篇散文也先后在有關晚報副刊上面市。這種墻內開花墻外香的現象，并沒有引起市里的重視，他再次向市報和市里的文學雜志投稿，雖然也發了一些，但用稿率依然很低。

然而，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最近這些日子里，市里的報刊卻一反常態，對他伸出了橄欖枝，接二連三地發表他的文章。副刊主任和雜志主編，竟然主動找上門來，請他賜稿。市報副刊為他開了作品專欄，雜志在名家新作欄目中，刊發了他的兩篇小說，配了他的照片，加了編者按，另有他的一篇創作談。搞得頗為紅火。他一下子就成了市里的知名作家。一班老朋友為他高興，紛紛向他祝賀。而他自己卻有些受寵若驚，感到莫名其妙。他最了解自己，他知道他的文章寫得不錯，但也不至于如編輯所評價的那樣完美。編輯為什么盡心盡力地吹捧自己呢?他感到納悶。

不久，事情終于露出了端倪。

老趙有一個兒子，八十年代碩士研究生畢業，分配在省級機關工作，前幾年到基層掛職鍛煉，回機關后，省委組織部決定讓他到一個省轄市做宣傳部長。兒子很有出息，老趙內心高興，但他從不對外張揚，更不向別人炫耀。前天，兒子來電話，說是省委讓他到本市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兒子事先沒有向他透露一點消息，他當然一無所知。可市里那幫人，嗅覺特別靈敏，他們早就捕捉到了這一信息。市報和市文學刊物對老趙的青睞，是他們獻給即將赴任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的一份特別的見面禮。

老趙的兒子走馬上任以后，老趙卻不再向市里的報刊投稿了。

說 情

鄭局長到任以后，加大了體制改革的力度，決定對各科室、各部門的富余人員作一次全面精簡，該下崗的下崗，該分流的分流。在提交黨組討論的名單里，門衛老丁名列其中。

老丁今年50歲左右，種過田，打過工，干過苦力，見過世面。平時手腳勤快，做事牢靠，在局里看了十多年大門。局里的辦公樓與家屬區同在一個大院子里，大院子里的人們，同由一個大門出入。局里的頭頭腦腦，家屬區的老老少少，老丁誰不熟悉?別看他平時瞇縫著雙眼，見人一臉笑，從不過問身邊的閑事，可是誰都知道老丁心里有本賬，記下了許許多多鮮為人知的事情。十多年來，局里的人事幾經變動，局長換了好幾任，可是老丁的崗位始終沒變。老丁對局里的每一位領導的家庭情況、社會背景、個人好惡，可以說是了如指掌。現在，初來乍到的鄭局長，竟然把老丁劃為下崗對象，名單雖未公布，但卻在領導層中激起了陣陣波瀾。

郝副局長首先找了鄭局長，他詳詳細細地介紹了老丁的情況，說老丁是局里的三朝元老，雖然崗位平凡，但他在平凡的崗位上，默默地作出了無私的奉獻。他說對這樣一位忠實可靠的老同志，千萬不能下崗。

郝副局長剛走，吳老書記接踵而至，和郝副局長一樣，他不厭其詳地介紹了老丁的個人表現和工作態度，列舉了老丁不能下崗的理由：1、2、3、4、5。

吳老書記離開不久，張副縣長就打電話過來了。張副縣長是前任局長，換屆選舉時當了副縣長。他說，聽說局里要讓老丁下崗是不是?我的鄭大局長啊，這可萬萬使不得啊!張副縣長把老丁褒獎了一番以后說他最了解老丁，他當了三年局長，門衛方面沒出過一點問題，局里連續幾年被評為文明單位，老丁功不可沒。他說從門衛這個角度考慮，老丁是最合適的人選，不可多得。一句話，老丁不能下崗。

接下來，局里的李副局長、辦公室劉主任、保衛科徐科長等等，紛紛前來替老丁說情。鄭局長哪里會想到，一名普普通通的門衛，竟然有這等能耐?真個是牽一發動全身，覺得不可思議。

老丁終于沒有下崗，他依然端坐在傳達室，瞇縫著雙眼，樂呵呵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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