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能在我們的心里留下痕跡,除非那一點一滴的真情。
——題記
第一章 惜分飛
來說一說A市吧。20世紀的A市。現在的A市跟很多中小城市一樣了,有著千篇一律的街道、超市、廣告牌、汽車、摩托、帶玻璃幕墻的高樓、擁擠的人群,還有經年不散的灰塵。你看上一陣,也不知道那是A市,B市,還是C市,反正就那么一張平淡無奇的大眾化的臉。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從前,每個城市有每個城市自己的特點,你到了那里,聞一聞空氣的味兒,打眼看看不同的街景,聽聽那些韻味十足的吆喝,你就不會把這些城市搞混的。打個比方呢,現在的城市有些像流水線上的玩具,全是一個模子的東西,而從前的城市呢,那可都是手工作品,帶著每個工匠不同的喜好,還有那些粗笨的樸拙的痕跡。
時間進行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時候,A市就那么幾條大街,不過,小街小巷倒是多的,蜘蛛網似的,也有特色。那時候,這些小街還保存著很多古老的院落,到處可以看見那些蒼翠的古樹,雕花的屋檐,沉重的木門。以及木門上生銹的銅環,腳步在青石板上敲打著,仿佛在叩響一個久遠的夢境……哦,從那夢境中醒來的,有人,還有那些細細碎碎的故事——噔噔噔噔,鑼鼓響起來了,這戲也要咿咿呀呀地開唱了——
故事發生在工農街,也是一條幾百米長的小街。街上鋪著顏色深淺不一的青石條,犬牙交錯的。一個人站在街上,伸開手臂,喔,不行,那么兩個人,三個人吧,同時伸開手臂,似乎就能摸得著兩邊的小店鋪了。這些店鋪也有意思,有些是青磚灰瓦的老平房,瓦楞里鉆出了尖瘦的茅草,墻角旁爬滿了陰綠的苔蘚;有些是二層樓的,樓下是白粉墻,樓上是木板房,樓上住人,樓下是小店。賣什么的都有。米店、布店、磨坊、豆腐坊、裁縫鋪、雜貨鋪、飲食店,補鍋的,榨油的,上漆的,修鞋的,剃頭的,反正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不出這條街,大多都能解決了。之所以叫工農街這個平平板板沒有花哨的名字呢,可能是因為這條街遠離A市的中心,住的大多都是一些凡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既沒有顯赫的家勢,又缺乏淵源的書香,算是工農子弟,草根階層吧。不過,草根自有草根的熱鬧。一條街的人家大半都是知根知底的。這家早上出了點事,到了晚上,整條街的人大多也都聞到什么動靜了,那點事就成了家家餐桌上的佐料了。這日子過起來就沒有多少私密可言了,是把私密晾開來的感覺,世故得很,俗的,無奈的,什么都懂得的,卻又因為什么都懂得了,反而又要遮掩一點,裝著樣子,護著面子的,溫暖的,夾雜著一些蒼涼的。
小街七彎八扭的,就像一條蜿蜒的水溝,在彎曲處會凸起一個院子,或凹進去一塊空地。院子里都種了樹,有槐,有榆,有梧桐,都是有些年份的。到了季節,飄起絨絮來,吊起小蟲來,綻出花蕾來,撒下樹葉來,自有一番家常的浪漫和情趣,好比一個樸素的平凡女人的姿色,要細細品,才能覺出其中的曼妙。粗糲的樹干不是掉了皮,就是被蟲蛀了洞,滿身的滄桑,卻大智若愚、金剛不壞的,仿佛成了精的老壽星。一到夏天,巨大的樹陰就成了天然的篷蓋,小街上的人便三三兩兩地聚在那些闊大的綠傘下,坐坐,聊聊,拍拍蒲扇,殺盤象棋,甩把撲克,喝點濃茶,再飄出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言碎語來。孩子們纏著哪家會說故事的叔叔講鬼故事,一條街都飄著花露水和痱子粉的香氣,濃郁得刺鼻。
有一天,工農街走來了一個要飯的瞎子。走到阿美家門口的時候,他大約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她家門前的街沿上歇息。阿美見了這個半老的瞎子,起了一些憐憫,從家里給他搬來一張小木凳子,塞給他一個饅頭,還倒了一碗開水,吹涼了才遞給他喝。瞎子坐在凳子上,吃完了喝完了,用老樹皮一樣污黑粗糙的手擦了擦嘴,對阿美說:“這位大姐,你是個好心人哪,我就給你留幾句話吧——云遮霧繞未見日,冷暖寒暑皆自知。陰盛陽衰天已傾,風高浪急帆正啟。你自己要多保重啊。”阿美一聽,嚇了一跳,這明明是首詩啊,不過,詩的意思她卻聽不明白,搞不清是福還是禍,她連忙追著瞎子詢問。那個瞎子已經拄起竹棍,搖搖頭走了。
那一年,工農街的阿美突然成了一個寡婦。
阿美的丈夫老沈是一家國有運輸公司的貨車司機。那年頭,司機還是一個讓人眼紅的職業,雖說辛苦點,但跑跑長途,帶點緊俏商品,做個人情,拿點補助什么的,找上家門的人還是不少的,朋友哥們也多,日子過得就比一般人要滋潤一點,好比是剛出籠的鮮豆腐,家常還是家常的,但是松軟、可口、自得其樂的。阿美也知足,在這小街上過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老百姓的日子,沒什么奢望,就想一家人這么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了。
老沈跟不少司機一樣,都有點嘴臭,粗口,脾氣不好,但他的性格豪爽,仗義,平時給街坊鄰居也沒少幫過忙,所以在這條街上人緣還是不錯的。當然,人們關注老沈,除了他那輛神氣活現、昂首挺胸的東風牌大貨車外,其實,跟他找的老婆、養的孩子都有很大的關系的。別看老沈是個流著臭汗,滿身汽油味的粗人,可人家娶的卻是工農街上最白凈秀麗的女人啊,小街西施啊,而且還手巧,巧到在自家開起了縫紉店。老沈住的是運輸公司分給他的老房子,雖然有些年頭了,又是平房,但房子還是夠大的,又有一間堂屋臨街,巧手的阿美就把這間堂屋改成了一間沒有掛牌的縫紉店。誰家的媳婦,大家都是張大姐李大嫂地稱呼著,可是大家從來不叫阿美什么大姐大嫂的。人們早忘了她姓什么,只知道她的名字中有個“美”字,人又生得那么美,就一直阿美阿美地叫開了。這一條街上的人,怕都穿過阿美做的衣裳吧。那些衣裳穿在身上,看一看那細致的針腳,工整的扣眼,合身的剪裁,怎么感覺都像女人溫柔細密的心思呢,好像有點舍不得換下似的。
老沈養的孩子也與眾不同呀。那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大的叫沈大英,小的叫沈小英,長得都隨母親。她們從母親身上承接了那一種清秀婉麗,卻又比母親多一點英氣,這恐怕是得了一點老沈這個粗人的遺傳基因了。可是老沈的遺傳基因長到大英小英的身上,就變得像萬綠叢中的那一抹紅,有畫龍點睛的作用,也有出奇制勝的效果。
大英小英穿著母親做的合身的花布褂子,一樣的花色,下身是一樣的藍布褲子,腳下是一樣的帶襻兒的黑布鞋,梳著兩條垂到肩膀上的麻花辮,辮梢上各扎著一朵頭花,那是母親用裁衣服剩下的花邊為她們做的,大英是翠綠的,小英是粉紅的。兩人牽著手從工農街上走過,清新的,嬌俏的,怯嫩的,像初春的第一片新綠,把一條街都襯得暗淡無光了。看見的人都忍不住向她們行著長長的注目禮,在心里嘆一句:這畫上的兩個人怎么會跑到這小街上來呢?不少人還要湊上去,饒有興味地追問她倆,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兩人低頭吃吃地笑著,并不搭腔。在學校里,兩人的名氣也響,諸如在大會上念決心書呀,給勞模獻花呀,文藝演出時的報幕呀,操場上的領操呀,這樣的事都少不了她倆的身影。兩姐妹長得非常相像,打扮得又差不多,外人不仔細看,經常要把她倆搞混了。就連她們的父母,有時一晃眼,也能鬧出喊錯名字的笑話來。不過,處久了,兩姐妹的分別就出來了。她們的性格不同,小的動,大的靜,一動一靜在眉眼、舉止上就顯出了不同的樣子來。
雖說老沈沒有兒子,但就憑這樣的老婆,這樣的兩個女兒,他上輩子還不是燒了高香,積了大德嗎?哪個做男人的,不在心里把他羨慕死了呀?唉。恐怕也是他命薄,享不了這樣的大福吧,他剛剛四十出頭,人就閉了眼,伸了腿。說起來就像是被鬼找上了門。那一天,他按照往常一樣地到外地出車,車開到半路上,拋了錨,他從工具箱里拿出幾把鐵錘、鐵鉗,趴到車下修,也不知怎么搞的,小腿肚子上就被一把生銹的鐵鉗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流了一些血。他自己罵罵咧咧地拿一條擦汗的毛巾給裹緊了,也沒當回事,繼續修車,把車修好了,接著開。當天晚上,看看傷口,血止了,但還有點痛,老沈以為這么點小事,扛一扛就過去了,根本沒放在心上。等他把車子開回家的時候,也沒感到什么異樣。又過了兩天,老沈感覺有點不對勁了,腿痛得更厲害,而且腫了。阿美摸一摸他的額頭,好像還在發燒,當下逼著他去醫院。他自己呢,只當腿發了炎,以為吃點消炎藥就不打緊的,加上腿痛得像有刀子在絞,實在不想折騰了,就躺在床上,吃了兩片消炎藥,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天一亮,阿美就發現他人已經迷糊了。叫來鄰居,拉上板車,火急火燎地送到醫院。搶救了一天。人居然就這么伸伸腿走了。也沒留下什么話。醫生說了,那不是一般的發炎,那是破傷風,早一點送醫院就沒事,拖的時間太長了。就這樣,完全沒有征兆的,小街上最令人羨慕的男人,健壯的男人,就變成一只骨灰盒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阿美就像被一只巨大的巴掌拍下去似的,扁了,成了一個紙人了。兩個剛上初中的女兒一夜之間也傻了,她們一邊擦眼淚,一邊幫媽媽應付著突然而至的那么多的親戚,朋友,同事,還有不認識的人。這些黑壓壓的人,說著一些大同小異的話。也分不清具體的人,具體的話了。腦子像糨糊一般的,人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的,心呢,心則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
阿美的娘家也來人了。阿美是家里最小的一個,父母是前幾年就過世了,哥哥姐姐都是成了家的,上有老下有小,都在郊區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當菜農。從前就念著這個嫁到城里的漂亮妹子命好,找了個開大貨車的司機做靠山。不料,平地一聲雷,陰溝里翻了船,應了那句“紅顏薄命”的老話。唉,除了陪她流幾行眼淚,喊幾聲親人,張羅張羅以外,還能怎樣?也不指望沾她什么好處了。
一只黑色的骨灰盒抱回家來。它看起來像一只陰森的眼睛。那么冷的光,像刀片似的飛旋的光,看一眼,就把人的心絞得血肉模糊的。母女三人從這些天的迷糊中慢慢地清醒過來了。感覺到血淋淋的痛了。阿美插好門,坐在床上,發呆。兩個女兒也一邊一個,挨著坐在床上,發呆。天漸漸地黑了。沒有人煮飯,不想吃飯,也不知道多久沒吃東西了。日光燈在頭頂上嗞嗞地響。她們的臉都是白的,眼睛卻成了三對紅紅的大桃子。她們終于明白了,家,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就像抽了芯子的煤油燈一樣,油還在瓶里盛著,可是,燈,還有什么用呢?
老沈活著的時候,也不覺得有多好。他脾氣暴,酒喝得不多,但煙抽得很兇,阿美要是多勸幾句,讓他省點香煙錢吧,他一句話就能把你釘死在墻上。還不怎么講衛生,每晚洗腳都要給他打洗腳水,你不打吧,他就能那么臭烘烘地上床。開車累了,回家就找碴兒,為了一點小事,非要爭個臉紅脖子粗不可。結婚這么多年來,雖然沒有動過幾回手,但嘴可沒少吵。可是,阿美還是從心里讓著他的。為什么呢?就是看著他對兩個女兒好嘛。女兒小時候,他總喜歡一個大腿抱一個女兒騎上,兩條腿一起顛,把女兒逗笑了,自己也開心地笑。出車回來,人一進門,就急吼吼地把兩個女兒抱起來舉一舉,還用胡子輪番扎她們的小臉,扎得孩子們又笑又叫的。家里買了蘋果吧,他總給削了皮,一分為二,讓兩個女兒一人拿著一半,邊吃邊上學去。買了甘蔗呢,他怕孩子們把牙咬壞了,就先用菜刀把甘蔗皮削掉,然后把甘蔗剖成筷子長的一段段來,再讓孩子們啃。夏天,兩個孩子躺在一張竹床上睡了,丈夫就在旁邊坐著,給她們搖扇子,打蚊子,直到孩子們睡熟了,自己才上床。冬天呢,丈夫夜里一般都要爬起來一兩回,看看睡在隔壁房間的兩個女兒,怕她們把被子蹬掉了,凍著了,總要給她們掖掖被子。總之,他們雖是普通人家,可是兩個女兒卻也是寶貝似的,沒有吃過什么苦的。阿美知道,老沈幼年喪父,沒有嘗到什么父愛溫暖,就一心想把自己的虧欠在女兒身上補回來。這么多年來,一想到丈夫對女兒的那份心,自己的心也就軟了,就算有什么委屈也都忍過去了。可是……壯得像牛一樣的老沈,居然這么不堪一擊!他自己命苦,也害得一家人都跟著他命苦。自己一個沒有工作的寡婦,還拖著兩個正在讀書的孩子,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日子該怎么過呀?阿美終于撐不住了,她撲到床上,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壓抑的哭嚎。大英小英看到母親那么傷心地哭了,也哇的一聲哭出來。
母女三人,就那么對著一個骨灰盒,誰也不管誰地,放聲痛哭了一場。直哭到她們覺得把自己的人都哭干了,直哭到她們終于相信,那個和她們最親的男人,是真的離開她們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一哭,太徹底了,太絕望了,哭得以往所有的哭似乎都成了假的一樣。哭的時候,真是天翻了,地覆了,以為路也走到頭了,再也走不下去了。可哭完了,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路也還在前面伸著,該做的事情還是一樣也不能少。大英小英在一個星期之后,又上學了。兩人讀同一所中學,在同一個年級,但不同班。她們的衣袖上都戴著黑色的袖章,上面用白色的機線繡著一個空心的“孝”字。她們的眼睛還是腫的,人也像隔夜的青菜幫子一樣,蔫了,黃了。老師同學們對她倆是格外熱情的,格外照顧的,可是她們自己在那些熱情和照顧中,唯有加倍地瑟縮起來,好像自己得了什么傳染病一樣,下了課也縮在座位上,不愿意和人說話。放學的時候,兩人寧愿你等我,我等你,也要候在一起。她們互相看著,如同看著自己的影子,寂寞的冷清的灰暗的影子。
半個月之后,阿美的裁縫店也恢復了。雖然她踩一陣縫紉機,就要發一會兒呆,但機子還是一如既往地唱起來了,唱得雖不爽利,畢竟還是唱了。這些天來,阿美的眼前總是會浮現那個瞎子的樣子,還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詩。好像在云霧里看到什么了,可是再一定神,又看不清了。阿美想:這都是命啊,命中注定的啊。這么一想,起皺的心反而變得舒坦了一些。但就得到此為止了,再不能想了。再想,又想不通了,那些發瘋發狂的念頭又要爆炸出來了。
老沈一出事,這一條街的人就在背后議論開了。畢竟他剛剛進人中年嘛,畢竟是個壯壯實實的男人嘛,又沒有任何理由、任何前兆的,就算是破傷風,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呀,說得不好聽,也就是個橫死了。現在都什么時代了?前些年那種抽筋似的混亂和瘋狂都過去了,全中國的人都從漫天的大字報和紅袖章中緩過氣來了,家家戶戶都想把一天天的日子過好了,國家都提出要實現四個現代化了,人們的視力都恢復到正常的色彩了,可是老沈偏偏在這時候來了個不正常的死亡。畢竟是城里嘛,又不是偏僻的鄉下,“破傷風”算不得什么不治之癥呀。人們覺得惋惜了,難過了,可怕了。總得有個原因吧?可想來想去,想不出個名堂來。當然要怨他自己的命不好了,不過也有很多人都說是怨阿美的命苦,命硬的。在糧店里賣米的朱阿姨,兩片薄薄的嘴皮利索地給了個說法:“我看哪,阿美長得漂亮是漂亮,但你們沒看到她鼻尖當中的那顆黑痣嗎?那顆痣雖然不大,但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們想,誰的痣正好不偏不斜地長在鼻尖的正當中呢?我查過相書的,那是兇相,克夫。”大家聽了,嘴里雖然不說,但心里總覺得一個女人如果不克夫,怎么能這么年輕就做了寡婦呢?不少男人還在心里估摸著另外一件事,難以啟齒卻又讓人唾液充盈的一件事。他們關心的是,這個漂亮的女人到底能守多長時間的寡呢?到底有哪個男人,能把這母女三人一網打盡呢?偷魚的賊心恐怕是很多人都有的,但蹚渾水的勇氣卻很少有人具備了。畢竟,那是一攤地地道道、污穢不清的渾水啊。三個女人,三張嘴,誰有能耐背得起這么重的包袱呀?這么一想,戲還是想看的,但人就站得遠了一些。
來做衣裳的女人們倒是比從前還多了,跑得還勤了。那些女人們坐在阿美的店里,耐心地翻著幾本已經翻舊的時裝畫報,如果看上了合適的一款,就讓阿美比照著做。她們將布料攤開來,橫擺擺豎放放,在身子上比畫來比畫去的,讓阿美給她們當參謀。有時上午才選定了一款,下午她們就改變主意了,又跑到阿美的店里來,讓她給換一種款式。她們帶來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帶來一些嘰嘰喳喳的瑣碎。從前一些暗地里嫉妒過她的女人,現在好了,面對一個漂亮女人的怨憤心理平衡過來了,似乎有些互相扯平的感覺了,因為扯平也就真心同情了。阿美也懂得她們的好意,不過她的精神不濟,神情淡淡地隨著她們的話題走。她的臉色還是蒼白的,瞳仁里的光還聚不起來,看到的,聽到的,反映到腦子里去,還需要一段間隔,連眼珠轉那么一輪,都像慢動作的畫面一樣。不過,這些女人們畢竟帶來了一點活的空氣了,一點鍋碗瓢盆的溫暖了。
其實,老沈這一走,不管是家人還是外人,最關心的只一個問題:這母女三人靠什么生活呢?說白了,就一個字:錢。憑阿美開縫紉店的收入,能養活一家三口,能供兩個一般大的女兒一起上學嗎?從前家里的開銷多半是靠老沈的工資和補助頂著的,做司機辛苦是辛苦點,但錢還不算少的。阿美自己沒有工作,縫紉店賺的錢只能充當一點零用。都是街坊鄰居的,做件衣裳,縫條褲子,能收多少錢呢?
追究起來,老沈是死在出車的事故上的,雖有他自己的大意,但畢竟不是私自出車惹的禍事。這一點,也是阿美心里最大的安慰了。也就是說,老沈的死是跟公事有關的,你公家就不能不管。公家,那是多大的一個靠山呀。就如同一只螞蟻想象巍峨的昆侖山一樣,那是想不出來的大。只要有公家在后面撐著,多大的事也不是事,多大的災難也不算災難了。幸虧,老沈還是一個為公家做事的人哪。想到公家,阿美的心里就模模糊糊地覺得有點底了。
老沈出事后,運輸公司的趙書記帶著公司的幾個領導,主動上門找阿美談過了。趙書記是個復員軍人,中等身材,肩膀厚實得像門板,圓臉,小眼睛,蒜頭鼻,皮膚黑,人長得不出眾,但有一種北方男人的大氣和威嚴。他說話也帶著北方口音,聲音鋼珠似的,硬邦邦的,爽快,利落。不等阿美提出什么要求,他自己主動說:“小美同志,我知道你沒有工作,家里還有兩個正在讀書的孩子,公司會對老沈有個圓滿的交代,對家屬有個圓滿的交代的,你就放心地等著我們的消息吧。”
阿美知道,趙書記是代表“公家”的,公家的話怎么能不相信呢?所以她就老老實實地在家里等,沒有找任何人。果然,過了一些日子,趙書記又來了,還帶著兩個人,其中一人拎著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阿美一看到那黑包,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速了。血一個勁往頭上涌,人也有些眩暈。不過,她還是竭力控制住自己,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茶。
趙書記清清嗓子,臉上擺出鄭重的表情,關切又不失威嚴地說:“你家老沈呢,在公司里一貫表現不錯的,他出事了,我們大家都很難過,對他的不幸我們深表同情。公司領導開了一次專門會議,決定除了承擔老沈所有的醫療費、喪葬費之外,還一次性發給事故補助一千元。這可是我們公司發得最多的一次補助啊。你可以算一筆賬,老沈每個月工資加補助就那么幾十塊錢,一千塊錢差不多相當于他三年的收入總和了。我們這樣做,也是考慮到老沈的家屬,喔,也就是你,沒有穩定的工資來源,這也算是對你的一種特殊照顧吧。你也不要客氣,拿了錢,存起來,好好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你還年輕嘛,要想開些,往前看,有什么困難,還可以找我們的。”
這一番話,趙書記說得鄭重,阿美也聽得慎重。當趙書記說到“一千塊錢”時,阿美的腦子倏地膨脹了起來。“一千塊錢”,這幾個字好像一顆原子彈,在她的腦子里迅速地騰起了一片巨大的蘑菇云,遮天蔽日的。她知道這是一個大數目,她從未經歷過的大數目。但這個“大”又是虛的,具體大到什么程度,到底意味著什么,她又是毫無概念的。阿美沒有上過班,不知道跟公家的人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見到領導應該說什么話才得體。從前家里對外的事情一律都是老沈出面辦的,現在老沈一走,她就得硬著頭皮頂上了。她看著趙書記,他的態度雖是和藹的,但說話、辦事卻透著一股氣勢,一種威嚴,像個黑臉包公似的,這就讓她感到緊張了。這么重大的事情,她完全搞不懂的,抓不住的,但又不得不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做出決定。她想想,公司能做的好像也就是這些了,關鍵是人家的話說得天衣無縫,合情人理的,你想多說一句都無話了,于是她就糊里糊涂地點了點頭。那個拿黑包的人見此,就從包里拿出一張協議,讓阿美簽了字,然后將報紙卷起的一摞錢放到了木桌上。
“錢,你點一點。”
“不,不用點了。”
“還是點一點吧。”
“不,真的不用點了。”
“那好,你看清楚了。這一扎一百塊,一扎,兩扎,三扎,四扎……一共十扎,也就是一千塊錢,你收好了。”
人走了,錢,留在桌上。阿美將門插緊了,窗關嚴了。她頭暈得厲害,想不清楚任何問題。那沓錢,看起來厚厚的,可是一想,又覺得輕飄了。阿美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現在她看到了。都是五元一張的鈔票,用紙條整齊地捆著。但她不愿意一張張地點清楚。她甚至都不想再看它們一眼了。它們就像地雷一樣,扎著自己的眼睛。她也不能好好地想一想,心里的傷疤是結著殼的,一想,那殼就要破。她得趕緊把它們處理掉。她進了里屋,爬到凳子上,從衣柜頂上搬下來一只平時不常用的暗紅色的皮箱,將那包錢原封不動地放了進去,鎖上鎖,再將皮箱舉到柜子頂上放好。做完了這件事,她覺得自己虛弱得站不起來了。
阿美沒有跟別人提起過這筆錢的事。那些鄰居們串門時,想問,看看阿美的臉色,也不好細問,但到底拗不過心里的好奇,只得含含糊糊地旁敲側擊著。她們都想知道老沈用一條命到底給阿美換了多少錢。不過,有些話又不能挑明了說,她們就打迂回戰:“阿美,你這一家三口今后怎么過日子呀?你去找他們運輸公司呀,你去找他們賠錢呀,要賠一大筆錢。這種事情他們公司是不能不管的呀!”阿美支吾地應承著,沒有透露出半點實情。
她要趕緊把它們存起來,現在就去銀行里把它們存起來!今后誰也別想碰它們了,一絲一毫都別想碰了。她決不讓別人碰了。從現在開始,她要為老沈撇下的這孤兒寡母的一家豁出去了。
下午,大英小英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她們的母親沒有在廚房里忙碌,而是在縫紉機前車衣服。母親對她們交代著:“以后,你們要學會做家務了。做飯,做菜,洗碗,掃地,這些事都要做,兩個人分分工,一個星期輪換一次,比比誰做的飯好吃。你們也知道,媽媽沒有工作,我們每個月的開銷都要從這臺縫紉機里賺出來。從今天起,媽媽就要拼命地做衣服了。對了,小英的毛筆字寫得不錯,待會兒給我在大門外的白墻上寫幾個字,拿紅墨水寫,就寫:承接各種服裝。”
大英問:“人家都知道我們家是做衣服的,干嗎還要寫那幾個字呢?”
還沒等阿美說話,小英搶道:“這都不懂呀?寫了字了,人家就知道我們是正經做生意的,就不好意思少給錢了,再說,讓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到,也好做個宣傳呀。”
阿美看著小英那種聰明伶俐的樣子,心里直想笑。雖說是一母同胞的兩個小姐妹,可是兩人的性格卻如此不同。大英實誠,憨厚,小英機靈,淘氣,自己心里是偏愛小英一點的,但又怕大英吃虧,在言行上往往又愛站在大英一邊。
小英找來毛筆,紅墨水,大英幫她拿著鉛筆,尺子。小英說:“寫什么呢?承接各種服裝?這幾個字,太一般了。不如這么寫:阿美服裝,歡迎惠顧,怎么樣?”
阿美連忙說:“不好,不好,干嗎要把名字寫進去呀?”
小英說:“那就是牌子呀,任何東西沒有牌子怎么叫得響啊?你看那些土特產,都是幾百年的老牌子,人家就是沖著牌子買的。”
阿美依然堅持著:“那不行,我這么個小破店,能叫什么牌子呀?寫幾個字,是那么個意思就行了。”
三人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陣,最后還是沒有把“阿美”的名字寫進去,只寫了八個字:服裝加工,歡迎惠顧。那是小英練過幾年的正楷字,端莊而稚嫩。
星期天的時候,阿美帶著大英小英去液化氣站換氣。從前灌氣都是老沈用汽車拉一下就行了。他還經常幫鄰居捎帶一下。現在怎么辦呢?阿美不會騎自行車,家里也沒有買自行車,那么重的氣瓶提也提不動,扛也扛不了。于是,阿美只好找隔壁汪會計家借了一輛自行車。好在她還能歪歪扭扭地推著自行車上路,可是氣瓶一掛上后座,車子就斜了,沒辦法,只好讓大英小英幫忙。她們一邊一個,該用力的時候就推一下,要傾斜的時候就穩一下。一路險象環生,大呼小叫,狼狽不堪的,引得路人像看猴子耍把戲一樣地看著她們。
正在這時,一輛藍色的大貨車嘟嘟地響著喇叭。朝她們逼迫過來,她們慌忙將自行車往路邊推,可是車子卻像一頭倔犟的老牛似的,梗著脖子,硬是拉不過來。眼看就要被貨車撞上了,三人急成一頭大汗,尖聲高叫起來。突然,車子在她們的身邊戛然而止,從駕駛位置上跳下來一個人,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走到她們的身邊:“你們也不看看,這是誰開的車呀?”
“哎呀,你這個大壞蛋!嚇死人了!”大英小英大叫一聲,撲過去要打人。
阿美連忙喝住了:“別這么沒大沒小的,快叫孫叔叔。”
來人是孫志強,老沈的副手,算是個不太正式的徒弟吧。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長了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高高大大,劍眉星目的,可以演電影里的男公安了。老沈在的時候,他有時也來家里坐坐的,偶爾還留下來吃頓飯。大英小英跟他混得也很熟的。他現在開的就是老沈留下的那輛東風牌貨車。
阿美認出了丈夫開的貨車,一時百感交集,一陣針扎的難受。孫志強似乎意識到一點什么,他忙岔開話題:“嫂子,你們換一罐氣,搞得像螞蟻搬家一樣,這么受罪干什么?你一句話,我不就來了?來,來,來,上車,上車。”他不容分說,放下貨車的車廂擋板,然后從自行車上卸下液化氣罐,雙手一舉,就把它舉到車廂上了,轉身他又托起自行車,往車廂上一放,然后咣當一聲,手腳麻利地將車廂擋板重又扣上。三個女人看到他這一連串的動作,驚呆了,也羨慕死了。這男人就是男人呀,方才她們三個拼了命都伺候不好的東西,到了他手里,就像玩具似的。她們三人擠到駕駛室里坐好。大英小英就嘰嘰喳喳地夸起孫志強來了:“孫叔叔,你的力氣真大呀,你是不是小時候練過武功呢?什么時候也教教我們,好不好?”
孫志強得意地笑著:“小丫頭片子,練什么武功?把書念好了,將來考大學啊。”
孫志強的笑聲像鴿子的翅膀在駕駛室里回旋著。那是一種飽滿的溫暖的東西。阿美不禁掃了一眼正在開車的小孫。他那粗粗的手臂,粗粗的大手,握在方向盤上,給人一種特別踏實,特別有力的感覺。他昂著頭,嫻熟而自信地擺弄著方向盤,那神態,好像全世界的路都是為他一個人鋪的。阿美不禁想起了老沈,老沈的手……
阿美問小孫,運輸公司最近可有什么新的動靜。孫志強告訴她,現在比過去要靈活一點了,加個班、出個外勤什么的,都能領到加班費了。阿美想到自己的丈夫,心里酸酸的。過了一會兒,她說:“小孫啊,你幫我打聽著,要是哪里有什么招工的消息,你就告訴我。我那個裁縫店賺的錢還是太少了,再說,也沒保障,說不準哪天就不許你干了。我還是想找個正規的單位,這樣心里踏實一些。”
孫志強忙說:“嫂子,你有這個想法,干嗎不跟我們運輸公司提呢?老沈算是工傷事故啊,你沒有工作,就完全可以向我們公司提出要求的。”
阿美猶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公司賠了一點錢了。”
“光賠錢怎么行呢?你完全可以讓他們幫你安排工作的呀。”
“是嗎?!”阿美聽到這句話,心里咯噔一下,懊悔得不行。老沈剛出事那會兒,自己怎么沒有想到提出這個要求呢?那時候提的話,事情一定好辦得多。只怪自己膽小,老實,身邊又沒有拿主意的人,現在后悔都來不及了。想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問:“不知你們那位趙書記好不好說話?這些事情我是完全不懂的,小孫,你看,你能不能幫我去趙書記那里打聽打聽呢?”
“我跟趙書記還說得上話的,沒問題。”沒想到孫志強爽快地答應下來。阿美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道謝著。
孫志強把液化氣罐在廚房里放好,拍拍手,轉身告辭。阿美留他在家里吃頓飯,孫志強說:“改天吧。”阿美見他要走,趕緊說:“家里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又不為你特意做,你干嗎那么客氣呢?”大英小英一擁而上,一人拽一只胳膊:“孫叔叔,你要吃了飯,才能放你走。”阿美有些可憐巴巴地追著說:“小孫,你師傅不在了,今后家里恐怕還有很多事要麻煩你呢,你連坐都不坐,那我們哪兒好意思多麻煩你呀。”聽阿美提到“師傅”兩個字,孫志強就不好再推辭了。
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辣椒肉絲,一碗粉條土豆,一小鍋青菜豆腐鴨血湯,再加上半只淋著麻油的鹵鴨子,桌子上一片青紅白綠、姹紫嫣紅的。這實際上是她們好多天來第一次開洋葷了。兩個孩子過節一樣興奮著,一會兒就扒完了一碗飯,又去廚房里添了。阿美自己不怎么動筷子,只是一個勁往孫志強碗里夾菜,堆得孫志強的碗里鼓起了一個小山包。阿美說:“小孫,你單身漢一個,今后要是懶得煮飯的話,就到我這兒吃,很方便的呀,只是添一雙筷子嘛。”阿美越客氣,孫志強就越拘謹。他端著飯碗,等阿美又要夾菜的時候,趕緊轉過身去,護著自己的碗,嘴里嘟嚷著:“夠了,夠了,真的吃不了了。”吃完了一碗,阿美遞給大英一個眼色。大英心領神會,一把從孫志強手上搶過飯碗,又去廚房給他添了飯。孫志強連忙跟過去:“我真的吃不下了——好,好,我再吃一點,一點就行了。”這頓飯香是香,味道好是好,但吃得有點緊張了,簡直成了一場阿美投籃、小孫防守的籃球賽了。
吃完飯,大英洗碗,小英收拾,阿美就給孫志強泡了一杯濃濃的綠茶。孫志強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熱熱的,香香的,剛剛吃過飯有點油膩的嘴巴和胃口,立刻有了春風撫動的感覺。他從心里感到這一家三個女人對自己的那份殷勤了。要說自己從前也沒少來師傅家,但那時,阿美給自己的感覺還是個既賢惠又有點靦腆的師母,又因為她的漂亮,實際上他也沒敢怎么仔細打量她。而大英小英呢,就是兩個小蘿卜頭。可是,今天,他好像第一次認識她們。她們是那么的熱情,熱情得有點陌生了。
又喝了一口茶。阿美已經坐到縫紉機前車衣服了。她邊車邊說:“小孫,你今后要做衣服的話,就把布料拿過來,我替你做。”
孫志強一邊答應著,一邊無所事事地四下看看,這一看,就看到一個男人熟悉的眼睛。他在看著自己,目光從墻上一個帶黑框的相架里透過來,冰涼如水的。那是師傅的眼睛。孫志強的心里猛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寡婦門前是非多。”有點冷,有點硬的聲音。他忍不住掃了一眼阿美——這是他第一次這么仔細地打量她。她白凈的膚色,秀氣的瓜子臉,一雙湖水似的迷迷蒙蒙的大眼睛,眉毛像畫上去的一樣,睫毛長長密密的像個草簾子,嘴巴是往里微微地收著的,要不是她的眼角、額頭上有幾條明顯的皺紋。要不是她臉上的皮膚顯得松弛一點,她確實跟月歷牌上的那些標準美女不相上下了。寡婦,這么美麗、巧手的女人怎么會是個寡婦呢?可是,她就是個——寡婦,新寡婦。想到此,孫志強茶也不喝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告辭。阿美連忙起身,卻見孫志強朝自己擺擺手,大踏步地出了門。阿美望著他那高大的背影,心里泛起了一點猜疑:好好的,他沒有什么不高興的吧?不會是因為我車衣服,他覺得怠慢了自己吧?我拜托他的那件事情,他不會忘記吧?
過了幾天,阿美正拿著尺子、粉筆,在一塊布料上畫著裁剪線。她見光線陡然一暗,門口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定神一看,是孫志強。這真有點喜出望外了。她趕緊把他讓進房間,還拿著茶杯要給他沖茶。孫志強擋住了她。他說自己是開車路過這里的,一會兒就走人,還說上次托他打聽的事情,已經向趙書記打聽過了,趙書記既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只是讓阿美抽空到單位里去一趟,有什么想法具體和他談。
“是嗎?趙書記真的讓我找他去呀?小孫,那你幫我參謀參謀,這事有沒有可能呢?”阿美的眼睛里閃動著驚喜的亮光。
“這——說不準。不過,據我了解,趙書記這人還挺好的,別看他樣子蠻嚴肅的,但心腸軟,我們單位里那些女職工,有什么事情到他面前哭哭啼啼地弄一番,一般總能解決問題的。我們背后都說,在我們運輸公司啊,那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過,你這件事情是大事,我看,可能還要多跑幾次的。到時候,我們都幫你說說好話,你自己呢,就多準備幾條手絹吧。”孫志強說著,仰著頭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既有那種成熟男人的瀟灑和爽朗,又帶著一種男孩子般的頑皮和天真,一屋子的光線好像都給他煽動起來了,有無數的光的蝴蝶撲的一聲飛起來。
孫志強一到家里,家里就明顯小了,擠了,熱了。他一個人就占了好大的一個空間。阿美覺得他的身上好像帶著一種侵略性的東西,霸道,光明,溫暖,不容分說的。可是,從前他來家的時候,怎么沒有注意到這些呢?
下午一上班,阿美就坐在趙書記的辦公室里了。趙書記見到她,并不意外。他還是一見面就爽快地說:“小美同志,你家里遇到什么困難了吧?我早就說過,你有事就可以找單位的。你說吧。”
趙書記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地錐過來,阿美顯得有點不自在了。她本來還想繞一點彎子的,但聽他這么一問,就只好把自己的困難和要求直接提了出來。說得雖有些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的,但意思都在那里了。
趙書記一邊聽,一邊用眼神鼓勵阿美把話說完,然后他自己說了一段話,意思是阿美既不會開車,又沒有什么專長,還是個女同志,解決工作問題一時比較難辦,不過公司還可以想想其他的辦法——他還沒有說完呢,阿美的眼圈就紅了,然后淚水就溢了出來。她掏出手絹,這么一掏,想起孫志強說過的話來,本來很實在的難受,自己突然感覺到有點裝模作樣了。不過也好,這模樣一裝,哭泣就夸張起來,有點聲淚俱下的效果。趙書記明顯有點尷尬,一個勁兒勸她:“你別哭,別哭呀,我也沒說不行啊,我們再想想辦法嘛。”
阿美好不容易停住了哭泣,她抬起頭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比葵花向著太陽似的巴巴地看著趙書記。她的腮上還掛著一滴淚,長長的睫毛也像沾了露水一樣。還有她的眉毛,嘴巴,臉,手,身上的氣息。一個令人吃驚的女人啊。那一刻,趙書記的心像被一把刀子劃過去一樣,痛,快,還有一種無名的東西。他媽的,這個老沈真是沒有福氣啊,居然把這么漂亮的女人一個人撂在世上了。不過,這小子也真算有福氣啊,這個女人最好的東西不都讓他這個粗人給享受過了?他哪里配得上她呀?怎么偏偏就有了這樣的“桃花運”呢?這么一想,他渾身一陣燥熱,搞不清楚是怨恨還是同情,他看著她,眼睛里冒出了熱切的火光。
他勸她不要哭了,說這是樁很大的事情啊,他一個人辦不了的,要跟其他幾個領導溝通一下的。他親切地拍著阿美放在桌上的手,讓她過幾天再來找他。阿美知道,這件事情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定下來的,她把眼淚收住,擦干了,說了幾句拜托、謝謝的話,轉身告辭。趙書記在門口緊緊地握住了阿美的手,他右手握著,左手還在阿美的手上拍了幾下,目光炯炯地說:“啊,小美同志,你不要著急啊,再等等,再等等。”
趙書記眼睛里突然進出的那種奇特的光芒,讓阿美有點陌生又有點惶惑。那是一種險情的暗示,還是一種希望的預兆?那是一個藥引子,還是一個火星子?真是一片讓人迷糊的云霧啊。阿美有一種預感,一種將要發生什么事情的預感。會是什么事情呢?她不愿意往下想,也不敢想。人有點糊里糊涂地回到家。縫紉機的踏板像蜜蜂那樣嗡嗡地唱起來,吵得阿美的心像午后一只寂靜的秋千,空空地蕩著。
這日子會不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當晚,就做了一個夢。驚心動魄的,卻又是欲仙欲死的。看不清臉的男人,等看清了,卻不是老沈,而是孫志強。這簡直無法無天,匪夷所思了。一頭大汗地驚醒過來,四周一片漆黑,聽得見心臟跳動的聲音了,下身也是刀山火海一樣。阿美羞得用被子捂住臉,無地自容了。天地良心,她并沒有動什么歪念頭呀,可是,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全是這些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的東西。她將叉著的腿收回來,可是一夾,又有蠢蠢的欲念,忍不住的。阿美的臉在發燒,心卻是冷的。在這一熱一冷中,她還是流下了幾行清淚。再也睡不著了。頭腦清醒得像拿冰水浸過一樣,這半生的事都像月亮那樣地升起來,升在她寂寞、清寒的夜空里,照得她的記憶冰山似的一片透亮。四周是黑寂的,無邊,漫長,凄冷,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挨著,一寸一寸地挨著,可是要挨到天色放白,還得挨多久呀?為什么人家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從前沒想明白,現在總算明白了,那“恩”也許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男歡女愛,也許,那“恩”就是枕頭旁的一種依靠、溫暖和踏實啊,是那種可以抓得住、靠得住的實實在在的東西啊。從前哪里知道珍惜!哪里懂得這“恩”!只有等做了——寡婦,一個寡婦,在夜半醒來的那種透徹的冰涼中,才真正懂得了。這就是一個寡婦的真正含義了。
第二天一早,阿美覺得自己的頭痛得厲害,有點像患了感冒似的。她硬撐著起了床,將昨晚剩下的米飯,添上水,煮了一鍋稀飯,將大英小英喊起床。兩個女孩一陣忙活,照往常一樣地上學去了。家里只剩下阿美一個人。頭痛得越發厲害了,她只得爬到床上靠了一會兒。迷糊之際,就聽得外屋有人在高聲地叫著自己。
是糧店的朱阿姨,還帶著一個極有風韻的女人。朱阿姨很驕傲地把那個女人介紹給阿美,說那是她的親妹妹,在市黃梅戲劇團當演員的。“她就是朱香蘭呀,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的。”
阿美是聽過這個名字。那也算劇團的名角了,不過是唱老旦的,比不上那些青衣、花旦、小旦來得紅,在小城算個二流的明星吧。阿美曾經在劇場看過她演戲的。當下,阿美的臉上放出光來,欣喜地說:“哎呀,你這個大明星怎么看得上我這個小店呢?”
朱香蘭人挺隨和的,并沒有什么明星的架子,她笑著說:“早就聽我姐姐說你手巧,衣服做得比買的還好了。這不,人家從上海給我買了兩塊料子,這種質地這種顏色的,做件普通的上衣吧,不合適,你幫我看看,做什么好?”
朱香蘭的聲音珠圓玉潤的,還帶著一點嫵媚的戲腔,引得阿美一番由衷的贊嘆。朱香蘭反過來又將阿美夸了一番,說沒想到這小街還藏著這么個大美人,比我們劇團里那些女主角還要漂亮呢,一邊說一邊拉著阿美的手搓來揉去的。朱阿姨見自己的妹妹跟阿美特別親近,也高興,湊上去,說她們兩個真是英雄惜英雄,美人愛美人啊。三個女人說笑著,又將朱香蘭帶來的那兩塊華麗光鮮的布料,在條桌上攤開來,像研究作戰地圖似的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最后阿美拍板道:“這兩塊布料都太艷了,質地又滑,做一般的衣服就俗了,也可惜了。我給你做中式的外套吧,這種淡一點的做單層的,小立領,花一點的就做夾層的,大翻領。在滾邊上、盤扣上,我都給你做不一樣的處理,保證好看。”
朱香蘭一聽,摟著阿美的脖子叫道:“阿美,你真是服裝大師喲,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就有了底呀,好,你看著辦吧,一切都聽你的。”
阿美對朱香蘭的熱情還不太習慣,有點害羞。她想,這唱戲的就是跟一般人不同哦,感情這么外露,動作這么夸張的。不過,她從朱香蘭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對自己的真心喜愛。不知為什么,她對這個剛剛見面的女人也有好感。她找出軟尺在朱香蘭的身上繞來繞去地量尺寸。朱香蘭伸開手臂給她量,嘴巴閑不住:“阿美,你說,你怎么長的?你這種樣子,這種手藝,叫我們女人看了都喜歡得不行,如果讓那些臭男人看了,還不把他們的眼珠子都饞下來呀。——不行,不行,我太喜歡你了,我要跟你認個姐妹。”
朱阿姨笑著對阿美說:“我這個妹妹就喜歡長得漂亮的人,男人女人她都喜歡,幸虧她是個女的,要是男人的話,肯定是個花癡。”
朱香蘭笑得前仰后合的:“知吾者,吾姐也。我要是男人,保證天天醉臥花叢中,做鬼也風流。”
阿美從來沒見過朱香蘭這種性格的人,她覺得朱香蘭好比是一把黃李子當中夾雜的那一束紅櫻桃,讓人有說不出來的欣喜和新鮮的感覺,當下高興地要做姐姐。朱香蘭說:“你不能占我的便宜,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兩人一問年齡,倒是朱香蘭比阿美還要大一歲。阿美目瞪口呆了:“還是你們做演員的會保養啊,你怎么顯得這么年輕呢?”
朱香蘭興奮得跳起來,拍著手道:“我說吧,還是我大,那我就做姐姐了,你今后就叫我朱姐吧。”
朱阿姨在一旁插話道:“阿美一直叫我朱阿姨,現在你又讓她喊你朱姐,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輩分呀?”
朱香蘭把眉毛一挑:“那我不管,我就要認這個又漂亮又手巧的好妹妹。”說著,還在阿美的臉上摸了一把。
送走了朱家兩姐妹,阿美的心情好了很多,頭痛也輕了不少。她想著憑空而降的這個朱姐,自個笑出聲來。這世上竟有這么好玩的人,開朗的人。對比之下,人家像房梁上跳著的花喜鵲,自己則像在地上趴著的黑母雞。是的,老沈是走了,可是他并沒有把日子帶走啊,這日子還在她身邊。要她自己一分一秒地好好去過啊。她環顧了一下自己的小裁縫店。屋子里掛著已經做好、等著人取走的幾件成衣,裁衣的長板上還放著幾塊未剪裁的布料,縫紉機上正攤著一塊碎花的半成品,地上散落著野花般繽紛的碎布頭,滿眼花花綠綠的,多么晃眼的色彩啊。阿美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小小的裁縫店,原來就像個又漂亮又可愛的萬花筒。一只戴著皮套的半導體收音機,從抽屜里給她翻找了出來。她擦了擦上面的灰塵,拉開天線,調了調,正好傳來鄧麗君軟綿綿的歌聲: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阿美不自覺地也跟著收音機輕輕地哼了出來。
中午,因為趕著做衣服,來不及做飯。阿美就下了一鍋面條,和大英小英就著一瓶豆瓣醬吃了。正吃著,對面矮矮胖胖的蘇大姐拿著一包東西進來了。見她們母女三人吃著面,桌上只一瓶醬,就笑著打趣:“阿美,你們光吃面,不吃菜,這日子過得也太節省了吧?”阿美就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站起身來:“中午一頓嘛,隨便將就著,有面吃就不錯了。蘇大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瞧你說的,沒事就不能來串串門嗎?——這樣的,我在香港的大舅聯系上了,他前幾天還回家了一趟,給我媽帶了不少禮物,還給我媽送了一臺進口的大彩電呢。他也給我們每家都帶了一點東西。喏,我挑了幾件時裝過來,給你做做樣子,你那么手巧的人,看看肯定就會做了。這兩雙絲襪,是我送給大英小英的,就是看著你這一對女兒喜歡嘛,哈哈哈哈,送一個給我做女兒吧?”
阿美連忙拿手在圍裙上擦了幾下,接過蘇大姐手上的東西,說著感激的話。蘇大姐看著大英小英這對姐妹,笑容像波浪一樣在胖胖的臉上漾著,眼睛瞇成了一對彎彎的豆莢:“唉,我就喜歡女孩子嘛,又懂事又乖巧,也好打扮,偏偏我們家是三個光頭,每一個都能上房揭瓦的,阿美,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啊。”
阿美知道蘇大姐說這話,雖有一點夸張,但也有不少實情。她生了三個兒子,最大的一個大毛正讀高中,二毛讀初中,三毛是個小學生,這一家三個孩子長得都虎頭虎腦的,樣子蠻討人喜歡,可就是那種大鬧天宮的孫猴子的德行,沒有一個肯用功讀書的,常常被他們在植物油廠做廠長的父親揍得哇哇直哭。蘇大姐和她的丈夫武廠長,任何時候,只要一看到大英小英,就把眼睛瞇起來,滿臉透著說不出來的歡喜,有時還要在姐妹倆的頭上摸幾下。他們是真的一心盼望生個女孩的,可就是生不出。看他們那種表情,好像只要阿美同意,他們都愿意拿自己家的任何一個孩子跟大英小英換了似的。連大英小英也經常被他們那種不加掩飾的喜愛,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許就因為這個,蘇大姐對阿美一直都挺關照的,經常送些小東西過來。這么幾年來,阿美家吃的麻油都是武廠長送的,菜油呢,也是以優惠價從廠里直接提貨的。阿美過意不去,有時就拿剩下的布頭給蘇大姐做雙套袖,縫件圍裙,車件短褲什么的,老沈在的時候,出車到外地時也總是帶點土特產贈送過去,兩家處得很是親熱。
蘇大姐一走,這兩姐妹就不顧母親的反對,把絲襪的包裝拆了,嘰嘰喳喳地脫下腳上穿的舊尼龍襪子。那種襪子,彈力雖好,但穿起來不透氣,腳氣重,圖案也艷俗,紅底藍條的,說不出來的土氣。姐妹倆一同換上那種港產的透明絲襪,又一同伸著腳互相欣賞著。真的有不一樣的感覺,潤滑的,又干爽的,穿在腳上舒服不說,連腳型似乎都變得好看了。兩人吵著下午上學就要穿這種襪子,還找出了丁字形黑皮鞋,打上鞋油,擦得油光發亮的。阿美罵她們“燒包”,但看她們高興,自己也高興,就由著她們了。
阿美抖開蘇大姐帶來的時裝,一件是短款的紅色夾克,一件是半長的白色風衣,一條是喇叭形的咖啡色長褲,都壓著醒目的機線。果真是沒見過的大膽的式樣。阿美每次車衣服都把機線小心地壓在里面,現在看人家時裝把機線壓在外面,卻好看,洋氣,帶著大都市那種俏麗的時髦。她把衣服翻來翻去,仔細研究著。大英小英在一旁看著,眼熱了,吵著要母親也給她們扯段布料,比照著做件新衣。阿美放下臉來:“我們現在連吃飯的錢都要掰著手指頭花,哪里還有錢給你們做新衣服?再說,你們還是學生,怎么能穿這樣的衣服呢?穿起來還不像小阿飛啊?你們還是好好地給我念書吧,將來考上大學就光榮了。你們看隔壁汪會計家的汪洋,才比你們大幾歲呀,人家考上了北京大學!我看呀,汪洋就是你們現成的榜樣。”
姐妹倆聽母親說了這么一大通,掃興得很,知道新衣服沒戲了,兩人嘟著嘴,開始收拾桌子。
再見趙書記的時候,阿美脫下了一直穿著的那件灰色咔嘰布罩衫,換了一件淺藍色的滌綸外套,這還是去年老沈出差外地時給自己買的布料,她當時嫌顏色太亮,怕穿不出去,可老沈非說好看,逼著她做了這件上衣,小西服領,收腰,暗袋的款式,穿上了,果然靚麗。這件衣服就成了阿美的對外正式服裝了,一年穿不了幾次,還像新的一樣。這會兒,阿美穿了這件外套,又將里面白襯衣的小盆領翻了出來,人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她對著一面鏡子,抹了一點雪花膏。抹完了,將脖子上下左右地轉了轉,像孔雀臨水一般,從各個角度審視了自己一番。除了幾條明顯的皺紋,阿美也感覺到自己的美麗了。是的,正像朱香蘭所夸獎的那樣,自己也算得上小街上的一枝花了。她沖著鏡子笑了笑,鏡中的人也沖她笑了笑。空氣在那一瞬間像河水一樣地流動起來,人呢,則是那水流之上暗香浮動的花影了。
一出門,就有鄰居跟她親熱地打招呼,問她穿得這么漂亮,是上哪兒去。阿美只說自己準備上街買點東西,并不提要去找趙書記的事。也有人打聽自己前幾日送去的布料做好了沒有,阿美便笑著回應:“放心吧,耽誤不了的,大不了這兩天晚上加加班。”
蘇大姐正在院子里曬被子,看見她,便說:“阿美,你最近氣色好多了,有空到我家坐坐,看看電視呀,哪能一天到晚都趴在機子上忙呢?這些天正在演《霍元甲》呢,香港武打片,好看得不得了,讓大英小英也來呀。”阿美笑著答應了。蘇大姐家里有一臺十七時的黑白電視,比當時一般人家買的十四時的要大一點,看起來也清楚不少。阿美家那時還沒有買電視,所以蘇大姐經常招呼阿美上她家去看電視。
阿美穿一雙黑色的平跟皮鞋,尖頭式樣,鞋面上軋著細細的金屬線,秀氣斯文的樣子。皮鞋嘚嘚嘚地敲在青石板上,從腳心傳上來的震動,硬朗而富有彈性,使阿美的腰挺得更直了。陽光下的小街,鍍了金般地有一種透明的質感。豆腐店的那面粉墻上還留著“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大幅標語,黑色的墨跡看起來像一張風化了的老照片似的。供銷社門前的宣傳欄里貼著“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宣傳畫,花花綠綠的一大片。幾個女孩子在宣傳欄下跳皮筋,翻飛的羊角小辮像一只只春燕。阿美知道,這幾年一切都在變,就像是一次大的換季,刮幾陣風,下幾場雨,接著風和日麗地過些日子,再刮幾陣風,下幾場雨,再陰晴不定、曖昧不明地過些日子,等風停了,雨住了,太陽出來后,你一定神,發現已經是一個新的季節,一番新的天地了。瞧瞧周圍的人,臉上都帶著松動的笑容。阿美突然覺得平時看慣的小街也有那么點可愛的面貌了,亂雖亂點,臟雖臟點,但就像一個親人啊。親人臉上的皺紋,親人手上的泥垢,親人身上的汗味,還是親,好親啊。
心情好了,阿美的腳步也輕快了。她在心里盤算著待會兒見趙書記的事。她想,哪怕只有一分希望,她也要做萬分努力。從目前情況看,趙書記對自己的印象還不錯,他打量自己的目光中分明含著一點特別的東西。她可不可以利用到這點“特別”呢?如果這么一件大事居然讓她辦成了,如果她也能成為一個“公家”的人了,如果她每月都能領到一份穩定的收入了——啊,那可太好了,好得讓人不敢往下想了。是的,這是一件值得的事情,豁出去了。
趙書記的辦公室里正坐著幾個男人,他們在一起抽著煙,大聲地談笑著,一見阿美進來,大家都停了說話,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她。有人問:“你找誰?”阿美在眾目睽睽之下,怯怯地說:“我找趙書記。”大家便一起盯著趙書記。趙書記在大家探詢的目光中,慢慢皺起了眉。他一反上次見面時的熱情,對阿美冷冷地抬抬下巴:“你看,我這里有這么多人,都是要談工作的,今天恐怕沒時間跟你談了,你下次再來吧。”趙書記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而且還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幾天不見,他怎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阿美的臉不禁一紅。
從趙書記辦公室里退出來,里面又響起了熱鬧的說笑聲。那一刻,阿美的心恨了一下。因為氣憤,心里的主意反而更堅定了。她沒有走,就立在門口。她要等他。一定要等到他。
運輸公司是一幢三層樓的紅磚房子,有些年頭了,顯出一種陳舊的暗淡的氣息,也顯出了一些簡樸、素凈的美感。房子前有一個大操場,上面停著十幾臺大貨車,還有幾輛大巴士,都是灰蒙蒙地跑了很多路的樣子,也是不辭勞苦的大干快上的形象。趙書記的辦公室在三樓,阿美就靠在三樓走廊的墻壁上。走廊的壁櫥里貼著一些報紙,還貼著幾張寫有出車和載貨數據的報表,用彩筆畫著一些阿美看不懂的箭頭和曲線。陽光映在樓下的操場上,映在那些排列整齊的車子上,映在壁櫥的玻璃上,也映在阿美的眼睛里,不知道是溫暖的還是茫然的。這就是老沈待了十幾年的地方了。這地方到處都留下了老沈的腳印吧?這走廊這壁櫥這扶手這房門,老沈也都摸過吧?這么一想,阿美的淚就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她趕緊掏出手絹,擦著自己的眼睛。是的,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她必須豁出去了。阿美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著,像念著什么咒語。
一些人從趙書記的辦公室里走出來,一些人又進去了,他們好奇地打量著阿美,但阿美像是什么也沒看見似的,連眼睛也不轉一轉。她的心里有凄惶,有膽怯,也有忿忿的不甘,她只是固執地等待著。她要等一個結果。
陽光已經稀薄了,起了點風。操場上有幾片紙屑揚起來,又落下去,像折了翅膀的小鳥,飛不動。阿美出門時的熱望,在等待中已經變得好像放了太長時間的熱饅頭一樣,涼了,硬了,她只得在心里不斷地給自己打氣,可是那氣還是不斷地往外漏著,就要漏空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的時間,人都漸漸走光了,阿美的兩條腿也站麻木了。她頓頓腳,鼓足勇氣推開了趙書記的辦公室。趙書記正伏在辦公桌上寫著什么,見她進來,抬起了頭,可是他并沒有顯出多少吃驚的表情來。
阿美在他的對面坐下來。趙書記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霧,他的臉色比剛才在人前時已經和緩了好多,他的語氣中也透著同情:“唉——,小美同志,我知道你的難處。不是我不愿意幫你,而是你的事情確實難辦呀。”
阿美第一次在趙書記面前說得那么明白:“怎么難辦呢?你們單位死了一個職工,進來一個家屬,這件事有什么難辦的呢?”
“哪有這么簡單的?我們是國營運輸公司,我們上面有主管單位的,我們要進一個人,那是需要招工計劃,需要上面批準的,你懂不懂?再說,你現在的身份——你又是一個女同志,沒有什么技術,你讓我怎么解決呢?”
“可是,以前,你不是說好了,有什么困難就來找你們的嗎?”阿美憋了半天,終于把這句話抵了出來。
“你就別提以前了,要說以前,你可跟我們運輸公司簽了協議的,協議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你要不要我找出來給你看看?”趙書記彈了彈煙灰,語氣顯然有點不耐煩了。
阿美一時語塞。她的心里翻滾著許多話,可是說不出來。她真是后悔啊,悔得肚子都開始絞痛了。她想,當初,要是不跟運輸公司簽那個協議就好了,要是先跟運輸公司提出這個條件就好了。可是她哪里懂呢?現在到了這一步,后悔哪里還來得及呀?她心頭一緊,淚水在眼睛里蓄著,只一會兒,她就低下頭,捂著臉,壓抑地嗚咽出來,絕望的,洶涌的,既像是孤注一擲,又像是無依無靠的。
趙書記一連嘆了幾口氣,說:“你這是干什么?唉,你這是干什么?”他的眉頭越聚越高,他遲疑著,終于將手上的半截香煙在煙灰缸里掐滅了。突然,他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插好,然后他走到阿美的身邊,將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嘴里嘟囔著:“好了,好了,別哭了,別哭了,我再想想辦法吧。”那表情,好像他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一份別人硬塞給他的禮物一樣。
阿美任他搭著,沒有動彈。這一哭就像盛在瓶里的水被打破了一樣,收不起來了。她從口袋里掏出手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哭得更起勁了,身體隨著哭泣一抽一抽的。她想,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趙書記看著她,臉上的肌肉漸漸繃緊了,牙根處的骨頭在臉上橫斜了出來,咬牙切齒的感覺。他似乎正在暗中積攢著一股勁,又似乎正在內心里進行著一番激烈的爭斗。突然,他猛地將她從椅子上一把抱起來,力氣之大,動作之蠻,都驚得阿美一跳。他將她抱在自己的腿上。這個動作太缺乏過渡了,讓兩人都毫無防備地被嚇住了似的。阿美此時已經停止了哭泣,她的眼淚還掛在臉上,眼睛還是紅紅的,她傻傻地看著他,既沒說話也沒動彈。趙書記似乎也不知道接下去該怎樣做了。他猶豫了片刻,突然一聲不響地將手塞進阿美的懷里,一把捏住了她的乳房。
事情進行到這里,就沒什么含糊了,也沒什么謎語可打了。此時,阿美如果跳起來反抗,驚呼,打斗,哪怕最終被逼就范,那么事情的性質都會發生本質的變化。可是……沒有。阿美的乳房被趙書記一把捏住的時候,阿美忍不住輕輕地叫了一聲,她扭動著身體,想擺脫他,可是他在她的乳房上重重地揉起來,還捏住了她的乳頭。趙書記的一張黑臉像在爐子上被烤紅了一樣,一雙小眼睛亮得冒火,他的呼吸也像風箱一樣急促地呼啦著,從他的嘴里飄出了一股濃重的煙味,熏得阿美有些頭暈腦脹的。在那種滾燙的熱和光里,阿美的身體像被電棍擊中了一樣,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用手抵在他的胸前,想要推開他,可是他對她來說,像山一樣,推不動,真的一點都推不動的。她的力氣到哪里去了呢?
趙書記一把掀開她的衣服,扯開她的乳罩,俯下頭去,用嘴叼住了她的乳頭。他像個餓極了的孩子,貪婪地吮吸著她那松軟溫暖的乳房。阿美又輕輕地叫了一聲。她的身體在那吮吸中軟了下來。她的眼睛想張又不能張地眨了幾下,她的手想推又推不動地掙扎了幾下。在阿美這種毫無反抗力的反抗之下,趙書記的身體和欲望無限地膨脹著,他的膽量和勇氣也無限地膨脹起來。他用一只手死死地箍住了她的腰,騰出另一只手來,開始解她的褲帶。
就這樣了嗎?就在這里嗎?就在這間掛著錦旗、扔著報紙的辦公室里嗎?就這樣把最后的臉面也撕下嗎?阿美猛然驚醒過來。天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切怎么變得這樣可怕呢?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阿美死命地在趙書記的手上掐了一把,指甲都掐到了他的肉里,掐得他忍不住短促地叫了一聲,手放松開來。阿美兩條腿用力一蹬,人狠勁一掙,終于從趙書記的懷里滑了下來。她站在他對面,像只小獸那樣喘著氣。趙書記也從椅子上順勢站起來,他面紅耳赤的,也像一只獸那樣喘著氣。
看著阿美那噴著火苗的堅定的眼睛,那種一觸即發、隨時逃跑的表情,再摸摸自己那火辣辣的手背,趙書記像一鍋燒開的開水被陡然揭了鍋蓋似的,熱氣一下子四散開來,然后,那熱氣就慢慢地泄了,涼了。他理了理自己的頭發,抻了抻自己的衣擺,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來。他臉上的紅潤也漸漸地退去了,一張黑臉似乎更黑了:“你,不是想要,找個工作嗎?你現在想清楚了,到底,還想不想,找個工作呀?還要不要,我幫忙呀?”他的聲音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短促著。
這句話再明顯不過了。找工作,就等于找他。要工作,就等于要他。事情一下子有點圖窮匕見、劍拔弩張的意思了。有點赤裸裸下流無恥的感覺了。阿美的臉先是一陣紅,再一陣白,身體像打瘧疾那樣激烈地抖動著。她用顫抖的手指將自己的衣服整理好,然后指著趙書記的鼻子,有些哽咽地罵道:“你,你這個臭流氓,你欺負人,你,你不得好死!”她的嘴唇哆嗦著,她還想罵,可是罵不出來了。她一轉身,打開門,跑了出去。
一口氣跑到路上,阿美緩過一口氣來。那么痛,那么恨的感覺,好想拿刀子去殺人,又好想一頭在墻壁上撞死。她是生生地被人欺負了,欺負到這個程度了,可是她能找誰呢?去告他嗎?明明是她自己等著他,等了一下午,明明是她自己送上門的啊。在他剛開始侵犯她的時候,她居然都沒有怎么反抗,反而像是個同謀一樣。是的,她知道了,在那樣的時候,因為懷著肚子里的那些小九九,實際上她是縱容了他的。只是她料不到,他還有更赤裸裸的欲望。她把臉皮練得再厚,也只能給他五十步,可他要的卻是一百步。如果罵他那個一百步是無恥下流,那么她這個曖昧不明的五十步就不是無恥下流了嗎?阿美這么一想,天旋地轉,險些栽倒。老沈才離開自己多久呀,自己居然就被別的男人摸了……好賤啊,好羞啊,阿美把自己恨死了,恨得真想一頭鉆到地縫里去了。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黑暗中有一些匆匆而過的人群,匆匆而過的汽車。阿美想,天黑得真好呀,黑得真及時呀。黑暗包裹著她。她的臉,她的身體都在黑暗里。那黑暗是水一樣的東西,讓人感到安全了。可是她的心還是浮的,藏不到那黑暗的水里。她的心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半抽著明亮的火苗,一半閃著冷酷的寒光,那么刺眼的,觸目的,驚心的。阿美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地拖著往家走。家,遠得像在天邊。工作沒有了。現在,她怎么還有臉再去找那個流氓呢?那不真的等于送上門的賤貨了嗎?狐貍沒打到,空惹一身臊啊。她真是吃了虧了,吃了大虧了,吃了一個啞巴虧了。離開了丈夫,她真是無用啊,一點用都沒有啊。在這個社會上,她這個無用的女人,真的是一點事情都辦不成的啊。
她想到剛才那一幕,忍不住全身抽搐了一下。她知道,在這個小城里,看起來生活適宜、民情濃郁的小城里,人與人之間好像都有著溫情的瓜葛,你來我往的,互幫互助的,東家的藤連著西家的瓜,西家的溝淌著東家的水,想起來總有那么點牽牽絆絆絲絲縷縷的聯系。可是小城的人只在一件事上是最嚴酷的,天羅地網,火眼金睛的,那就是對待男女作風的問題。在他們看來,一個出了男女作風問題的人,就是世界上最沒臉沒皮的人,就是把祖宗八代的臉都丟光的人,就是比殺人犯盜竊犯還要羞恥的人。他們投向這些狗男女的目光,是匕首,是尖刀,他們恨不得把這些狗男女用唾沫活活淹死。
不知為什么,阿美的眼前慢慢地浮現出前些年那些牛鬼蛇神被游街的情景。那時,經常會看到一隊人,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掛著木牌,被一些舉著小旗子、戴著紅袖章的人壓著游街。圍觀的人擠在馬路旁指指點點地看熱鬧,有時也跟著喊幾句標語口號,但這種事情看多了,大家的樣子也疲沓了,多少還帶點耍把戲亂起哄的意思。對于那些地富反壞右,路人的恨是空洞的,虛無的,隔得很遠似的,沒有多少實質的內容。但是,此時,如果有一個掛著破鞋的女人出現在那群地富反壞右當中,那情況就會大大不同了。人們的情緒就會被調動起來,很多人就會群情激昂地沖她吐口水,罵臟話,連不懂事的小孩子也會夾在人群中,冷不防地朝她扔一粒石子。對于這個不認識的女人。大家的恨陡然間變得實在了,切齒了,入骨了,好像那個“破鞋”女人偷的是他們自己家的兒子或丈夫。而那個被游街的女人呢,披頭散發的,將臉遮去大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完全像個瘋婆子,她在那些唾沫和石子中木然地走著……
那些天,阿美一邊踩縫紉機,一邊就在頭腦里放野馬。她想的都是些無著無落的事情。她翻來覆去想得最多的竟是個死字。死,是什么?死,就是把眼睛一閉,兩腿一伸,一了百了,是不是?死,就是像自己的丈夫一樣,變成一個冰冷的骨灰盒,是不是?有什么不好呢?沒有苦了,不受罪了,凍不著了,餓不了了,不操心了,不煩惱了,想一想,真是一個大解脫,大自在。可是,為什么人家都怕死呢?活著,有什么可留戀的呢?可是,為什么人家都千方百計地活著?是不知道怎么個死法嗎?其實,活,有千般難,死,還不是最簡單?不怕痛的,可以拿刀一橫,拿剪子一劃,可以從幾層樓的樓上往下跳;怕痛的,可以投江,大江又沒有上蓋子;可以吞藥,安眠藥到處都能買得到;可以掛個脖子,找根結實的繩子就行了。這些都是容易的事情,就是苦,就是痛,也都是一會兒就能過去的事情,比活著受罪要少得多,輕得多,可是,為什么人家都愿意死皮賴臉地活著?是放不下什么東西嗎?那到底放不下什么呢?
想到這里,阿美的淚就撲簌簌地往下落。再也想不下去了。心里是痛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又酸,酸得牙齒都在嘴里漚爛了。她知道,想歸想,她是不能死的。她還有大英小英這兩個孩子呀。她還要撐著一個家呀。正因為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不會死的,那死,就格外地吸引她了。就格外值得翻來覆去地琢磨了。人到了這光景,就自怨自艾了,也自卑自憐了。阿美眼睛里都是一層灰。再俗再艷的布料到她的眼里都是蒙上了一層灰了。
過了一些日子,孫志強來家了,來幫她充氣。阿美就怕他來,怕他問工作的事情。可孫志強一點也不知道底細,一見她,就說:“嫂子,你找趙書記談了吧,談得怎樣?”
阿美雖然在心里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是一聽這話,還是鬧了個關公臉。她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談是談了,可是——不行。”
孫志強手上套著一對沾滿汽油的白紗手套,他拽下來,用力地在手上甩著,臉上是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怎么不行呢?我師傅為單位賣了那么多年的命,照顧一下他的家屬,有什么不行呢?趙書記平時倒是個爽快人,這次是怎么啦?嫂子,你別著急,我幫你再去打聽打聽。”
阿美連忙打斷他:“小孫啊,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不會開車,又沒有多少文化,還是個女的,到你們運輸公司能做什么呢?打打雜,掃掃地,這些事情我還不愿意做呢。真的,再等一等,你也幫我打聽著還有沒有其他的工作,好不好?”
孫志強聽阿美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他把頭一甩:“那行,嫂子,你等著,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訴你。”他從廚房里提出一只空液化氣罐,三步兩步就出了門。阿美看著他那高大健碩的背影,在門前一閃,就消失了,可是屋子里還是留下了一股濃重的汽油味道,那是有點霸道的蠻橫的味道,也是親切的熟悉的味道。阿美在那種味道里發了一會兒呆。
孫志強前腳剛走,朱香蘭后腳就到了。她一進屋,就神神秘秘地趴在阿美的肩膀上,咬著她的耳朵說:“剛才那個小伙子是誰?長得好帥呀,還幫你干活呢。”
阿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別這么神神道道的,那是我丈夫的徒弟,運輸公司的小孫。”
朱香蘭笑著搖搖頭:“好倒是好,可惜年齡太小了。”
阿美打了她一下:“你瞎想什么呀。”說著,就取剛剛做好的新衣給朱香蘭試穿。
朱香蘭一看那衣服,又像被蛇咬了一樣地大叫一聲:“哇——這么漂亮啊!”她迫不及待地脫下自己穿的外套,激動地把那件新衣服穿好,嘴里嚷著:“鏡子在哪?鏡子在哪?”
阿美舉著一面鏡子給她照了。她在鏡子前拉拉滾邊,摸摸盤扣,扭扭腰,挺挺胸,搔首弄姿地擺弄了一番,然后蹺起一雙蘭花指,向阿美道了一個萬福,來了一句戲腔:“官人,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年華——”還沒說完呢,就撲到阿美的懷里,笑得直抖。阿美一手扶著她,一手舉著鏡子,既怕她跌倒了,又怕把鏡子摔碎了,想笑又不敢大笑,很是狼狽。
朱香蘭笑夠了,直起腰,兩只手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又叫:“完了,完了,我這樣笑一場,皺紋又要加深好幾道了。”
阿美看著這個既嫵媚又開朗的女人,心里涌起了太多的羨慕。瞧,人家活得怎么這么有勁道呢?跟自己一比,完全是兩個品種。天下掉下來這么個活寶似的姐姐,和自己一見如故,真是叫人開心呀。阿美把鏡子放好,摟著朱香蘭的肩膀說:“香蘭姐,你一來,我的心情就好了,連這間小屋子都亮堂了,你今天有沒有事?沒有事情,就陪我多聊聊,中午就在我這兒吃頓飯,好不好?”
“陪你說說話,還行,飯,我就不吃了。”朱香蘭邊說邊用手撥拉著掛在繩子上那一串花花綠綠的新衣服,看看有沒有新鮮的款式。
阿美問:“劇團是不是很清閑呀?”
“是啊,現在愛看戲的人不多了,年輕人都喜歡聽流行歌曲,什么李谷一,蘇小明,關牧村,鄭緒嵐,她們的歌就是好聽嘛,我也喜歡聽呢。劇團一會兒說要大膽創新,上什么新編劇目,一會兒又說要保持傳統特色,恢復老戲,反正不管怎么弄,寫戲的少了,看戲的也少了。我們劇團有些年輕人干脆改唱流行歌曲了。他們到外地走穴,聽說跑一場,就能賺個一兩百呢,比我們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唉,反正我年紀大了,沒什么想法了,混口飯吃唄。”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呀?”
“他呀,本來也是我們劇團的,現在調到市文化局搞劇本創作去了。”
“喲,你們兩個是才子佳人嘛。”
“他呀,才子談不上,只不過會寫點東西吧。——他這個人呀,很有意思的——”朱香蘭說起丈夫,臉上立刻呈現出一種不合年齡的嬌羞。她含笑地垂下眼皮,又猛然睜大眼睛,有些忍不住地說:“跟你說說也不妨——我丈夫呀,沒什么大本事,就是會哄女人呢,要不,我怎么被他哄到手了?他的嘴巴像涂了蜜似的,而且,而且,他在床上,功夫也很棒呢——”
她還沒說完,阿美的手抖了一下,臉上陡然綻出桃花來。朱香蘭沉浸在自己的回想中,并沒有注意到阿美的神情。她含羞地一把摟過阿美的脖子,把額頭抵在她的臉頰上,吃吃地笑,笑完了,鶯聲軟語地說:“以前有好多人追我的,我都沒答應,說實話,現在還有一些人明里暗里地喜歡我呢,但我跟他們只是開開玩笑嘛,不會動真格的。我丈夫有本事呀,人家以為他的本事是會舞點文,弄點墨,其實呀,他的本事都集中在床上,他的壞也都在床上,嘿嘿,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說到這兒,她看了阿美一眼,突然,她意識到了什么,臉上的表情刷地凍住了。她有些尷尬地說:“哎呀,不好意思,我早就聽我姐姐說過的,你的丈夫——”
阿美苦笑道:“沒什么,沒什么。”她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是卑怯的,是羞赧的,可是,在心里,她知道,朱香蘭這些聞所未聞的話,其實,她是愛聽的,想聽的。是啊,朱香蘭的丈夫究竟是怎樣的“壞”,讓朱香蘭這么死心塌地地喜歡他、愛他呢?一個男人在床上的“壞”究竟是怎樣的壞法呢?
朱香蘭見阿美不說話,以為她聯想起自己的丈夫,傷心了。她有些內疚地寬慰她說:“阿美,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你也不要難過了,想開些,都是命嘛。我在舞臺上唱了這么多年的戲,我就知道,這個世界好玩著呢,就是一個大戲臺呀,你扮演什么角色,你的性格怎樣,命運如何,那不都是被劇本規定好了的嗎?那個編劇的人就是老天爺啊。他要我們演什么角色,我們不就得按他寫的劇本老老實實地演嗎?唉,怎么著,不就是一出戲嗎?演哪種角色不都是演嗎?管他呢,只要演得過癮就行了。嘿嘿,你長得這么漂亮,老天爺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的戲份還多著呢,你看吧,將來還有大把好日子等著你呢。”
朱香蘭抑揚頓挫的話像一只婉轉的小鳥在耳邊響著,熨帖,舒服,每一處拐彎抹角都給她溫存到了。阿美的眼眶禁不住濕潤起來。心酸,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阿美趕忙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終于,她還是笑了,對朱香蘭半真半假地來了一句:“那好呀,我就指望著你這個好姐姐,把好日子帶給我了。”
阿美一笑,朱香蘭又開心了。她一連說了幾個“沒問題”,又抓著阿美的手,邊揉邊說:“唉,這女人沒有男人,日子怎么過呀?我跟你說實話,你要趁著現在還不老,趕緊找個好男人嫁了,都活到這份上了,還有什么事情看不開呀?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唄,管它呢,日子是自己過的,又不是活給別人看的。女人啊,越老越不值錢,只要你愿意,我保證給你當好這個媒人。”
阿美只笑不語,低下頭,把縫紉機踩得軋軋地響。
第二章 瑣窗寒
冬天很快到了。仿佛一夜之間,城頭變換了大王旗。寒潮一到,呼呼北風一刮,樹上的葉子就像瘌痢頭似的,變得稀稀拉拉的了。路一下子開闊不少。抬頭看看,總見不到藍的天。鉛灰色的厚云像老天爺的心思一樣,低低地壓著,卻看不透。城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都在經久不散的陰霾中暗淡了,灰撲撲地連成一片,海市蜃樓一般。路上的人穿得越來越厚重,走起路來,笨笨的,憨憨的,沒有了往常的利索。太陽像個成天賴在床上的懶婆娘,難得能清清爽爽地冒出個新鮮的笑臉來。天黑得早,還沒到傍晚,街上就擠滿了黑壓壓的一片,那都是著急地往家里趕的人群。一盞盞的燈陸續地亮起來,在冬日的暮色中,有一種蒼茫的單薄,凄清的暖意。
阿美這些天來總是在挑燈夜戰。來做棉衣、棉褲的多了,來做棉衣罩衫、厚外套的多了,還有來做呢大衣的。換季的時候,阿美恨不能多生出幾雙手來。眼花了,手酸了,最要命的是腰累得像斷了一樣。換了好幾貼膏藥了,但還是不管用。阿美不時要騰出一只手來,撐在自己的后腰上。大英小英這兩姐妹放學回家后,像狗一樣,拿鼻子四下嗅一嗅,嚷道:“家里怎么有一股中藥的味道呀?”終于知道是母親的腰痛病又犯了。于是兩人除了做家務,又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給她們的母親捶背。有什么法子?阿美哪能歇一天呀?一條街就她的縫紉店最晚黑燈,那一般都是別人家鼾聲四起沉入夢鄉的時候了。可是早上,無論她的眼皮子多重,腰桿子多痛,她都要在六點鐘準時被鬧鐘鬧起來。天都沒有亮,依然得開著電燈,人昏昏沉沉的,搞不清楚是白天還是黑夜了。
孫志強發現,一件事情若開了個頭,就很不好收尾。他剛開始給阿美家換液化氣的時候,也沒多想,只是覺得這母女三人換一罐氣那么受罪,自己正好有車,幫她們一把,算是順手人情。但事情做著,做著,就有順理成章的感覺了。到了換氣的時候,他就得到阿美家來一趟了,不來,似乎就有點不講情面的感覺。這件事情好像給他承包了下來一樣。不過,也因為幫她們做了這件小事,這母女三人對自己可真是熱情啊。每回一到她們家,她們立刻像迎接凱旋的將軍一樣,張張笑臉圍著他轉,弄得他自己也有點得勝回朝般的自豪了。
這次,阿美從衣柜里取出一件嶄新的棉背心,海軍藍的棉布上還沾了一點新鮮的棉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說,這件棉背心是特意為他做的,里面的棉花是剛上市的新棉,暖和得很,正巧這幾天寒潮到了,這棉背心就可以派上用場了。孫志強意外得漲紅了臉,心里有一股熱流涌動著,但他還是跟她客氣地拉扯了一番,見阿美都要生氣了,這才不好意思地收了下來。
阿美看他收下了,滿意地笑了:“我知道,你們做司機的,吃飯沒規律,經常飽一頓餓一頓的,容易得胃病。這胃最受不得涼了,這件棉背心就是給你護著胃的。以前我們家老沈也有這么一件的,他穿了,到再冷的地方出車,胃都不會受涼。”
阿美的話貼著心窩,讓孫志強不得不多瞄了她一眼。阿美也正微笑地看著他。她眼睛里的笑意像透明的葉片在陽光下輕搖著,美麗,親切,還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誘惑。這就是一種氣息,一個女人的氣息。但這種氣息并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從小到大,在孫志強身邊出沒的那些女人,包括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妹妹,她們對他也好,但她們的身上就沒有這樣的氣息。想到這兒,孫志強的臉一陣發熱,他趕緊低下頭來,躲開阿美的眼睛,慌慌張張地道著謝,然后一手拎著氣罐,另一只手夾著阿美送給他的棉背心,有些狼狽地出了門。阿美看著他的慌張,像看一個還沒長大的弟弟,在心里笑了一下。是的,弟弟,要是自己有這么個親弟弟,也是這樣的眉眼,這樣的身軀,這樣的力氣,這樣的既成熟又害羞的樣子,該是多么好啊!往常想到孫志強的時候,阿美還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點點的別扭、拘謹的感覺,不知為什么,自從“弟弟”這個詞涌上來之后,孫志強在她的心里終于找到了一種妥帖的位置了。弟弟,這真的是個再恰當不過的詞了,他真的就像是自己的親弟弟啊。
孫志強開著車子去氣站。他的車子后面放著好幾只液化氣鋼瓶。有他父母家的。他沒有結婚,仍住在父母的家里,家里還有一個高中畢業后待業在家的妹妹。還有一只鋼瓶是他們車隊隊長的,隊長在外地出車,臨走前給他交代過的事情。再就是阿美家的了。他跑一次氣站,就想把這些人家都一網打盡了,省得多跑冤枉路。
阿美給他做的那件藍色的棉背心就放在副駕駛位上。他不時往那里掃上一眼。小立領,開襟,一排深藍色的有機玻璃扣,左胸上有一只不大的暗袋,衣襟上還壓著一條條整齊的機線,使背心顯得緊湊而不臃腫。雖然他還沒有穿上它,可是他已經能感覺出那一種妥帖的合身和舒服,還有一種新棉絮的松軟和溫暖了。這女人可真是巧手啊。巧手的女人給人的感覺真是不同啊。
從小到大,孫志強只近距離地接觸過兩個女人,那就是自己的母親和妹妹。可是她們都是那種毛手毛腳、粗枝大葉的女人。尤其是母親,手笨不說,脾氣還特別不好,跟家里人說話就像吵架一樣,遇到一點點小事也能一蹦三尺高,整得父親在她的面前唯唯諾諾的,像個店小二。父親在機關里做小科員,常年對領導點頭哈腰的習慣了,回到家,又把母親當成了領導。母親在工廠里做工會工作,還是個中層干部,在各種潑辣角色中練就出來的一張鐵嘴,在家里簡直就能水漫金山寺了。雖然父母在一起,就像雞兔同籠似的不和諧,不順眼,但是孫志強知道,在一個根本問題上,他們是和諧一致的,那就是他們都是那種把自己的小家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他們工作是為了這個家,吵架是為了這個家,不開心是為了這個家,吃苦受累窩囊受氣計較爭斗,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他們沒有什么過分的奢望,也沒有什么遠大的抱負,他們一心想的就是讓自己家的人,日子能過得好一點。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別的興趣。僅有的也是在不損害自己小家利益的前提下,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好心,以便讓他們在內心里還能保留著一點沾沾自喜式的可憐的優越感。他們是成千上萬的普通百姓人家最普通的一員。應該說,他們是盡職盡責吃苦耐勞的父母,但孫志強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母親,說不上她身上有什么東西讓他感到不舒服,不過那東西是確乎存在的。再看看父親的樣子,他也喜歡不到哪里去。對于那個大大咧咧的妹妹呢,從來就把她當假小子一樣看待的,也沒怎么憐惜過。
說實話,家,真的就是個回去睡覺的地方。幸虧他家的房子不算小,他能自己占有一間六七個平方米的小小的空間,門一關,萬事不理。又好在他的職業是需要三天兩頭出車去的,有時還得天南地北地跑,不會被困死在家里的,所以這樣的家,他也能夠勉強忍受。
他自己待在家里不著急,可是父母早幾年就開始為他著急了。這么一個大小伙子,有模有樣,不奸不猾,工作不錯,心腸不賴,父母怎么看怎么覺得應該有姑娘追上門的,可是兒子在車隊開了這么幾年的車,帶回家不少東西,可就是沒有帶回來一個姑娘的身影。
要說孫志強一點都沒考慮過這事,那也是冤枉。只不過,他抱定一條原則,一定要找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至于什么性格什么類型的他也沒想清楚。孫志強雖然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可是他在戀愛婚姻上又奇怪地浪漫,也可能正因為他的生活里缺少浪漫,所以他就格外看重這戀愛里的浪漫了。因此,一聽到別人說要給他介紹個女朋友,他就覺得這“介紹”兩字像根骨頭似的,硬生生地頂在喉嚨里,難受極了。他覺得那是市場里買小菜的方式,被別人挑挑,也挑挑別人,怎么感覺都有點稱稱算算做買賣的意思。他不想拿自己的愛情做買賣。孫志強開車之余,就是睡覺,覺睡足了,他就翻翻從單位的閱覽室里借來的雜志,讀讀小說里別人的愛情,感染一點浪漫的氣息。有時.他也和一班哥們兒一起打打牌,吹吹牛,但他很少跟他們談女人。他對女人的向往還帶點唯美的虛幻,他還沒有把對女人的欲望落實到肉體的沖動上。別看他長得膀大腰圓的,渾身陽剛得好像是東方的大衛,可是在愛情上,他更像一個羞澀的處女,心里只飄著一些縹緲的浪漫的云霧。
是的,那個她,美好的女孩,屬于他的女孩,到底會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呢?當然,不會是像母親和妹妹這種樣子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他是一點都不喜歡的。那么,到底應該像誰呢?——對,應該是像阿美姐這樣的。——阿美姐?怎么突然冒出了這三個字?怎么突然在心里這樣稱呼起她來?當她的面,他一直都稱她是“嫂子”的。可是,阿美姐,阿美姐,這三個字,說起來是多么順口啊,想起來又是多么順理成章啊,這三個字本來就是一個詞兒,一個代表著美好的詞兒,一個想起來心里就暖暖的詞兒啊。
將液化氣罐送回阿美家的時候,阿美又熱情地留他吃飯。孫志強因為一路上對阿美進行了那么美好的聯想,所以見到阿美時反而有點兒害羞、拘束了。他一邊推辭著,一邊不好意思地匆忙出門,可是越急就越有事,“哧溜”一聲,他的褲腿在阿美家的凳子上竟鉤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來。正是膝蓋的地方,耷拉著的口子下露出了里面穿著的紅色球褲。太顯眼了。阿美立刻逼著他脫下褲子來,要給他補一補。孫志強漲紅了臉,硬是不肯。阿美嗔怪道:“小孫,我看你人不大,封建思想倒挺嚴重的呀。你這條褲子劃拉成這樣,怎么能出門呢?我這是現成的手藝,多少人找我補過衣服呀,我保證補得讓你自己都看不出來。你去房間里面等一下,我一會兒就可以弄好的。”
這是一件太過尷尬的事情。可是褲子還是大半新的,不補吧,實在可惜。孫志強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了阿美的話意,別別扭扭地脫下長褲,去里面的房間坐著等。阿美本來想找條老沈的褲子給他套上的,又怕犯忌諱,就讓他坐到床上去了。她想床上有被子,如果冷,他應該曉得蓋一蓋的。但她不能拉開被子給他蓋。雖然她把他看成自己的弟弟,到底還是有區別的,要講分寸的。怕他難為情,阿美就把里屋的門給他帶上了,然后趕緊在一堆碎布料里飛快地翻尋起來,準備找出一塊顏色相同的布條,好給他補褲子。正尋著,幾個女人熱熱鬧鬧地進來,手拿布料,相邀著一起來做衣裳。阿美心里著急,臉上還不能流露出來,只得耐心地看著她們嘰嘰喳喳地選式樣,定款式,然后再一個一個地給她們量衣服,記尺寸。這么折騰一圈,看著她們嘻嘻哈哈地出了門,阿美才火燒火燎地再回過頭來補褲子。等她終于絞完最后一針,拿剪子將線頭逐一剪斷,又拿熨斗小心地熨了幾下,再將褲子舉起來,迎著光線看了又看——真的像是給褲子施了一次漂亮的手術,不仔細看,不大看得出來。阿美滿意地舒口氣,拿起褲子推門進了里屋。
就在這時,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孫志強在她的床頭上靠著,竟然睡著了。他的上衣沒有脫,下身蓋著半條被子,腿順著床沿垂下來,鞋還穿在腳上。那條紅色的球褲,鎖著褲腳,鮮艷奪目的,帶著一種私密的曖昧的氣息。這張床,除了老沈,還沒有其他的男人睡過呢。可是現在,這個叫孫志強的大小伙子就睡在上面,他睡得那么沉,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阿美看著他那微紅的臉色,那占去了半張床的高大的身軀,那一起一伏的厚實的胸膛,突然覺得他離自己是那么近,那么近,近得只要她伸出手去,就能一下子把他摟到懷里。她聞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青春勃發的氣息,陌生而好聞的氣息。那氣息就像海潮一樣地席卷著她,包容著她。不知為什么,她的心變得那么的軟,軟得像一坨融化了的蜜糖。哎呀,他一定是太累了,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像個孩子那樣地睡著了。他睡得多么安靜啊,像——像她的兒子一般的安靜啊。兒子,一個高大的英俊的兒子。那一刻,阿美的心激起了無限的柔情。她多么想上去抱一抱他,把他抱在自己的懷里啊。可是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又快到年尾了。工農街上的人家都在忙著腌魚、腌肉、腌大白菜了。主婦們忙著洗洗曬曬的事兒,大大小小的腌菜缸都搬到院子里晾曬著,沒有院子的人家,就把那些壇壇罐罐的直接搬到大門口了。一條街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醬菜作坊。冬陽懶懶地照著,短促的,回光返照似的,卻又是亙古的,悠長得沒有邊際的,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又酸又香又有點臭的復雜的氣味,這就是日子的氣味了。可是,這腌制的活兒。是要力氣的,還要手藝,幾十斤重的肉,幾十斤重的魚,上百斤的大白菜,伺候起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這些年來,家里都是老沈做主力,阿美給他打下手的。今年,阿美看著別人家忙忙碌碌的,心里就感到冷清了。要說比往常少弄一點,只腌十幾斤豬肉、三四條草魚、半壇子白菜也是可以的,但阿美只想一想,就覺得累得慌。唉,這過日子就得講個精氣神的,要起著哄似的過,興沖沖地過,才得味。要是把這精氣神一泄,這日子過起來也就沒多大意思了,就成了混日子了。阿美在家里一邊做衣裳一邊猶豫著,待會兒要不要去菜市場買點魚和肉回來。
正想著,屋子里的光線暗了一下。阿美停了手上的活兒,疑惑地回過頭,卻見趙書記披了件黃色的軍大衣,像個將軍似的立在門口,身后還跟著兩個手上提著東西的陌生男人。她驚訝得呆住了,一瞬間,她的腦袋一片真空。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自己的臉正像火燒云似的慢慢地燒了起來,背上有一片芒針在扎。趙書記見到阿美,也尷尬了一下,但他很快穩住神,對阿美說:“年終了,單位里分了一點東西,還有一點補助,我給你送來了。”
阿美呆呆地看著那兩個陌生人搬進來兩只沉沉的蛇皮袋,她的嘴唇動了動,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紅著臉站在屋里,連手腳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趙書記從軍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紅包,放在桌子上,有點難為情地說:“這是公司發給你的補助。我們大家都知道,老沈一走,你一個沒有工作的女人,帶著兩個正在讀書的孩子,確實挺難的,我們理解你的難處,年底了,這錢是公司為你特批的困難補助。”他把“特批”兩個字說得重重的。
阿美緩過一點勁兒來,不過,頭腦還是亂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她忙搬出凳子讓那兩個人坐了,又忙著泡茶倒水。那兩個陌生人并沒有覺察出阿美的異樣來,他們只當阿美見了生人害羞,便客氣地對阿美介紹說,自己是運輸公司辦公室的。今后你家里有什么麻煩事,只管吩咐一聲,我們很樂意來幫忙的。他們還一個勁兒地說,我們趙書記心腸很好的,他總是在我們面前提起老沈是個好同志,為運輸公司做過不少的貢獻,他家里的事情我們單位不能不管不問的,我們是國營單位嘛,就是要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嘛。
阿美垂著眼皮,不敢與趙書記的眼睛對碰一下,當著別人的面,她也不能做出什么失態的舉動來。她只得一邊壓抑著自己激烈的心跳,一邊慌慌張張地應酬著來人。還好,這幾個人水也沒喝一口,就起身告辭了。他們說,年終單位的事情挺多的,還要到幾戶退休職工和困難戶家里去慰問一下。臨走的時候,趙書記故意落在后面,他趁別人不注意,一把抓住阿美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小聲地說:“阿美,你有什么困難就來找我啊。”阿美機器人似的,依舊低著頭,沒有回答。
趙書記他們一走,阿美的心就完全亂了。她心不在焉地打開那兩只重重的蛇皮袋,眼睛倏地睜圓了。只見里面裝著大米,菜油,面條,粉絲,香菇,木耳,白糖,咸魚,年糕,還有半只新鮮的豬腿,這年貨有大半都給備齊了。打開那個厚厚的紅包,十元一張嶄新的紙幣,一共有十張。阿美愣愣地又數了一遍,手指有些顫抖了。這算是一份大禮了,完全是沒有想到的大禮了。太大了。阿美知道,單位給困難職工發的補助,一般只有十塊錢左右,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塊錢的樣子,可這次他們給了她整整一百!難怪他剛才要強調“特批”這兩個字呢。還有那么些年貨呢,比往年老沈帶回家的都要多得多,算起來,也得有好幾十塊錢吧。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件事了。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琢磨起這件事來。
當然,這一定是他的主意!這個黑臉膛小眼睛寬肩膀渾身干脆利落的男人,她又看到了他。她本來以為這個男人就像煤一樣地被她埋葬在記憶深處了。她和他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徹底結束了,可是這會兒他又來了,他撩起了那些記憶,那些讓人不想回望的記憶。她恨他嗎?當然,那是夾雜著屈辱的仇恨。可是,剛才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恨為什么就變得曖昧了,復雜了,似乎滲進了一點別的什么呢?阿美搞不懂自己。當那個身披軍大衣的男人出現在眼前時,她的心為什么要激烈地跳起來呢?她怎么覺得那個男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當中的那么令人厭惡呢?她怎么從他的神情中分明感到了他對自己的喜歡、關切和一種實實在在的歉意呢?他不是一個乘人之危的流氓嗎?他不是一個曾經對她圖謀不軌過的惡棍嗎?可是,為什么,他看起來又不像一個流氓和惡棍了呢?她是應該恨他的,可是這恨怎么突然變得軟了,弱了,甚至成了一種——想念了呢?
天哪?!你瘋了!想念?你怎么能想念一個欺負過你的男人?!阿美覺得自己的腦子像爬進了一條蛇那樣,充滿了不可預料的恐懼。她命令自己不能再糾纏下去了。她起身將那兩袋沉重的東西,一瘸一拐地提到廚房里,又把那個紅包放在柜子里鎖起來,然后她在水池里用冰冷的自來水洗了手,洗了臉,重新坐到縫紉機旁。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還在那里搖蕩著,像水波一樣地蕩著,像飛絮那樣地飄著。她放不下它,只能暫時不理睬它。
阿美嘩嘩地踩著縫紉機的踏板,可是踩著,踩著,她就覺得自己的前胸在慢慢地發熱。那里有不斷鼓脹的感覺,一起一伏的,像越涌越高的潮汐……最后,一個男人的面貌終于無可匹敵地升上來了,占據了她的腦海。阿美的呼吸緊迫起來。她扔下了手中正在做的衣裳,忍不住再次打開了柜子,將紅包里的錢取出來,一張一張地又看了一遍,還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嶄新的錢,嶄新的氣味啊。她把錢小心地鎖好,又跑到廚房里,打開了墻角邊的蛇皮袋,把剛才放進去的那些年貨又一一查看了一遍。這些東西奇怪了,好像不是一般的東西了,好像抹上了一層蠟制的光芒了,它們有了一點特別的含義了。這些東西代表著什么呢?是他的道歉嗎?是他的愧疚嗎?是他的問候嗎?是他的關心嗎?是他的思念嗎?——總之,應該是代表著一些好意的,誠意的。阿美忍不住用手將它們又挨個地摸了一遍。實實在在的東西,實實在在的補償。呼——一口積攢多時的郁氣從心里吐了出來,她覺得自己的心情明亮了好多。再想恨,那恨已經成一塊糖稀了,遇到熱氣,軟了,化了,黏糊糊的,弄不清爽了。
她摸到了那半只新鮮的豬腿。漂亮的豬腿。瘦多,肥少,皮薄,月琴一樣似乎能彈奏起來的豬腿。正是她需要的。對,她現在就把它腌起來。她要把它制成美味的臘肉。想到這,她的嘴巴里似乎已經嘗到了一種妙不可言的味道了。是的,這個家雖然失去了男人,但日子還得過的,好好地過的。
阿美說干就干。她系上一條圍裙,戴上兩只套袖,將放在灶臺下的一只腌菜缸拖出來,洗干凈,又拖到大門口晾曬著。對面的蘇大姐家前面有一方凹進去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這會兒葉子早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蘇大姐正坐在樹下,穿一雙黑色的高筒膠靴,系一條黑色的橡膠圍裙,挽著兩只袖子,露出凍得通紅的雙手,正在一只大大的木盆里,洗著堆成了小山包似的大白菜。
“阿美,你又熬夜了吧?我看你這些天沒養好。做裁縫太辛苦了,不如干脆賣衣服算了。我有個侄子,前一陣就開了一家服裝店,人家不做衣服,都是從廣州、武漢直接進的成衣,聽說賣得很好的。”蘇大姐的大嗓門隔一條小街聽起來還是那么響亮。
“我也這么想過的,可是,我沒——”阿美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聲喊:“阿美,我的衣服做好了吧?我等著要穿呢。”阿美看到糧店的朱阿姨帶著兩個鄰居過來取衣了,她連忙沖蘇大姐打了聲招呼,就急急地進了里屋。
朱阿姨一邊試衣,一邊乜斜著阿美:“阿美,你的桃花運不賴嘛,聽我妹妹說,她要給你介紹一個好男人呢。”
阿美平時就覺得朱阿姨的一張嘴像刺猬的毛一樣,四處張著,見誰都要刺一下,挺討嫌的,偏偏她這人愛管閑事,愛湊熱鬧,什么事情她都喜歡插一杠子,你想躲還躲不了。見她當著別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阿美心里有氣,還不好頂真發火,只得有些難堪地說:“那都是說著玩的話,你還當真呀?”
“什么說著玩的?我妹妹可是把你的事情都放在心上,聽說她已經幫你物色到了呢。”
那兩個鄰居立刻接口道:“阿美,你還對我們隱瞞什么呀?這找對象又不是丟人的事,再說,到時候你還不是要請我們大家吃喜糖的。”
聽了這越說越離譜的話,阿美急了,她分辯道:“瞧你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這是哪有的事呀?純粹是一句玩笑嘛。朱阿姨的一張嘴你們還不知道啊?”
“耶,我的嘴怎么啦?我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再說,這正大光明地介紹對象有什么難為情的?這又不是什么偷雞摸狗地亂搞!”朱阿姨把眉毛挑起來地大聲說。
那兩個鄰居連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再說,阿美就更不好意思了,我們不說了,不說了。”
瞧著她們那曖昧的笑容,阿美氣得真想跟她們翻臉。不過,這些人既是她的鄰居,又是她的顧客,她能說什么?只有忍著唄。
試好衣服,付了手工費后,她們就勾肩搭背地,嬉笑著出了阿美的家。她們走出幾步,阿美就聽到“阿美……”“是不是真的呀?”零零碎碎的議論,竊笑。阿美的心里像飛進了幾只蒼蠅一樣,她恨不得拿縫衣針把這些女人的碎嘴給縫上。再一想,又灰心了。唉,隨它去吧,人生在世,哪有不在背后被人說的人?又哪有不在背后說人的人?何況自己還是個寡婦,閉著眼睛塞著耳朵都能想象得出來那些嚼蛆一樣的議論。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那天夜里,刮著呼嘯的北風,好像要把房頂上的瓦都揭去一樣。阿美叫兩個女兒一人灌一只熱水袋,早早地上床睡覺了。她自己呢,依然坐在燈下車衣裳。腳上雖套了雙老棉鞋,但還是凍得鐵硬的,手也僵硬得伸不直。她不時要跺跺腳,哈哈氣。
只有風聲像哨子那樣地呼叫著,傳到耳朵里,鬼哭狼嚎一樣,感覺自己的家像是荒郊野嶺上的一只小棚子,孤獨的,搖晃的。這樣的天氣,恐怕連流浪的狗和貓都蜷縮到什么避風的角落里了。一街的人,恐怕也都蓋著厚厚的棉被進入夢鄉了。阿美頭上的燈,發著單薄的光,黃暈暈昏沉沉的,在這樣的冬夜里,好似一片葉子孤單地漂浮在無邊的大片水上。
就在這時,她聽到房門外傳來細細碎碎的叩門聲。起先沒在意,仔細聽聽,那叩門聲時斷時續的,不像是風聲。她駭得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這樣的深夜會有誰來敲她的房門呢?她按著自己的胸口,側耳聽著。是的,是的,是一下一下敲擊的聲音。她覺得自己的喉頭像被什么人一下子封住了似的,喘不過氣來。
過了一會兒,再側耳聽聽,好像又沒有什么聲音了。阿美想,這么大的風聲,一定是我聽錯了吧?她再一次豎起耳朵認真聽了聽,好在接下來果真沒有聽到什么異樣的聲音了。阿美揉揉發澀的眼睛,在燈下繼續苦熬著。心也就慢慢定了下來。熬到眼皮打架的時候,她才打著哈欠,泡泡腳,上床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早,阿美已經忘了昨夜的事情,她照常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硬撐著起了床。天,依然是清冷清冷的,手腳凍得都有些不聽使喚了。忙活了一陣后,她打開大門,驚訝地發現,在朦朧的微光中,一筐木炭赫然停靠在自己的家門口!阿美一下子想起了昨夜的敲門聲。那么,昨夜,是真的有人來過了?會是誰呢?又是誰會這樣偷偷摸摸地給她送來一筐木炭呢?他有什么企圖?還是有什么顧慮呢?
平靜地過了兩天,沒再發生什么事情了,一切都照舊。阿美看著這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一筐木炭,雖有點納悶,但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了。到了晚上,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用了多年的舊火盆,收拾干凈后,生了一盆旺旺的炭火。家里一下子變得像襁褓一樣,暖暖的,溫馨的。兩個孩子問起來,阿美就遮遮掩掩地說,是別人送的。小英自作聰明地接口道,爸爸的單位真不錯啊,發什么東西都還記著我們。阿美聽了,支吾著沒有答話。等大英小英晚上做作業的時候,阿美就把火盆移到她們的腳下。兩人興奮得很,吵著將山芋放在炭火里埋了,等不及山芋完全烤熟,就撕著熱氣騰騰的烘山芋吃。那呼呼的熱氣熏到她們的臉上,熏得她們幸福得像兩只可愛的大熊貓似的。阿美看著這兩個沒有爸爸的孩子,心里充滿了說不出來的愛憐。等姐妹倆睡覺以后,火盆里只剩下幾星微弱的紅光了,阿美用炭灰將火星小心地埋好,又把兩個女兒的棉鞋靠在火盆旁,就著那么點剩余的熱氣烘烤著。因為一盆炭火,冬夜似乎一下子貼近了好多,溫暖了好多。
過了幾天,那輕輕的敲門聲又驟然在深夜響起來。還是那么遲疑的小心的聲音,一下一下地。阿美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一定還是那個送木炭的人!這次他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她迅速地讓自己鎮定下來,是的,既然是人,不是鬼,而且還是個送東西給她的人,那就沒什么可怕的了。就算他對她有什么不良的企圖,那也沒什么好怕的。這一條街的房子都是連成一片的,萬一有什么事情喊一嗓子的話,這人就算有飛檐走壁的本領,那也是插翅難逃的。這么一想,阿美猛地拉開了房門。外面的寒氣呼的一聲就把她從頭到腳包圍了起來。
清冷的寒夜里,一個穿著軍大衣、戴著有護耳的棉帽的男人正愣愣地看著她。他的手還來不及放下來,臉上是一副沒有準備的吃驚的表情。他恐怕沒有想到,阿美會連問都不問,就一下子把房門打開來。
房間的燈光飄過來,飄到他的臉上。是趙書記!
其實阿美在打開門見到那個男人的一瞬間,就已明白,那人是趙書記了。她根本不用看他的臉。她之所以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是在心里盤算著該不該放他進來。
男人不說話,只是拿一種復雜的眼神凝視著她。外面的北風冰寒刺骨。阿美終于轉過身去,進了房間,她沒有關門,門依然在她的身后洞開著。得到這樣的默許,男人也就跟了進來,他反身把門插好。阿美看著,也沒說話。她徑直走到里屋,把里面的房門給帶上了。她家除了這間改作縫紉店的堂屋外,還有兩間用木板隔開的臥室,她和丈夫睡在外面大一點的房間,大英小英睡在里面的小屋,緊挨著廚房。這會兒,兩個女兒都已睡得死沉,阿美和趙書記就坐在堂屋里,一個被門隔起來的封閉的安靜的空間。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但那緊張到底還是像煙霧一樣,在慢慢地消散開來。兩人對坐著。趙書記一反平日的爽快、利落,顯得非常地拘謹,神情中還掩藏著一些難堪。他有些遲疑地把棉帽脫了,放在手上不自然地拿捏著,一只腿不自主地抖動著。不知為什么,阿美在他的面前突然有了一種腰桿挺直的感覺。她開門見山地說:“趙書記,前幾天,那筐炭是你送的吧?你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趙書記連話也說得有些結巴了:“不要叫趙書記,叫老趙,老趙……是這樣的,那件事情,過去的事情,我心里一直很內疚的,其實,我并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喜歡你,真的喜歡——”
阿美打斷他:“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它了。你還有什么事嗎?”
“我——我是專門來向你道歉的。”
阿美低下頭來。她看到他那凍得通紅的大手將那頂半舊的帽子捏在手上,不安地捻來捻去。她看得懂的,那是一個男人抱歉而害羞的心意。那一刻,她的心徹底地軟了。她原諒了他。
趙書記見阿美低著頭不說話,知道她的心思被說動了。事情發展得如此順利,超乎他的預料,他的勇氣一下子鼓了起來。他眼睛里的光像大水一樣地漫過來,好像要把阿美淹沒起來:“阿美,你不知道吧,我——想你,太想了。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對,不是一個共產黨的好干部,但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向你保證,我從來沒有對其他女人這樣好過,我好歹也是個單位的領導,我知道自己身份的。說實話,我連對自己的老婆都沒有這么好過……”
“哎呀,你說這些干什么?”阿美聽著這些“駭人聽聞”的話,臉紅了,心如鹿撞。這樣的話,火辣辣的,甜蜜蜜的,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連老沈過去都沒有跟她說過的。這樣的話,又是每一個女人都愛聽的。不過,她還是有些猶豫:他會不會是在哄她、騙她呢?
“阿美,你長得好漂亮啊,難怪人家都說你是‘小街西施’呢,你能不能讓我再——再親你一下?”
趙書記見阿美低著頭,胸脯漸漸起伏起來,就趁熱打鐵道:“一下,就一下,阿美,你就讓我親一下吧。”
趙書記站起身來,挨著阿美坐下了。阿美看著他那被帽子壓得扁扁的頭發,馴服地趴在額頭上,無端顯出他的腦袋比平時大了一圈。她看清了他額上和眼角旁細細的皺紋。不知為什么,她的心動了一下。趙書記見她沒有反抗,就勢將她的頭輕輕地扳了過來,然后抱著她的臉深深地吻起來。他吻得非常賣力,似乎要把阿美的每一滴唾沫都咽下去似的。阿美被他吻得有些昏頭昏腦了,不過,她還是擺著頭,喃喃道:“不好,這樣不好——”
他又伸手到她的衣襟里面。大冬天,她的衣服穿得太多了,像一層一層的障礙,他費了半天的勁,也沒有突破到最里面的一層。他有點急切了,焦躁了。他突然抓緊了她的手,把她的手領到他的襠前,按住了。阿美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連忙抽回自己的手來。
趙書記見她這樣,就咬著她的耳垂壓低嗓子道:“阿美,你也是過來人了,有什么難為情的呢?我——我是真的喜歡你,太喜歡了,你就給我一次,好不好?真的,好舒服的,我保證你好舒服的——”他見阿美的臉羞得通紅,就把手移下來,小心地往她的褲腰里塞。阿美一把推開他,呼的一聲站起來:“趙書記,我也是看你對我們一家不錯,給了我們很多的關照,我才對你好的,但你不能得寸進尺啊!”
趙書記難為情地笑笑:“小聲點,你小聲點。”他無奈地張著腿,尷尬地抱著自己的腦袋,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他拉了拉阿美,讓她在自己的身旁重新坐下來。他的小眼睛閃了閃:“好,好,阿美,我都聽你的,從今往后,任何事情,只有你愿意了我才做,你不愿意的我堅決不做,絕不會欺負你的。請你放心,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可以向你賭咒發誓!”
阿美聽他說得都有點像“表忠心”了,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她把他的帽子拿起來遞給他,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斜了他一眼:“好好的,發什么誓呀?天這么晚了,老趙,你還是趕快回家去吧。”
那一拍,那一眼,再加上那一句“老趙”,把趙書記弄得心里呼地一暖,一種美妙的滋味像通電一樣傳遍了全身。他過了癮似的,臉上呈現出一副春風得意的表情:“行,行,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氣就行了,我這就回家去。”
走到門口,他又折回身來,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百雀羚牌的潤膚霜來:“哎呀,差點忘了,給你專門買的,天冷,你拿著搽手搽臉,防裂防皴的。”他將東西塞到阿美的手上,又湊上自己的臉,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地咬了一下,然后叮囑道:“家里有什么困難,記著來找我啊。不過,那個工作的事情確實是太難辦了,你別著急,要等機會的。”
阿美看他披著軍大衣的寬寬的背影,大踏步地消失在濃濃的夜幕中,半天回不過神來。
幾天后,朱香蘭來了。她一進屋,就嚷:“我的好妹妹,我來給你做大媒了,你還不快起身迎接我啊?”
照說,朱香蘭也是個多嘴的人,可不知為什么,阿美一見到她,就打心眼里高興,連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動聽得像唱戲一樣,不僅不嫌煩,反而是入耳人心的。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與人之間就有這些無法說清的緣分吧。
朱香蘭一進屋就摘掉圍得嚴嚴實實的大圍巾,露出一張涂著粉抹著口紅的臉。阿美給她泡了一杯熱茶。朱香蘭端在手上。她的白而細的手指上留著長長的指甲,帶著一種藝人的敏感、脆弱和些許的造作。她微笑地盯著阿美,好半天沒有說一句話。阿美在她的注視下,有點不好意思了:“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不認識我了?”
朱香蘭抿了一口茶,把茶杯在桌子上放好,她在椅子上挺挺背,清清嗓子,故作正經地說:“那我就正式開講了。這樣的,自從我自告奮勇地當你的媒人以來,我是每時每刻都把你的事情掛在心上的。你是我的好妹妹呀,我不能讓你受委屈呀,我要幫你找到一個各方面的條件都與你相配的人呀。于是我找啊找,挑啊挑,你猜怎么著?還真的給我逮到了一位——”她停下來,又抿了一口茶,然后看著阿美笑笑說:“好,長話短說了,這個男人嘛,和我丈夫一個單位的,是搞理論的,學問大得很,還是個科長,比你大一點,四十多歲,長得嘛,挺不錯的,差不多一米八了,高高的瘦瘦的——”
“那他沒有老婆嗎?”阿美忍不住插話道。
“別急嘛。這人是結過婚的,可是‘文革’的時候他挨了整,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關在監獄里十幾年,這才平反沒幾年的。他當時被判的是無期,他老婆就帶著一個孩子和他離了婚,后來又嫁了人。”
“喲,‘文革’的時候,他是因為什么判了刑呀,還判得這么重?”這個人的經歷有些意外了,阿美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聽我丈夫說,其實并沒有什么事情的。他是個知識分子嘛,搞的又是理論研究,好像是寫了一篇什么文章,跟上面的精神不一樣。你是過來人,應該知道的。這人進監獄,完全是因為政治原因。人品絕對沒問題的。”朱香蘭說完,將阿美的手輕輕地拍了一下。
“那,那他現在條件這么好,跟我……怎么……”
朱香蘭莞爾一笑道:“嘿嘿,這就叫千里姻緣一線牽嘛。”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繼續道:“其實,這人平反后,也有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的。開始的時候,他不想談,他在監獄里給關了那么久嘛,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心冷了,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就想一個人過一輩子算了。這幾年,改革開放什么的,國家變了,老百姓的日子好過了,他的精神也好起來,這才考慮成家的事。——不過,我也把丑話說在前面,這人性格可能有些怪的,我丈夫說,他在單位獨來獨往的,沒有什么朋友,很少能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還有人在背后叫他‘林呆子’——他姓林,林雪原。”
看來,這個林雪原跟阿美認識的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阿美的羞澀已經被滿心的好奇沖淡了,她問:“你跟這個,這個林雪原談過我的情況嗎?我總覺得,我們好像有點——”
“那我當然說過了。你以為你這個朱姐那么缺心眼呀?你的情況我都介紹了。我說你沒他的文化水平高,他說,他從前的老婆和他是大學同學,文化和他一般高,但結果怎樣?找老婆,又不是找老師。我說你帶著兩個孩子,他一聽是兩個漂亮的雙胞胎女孩,高興得不得了,他一直喜歡女孩子,自己又這么大年紀了,從頭養個孩子,他哪有那精力啊?我說你沒有正式工作,就在家里開裁縫店,他聽了佩服得要命,說你能憑自己的一雙手養活一家人,表明你心靈手巧,了不起。當然,他也說了,他住在單位里的一間單身宿舍里,他的房子很小,如果將來結婚的話,恐怕要先住你的房子。以后再看能不能向單位申請到房子。你們都這種年齡了,都是找個人正經過日子的,所以大家事先就得打開天窗說亮話,合適了,就談,感覺不舒服,那就趁早講明,誰也別耽誤誰。嘿嘿,阿美,現在就看你的了。人家林雪原聽了你的情況,已經明確表示對你的好感了,只要你同意,他想盡快和你見個面。”
阿美的心像風中的柳枝,亂了。這個林雪原對于自己來說,完全是天外來客一樣的人,她完全想不到朱香蘭竟然會把這樣的人介紹給自己。他們像是兩種土壤里冒出的兩種植物,風馬牛不相及的。但,他身上還是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在吸引著她。是他的身份?故事?性格?學問?阿美一時還想不明白。她遲遲疑疑地問朱香蘭:“朱姐,那,你覺得怎么樣呢?你是什么意見呢?”
“嗨,你問我是什么意見?!你傻不傻?我要是覺得不好,能這么費心費力地跑來跑去嗎?我把他介紹給你,當然首先是為了你好了!你想想,你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如果再組織一個家,最怕的是什么?還不是怕那個男的對你的孩子不好嘛!這個人沒有孩子在身邊,又明確表示他喜歡你的孩子,不想再要孩子了,這對你來說,不就是天大的幸運嗎?就憑這一點,如果是我,想都不想,就這么定了!再說,人家還是知識分子,長得不錯,工作也好,錢也不少,你還要我說什么?”朱香蘭的聲音高起來,看她的表情,好像要在阿美的額上戳一指頭的樣子。
“那——”阿美低下頭來。
“哎呀,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這么定了,這么好的機會,連我都要眼紅了。——我回去后,就找林雪原談,讓你們倆早一點見面。”
朱香蘭說完話,就要告辭。她說,劇團這些天在排一出新戲,她也在里面扮演了一個角色,戲份還不少,要經常排練的,很忙。說著,便裹起一條紅白相間的像旗幟一樣醒目的長圍巾,一陣風似的出了門。
朱香蘭走了,阿美心里的漣漪才漸漸平息下來。她剛才完全像浮在云頭上似的,這會兒,一顆心才算落到了地上,可以冷靜地想一想前因后果了。想到這個從天而降的林雪原,她就有恍惚的感覺,不真實。她生在郊區的一個菜農家里,小時候就是跟土地和菜園打交道,長大后嫁到這條小街上來,她的生活里都是她見慣的這些人,這些事——平常的樣子,柴米油鹽的事情,跟一年年循環往復的春夏秋冬一樣,有熱有冷,有風有雨,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總之一句話,就是過日子。可是。這個叫林雪原的人,似乎跟她熟悉的一切,是完全不一樣的。他怎么會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呢?可是,這件事情就這么突如其來地降臨了。他的條件明顯地擺在那里,正如朱香蘭所說的那樣,這是一個“天大的幸運”,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明白,錯過了他,阿美再也找不到比他的條件更好的人了。可是,這一切是不是來得太快了一點呢?老沈才離開自己多久啊?雖然只答應和人家見見面,將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但——這也太“那個”了吧?好像她阿美是個離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人似的。人家街坊鄰居會怎么議論呀?
大英小英這兩天正好期末考試,兩人比平時提早放了學。為了給她們增加點營養,阿美特意買了排骨,加上海帶,用瓦罐在爐子上用小火慢慢地燉著。這會兒,肉的油香和海帶的清香混雜在一起,像無數的小蟲到處鉆出來,擋都擋不住。家里好久都沒有聞到過肉的香味了,小英一聲尖叫,跑去廚房里揭著鍋蓋看了,吸溜著鼻子說自己現在就餓了,要先舀一碗湯喝。阿美看她那種饞貓的樣子,心里又笑又氣,罵了她幾句,就叫她先盛兩碗,讓大英也喝一碗。大英說:“不用了,我等吃飯的時候再喝,我現在不餓的。”阿美說:“這姐姐就是做姐姐的樣子啊。要不,你們倆現在就把飯煮上,我們中午早一點吃飯吧。”
正吃著飯,一陣吼叫聲、叱罵聲傳過來,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哭聲,驚得阿美和女兒都放下碗來。小英連忙沖到門口張望,只見對面的武廠長正揮舞著一根皮帶,將哭哭啼啼的二毛攆到院子里。這父子倆一個追,一個跑,一個紅著眼睛,一個梗著脖子,一個噴著唾沫,一個甩著鼻涕。站在一旁的蘇阿姨想上前拉住自己的丈夫,可武廠長的牛脾氣發作了,她根本就不敢走上前去。這時,阿美和大英也出來了。一些鄰居們則在門前伸長著脖子。
“你個龜孫子,幾天不打,你皮就癢了是不是?你站住,站住!”武廠長跟他的老婆一樣,也是個胖子,跑起來像皮球。鄰居們拿他們夫妻倆打趣時,總愛說——他們夫妻兩個站一起,那就是一個城市名:合肥。
阿美看到二毛的臉上已經腫起了一道寬寬的紅印,觸目驚心的。隔壁的汪會計站在門口,想跑過去,卻被他老婆潘阿姨暗暗地拖住了衣袖。阿美見無人上前,趕緊沖到對面,一把拽住武廠長舉著皮帶的胳膊,嘴里勸著:“武大哥,你消消氣,孩子畢竟是孩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武廠長掙脫了幾下,但阿美就是死死地拽著不松手。他喘了一陣粗氣,只得放下手中的皮帶,臉還沖著二毛嚷:“你個龜孫子,要不是看著你阿美阿姨的面子,今天我非抽死你不可!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阿美沖著臉色煞白的蘇大姐遞了一個眼神,讓她趕緊帶二毛回家。二毛抽搭搭地被母親拽回家了。阿美輕言慢語地對武廠長說:“武廠長呀,你也不要生氣了,哪家的孩子沒有個調皮搗蛋的時候啊?孩子嘛,教育教育就是了,他們都長大了,都愛面子了,不能再打了。”
這時,汪會計也走過來:“好了,好了,這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會原諒的,何況他還是個孩子呢。老武,你先到我家坐坐吧,喝口水,消消氣。”說著,就拉武廠長的衣袖。阿美也在一旁勸慰著。武廠長的脖子終于細下來,臉也不那么紅了,被汪會計拖到他家里去了。
大英小英回到飯桌上,繼續吃飯,可還是有點心驚肉跳的。大英朝隔壁努努嘴,小聲地說:“這個武叔叔發起脾氣來真恐怖,我看他簡直像個殺豬的,根本就不像個廠長。”小英撇著嘴道:“找這樣的人做爸爸,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哼,每回見到我,還笑瞇瞇地要我給他當女兒,就他這樣的,拿轎子抬我也不去啊!”阿美壓低嗓子道:“我看他們家三個光頭也實在太調皮了,不好好讀書就罷了,還跟社會上的那些小痞子在一起鬼混!唉,大毛他們仨兄弟,怎么就沒有一個像人家汪洋呢?汪洋是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長大的,人家不僅學習好,還懂事,從小到大,他有哪件事情讓大人操過心?同樣都是養兒子,怎么就這么不一樣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聽母親提到汪洋,小英問:“汪洋哥哥是不是也快放假了?今年過年他會回家嗎?”
阿美說:“我聽潘阿姨說了,汪洋過幾天就要回家的,潘阿姨讓我到時候給他加班做一件呢子的長外套,過年出門做客的時候要穿的。她把料子都買好了,是毛紡廠處理的雪花呢,內部價,便宜得很。”
“潘阿姨真有本事,她怎么回回都能買到那些又便宜又緊俏的商品呢?媽,我看你過日子就不如人家精明。”大英插話道。
“人家潘阿姨是典型的上海人嘛,汪叔叔又是做會計的,他們家當然都會算賬了。其實,我最不喜歡潘阿姨了,她是勢利眼,這條街上有幾個人能到她家里去做客呀?她能讓武叔叔去,還不是看他是廠長,她家吃的菜油都是買的內部價。哼,那時候對我們還好些,也還不是看我爸爸有輛車,能幫她們家帶點東西嗎?現在見到我們就明顯沒有過去好了,皮笑肉不笑的,討厭!”小英的臉上掛著一種不屑的神情。
“小英,大人的事情你管什么呀?你這張嘴現在就像鋼針一樣,將來怎么得了?”阿美瞪了小英一眼。
“我也不喜歡潘阿姨,不過我看汪叔叔好像挺怕她的,他們家都是潘阿姨做主的。”大英在一旁附和。
那個叫林雪原的,好像是天外來客一樣的人,到底還是見了。
阿美推了幾次,不是借口,真是過年前她一直在加班給人家趕新衣服,熬得眼睛都成了兔子眼,實在抽不出時間來。朱香蘭看她連跟自己說幾句話,手也是不停的,知道這開裁縫店的,就得趕這個“年忙”,所以也理解,主動把見面的時間推到了過年以后。
年后,突然就清靜起來。沒有人來做衣服了。阿美成天閑在家里當主婦,心里焦慮著,又毫無辦法。每年都是這樣的,年前一段日子拼命地忙,忙得腰都要斷成兩截了,可年后一段日子又出奇地輕閑,把人閑得頭發都要立起來——沒衣服做,這錢從哪里來呀?要等到氣溫升起來,開春了,這才有愛俏的姑娘趕早來做春裝的。
這就又想到那個叫林雪原的男人了。有個男人靠一靠,有一份穩定的工資收入做后盾,也許就不會那么著急了。正好,朱香蘭又跑來一次,給阿美送了一張戲票,把她和林雪原的約會定在看戲的劇院里,阿美也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燈亮著。劇場的燈。有點明艷,有點驚心,有點浮躁的。戲還沒有開始,大紅的絲絨幕布緊緊地拉著,一束圓形的燈光正打在幕布的正中。音樂滑滑地響著,也是有點浮的,輕飄的。有人喊來呼去的,找座位,打招呼,一場大幕開場前的凌亂和浮躁。靠前排的座位上,阿美和林雪原端端地坐著,腰身都有點僵硬。林雪原是個高瘦的中年男人,刀條臉,長鼻子,臉頰凹進去,眼睛凸出來,架一副棕色塑料框的深度眼鏡,不丑,但也不似朱香蘭形容的那般好。他的臉色也不好,帶一種病態的焦黃,連嘴唇也是發烏的,像是抽了過多的煙之后熏出來的一樣。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不過兩鬢都斑白了,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他套一件半長的黑色呢子大衣,里面穿著鐵灰色的中山裝,脖子上掛一條灰色的羊毛圍巾,有點舊時文人的氣質。
阿美還是穿著平時一直穿的那件棉衣,不過棉衣外換了一件平時不常穿的暗花緞子罩衫,中式的盤扣滾邊,顯得文靜而俏麗。她的身上沒有一點裝飾,只是前晚用燒紅的火鉗偷偷燙彎了發梢和劉海,再用兩只黑色的鋼絲發卡將頭發別在耳后,帶著點三十年代的女人身上常有的那一種古典的清秀。出門時,女兒還笑媽媽打扮得這么漂亮,就是去看朱阿姨的演出嘛,又不是自己去表演。阿美在手上倒了一點花露水,輕輕地抹在頭發上,然后笑著說:“這是你朱阿姨第一次請我看戲呀,我是去給她捧場的,怎么能在外人面前掃她的面子呢?”兩個女兒只當母親去看戲,誰都沒想到她真的要去演戲的——舞臺下一場兩個人的戲。她們對黃梅戲都沒興趣,也沒吵著要跟去看。這些天,她們每天晚上都是去蘇阿姨家看電視連續劇的,放假嘛,好不容易才有的假期待遇嘛,那情節是一場連著一場的,勾著魂,上著癮的,哪能錯過一集呢?所以她們催著母親快點出門。
這會兒,兩個臺下的演員正在上演著一場“初識”。看得出來,男主角是興奮的,從厚厚的鏡片背后閃出了一道驚喜的亮光。只聽介紹人說,這個女人是小街上的西施,又巧手,沒想到她這樣的美,看上去也還年輕,而且渾身上下籠罩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氣質,一種溫婉的女人的東西,像一塊手工的樸拙的家常玉器——不名貴,但成色到底好哇。因為心里喜歡,林雪原倒顯得比往常緊張了。臉上的肌肉繃緊著,說話舉止反而比平常拘謹很多,有點咬文嚼字的。他怕自己給阿美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可是越這么想,就越覺得渾身不自在。阿美本來就是拘束的,在這樣的場合,不知道說什么話才得體,又害怕遇到熟人,有點躲躲閃閃的,感覺到他的緊張后,又添了一點拘束,越發無話了。
“你,你的兩個女兒都好吧?”林雪原沒話找話地問。
“挺好的,她們都在重點中學念初一,成績中上等,家里的事情也能幫著做,我不怎么操心的。”說到女兒,阿美的嘴角邊溢出了淺淺的笑意。
“這樣啊?那真好。我一直都想要女兒的,可偏偏生了個小子。”
這樣的話,阿美不好往下深入,想了一會兒才說:“其實,兒子女兒都一樣的,只要懂事就好。”
聊幾句,又沒話了,兩人沉默地坐著,終于盼到燈光變暗,音樂響起,大幕拉開。舞臺的正中搭著一個商店柜臺的造型,背景是城市的街道,剛剛抽枝的柳樹,蕩漾的湖水。這出戲名叫《小店春來早》,現代黃梅戲。阿美盯著舞臺認真地看。她很少看戲的,屈指可數的幾次,都是老沈單位發的沒人要的招待票,位子幾乎在最后排,演員看上去小得像木偶,臉根本看不清,更別說表情了。那時只是去湊湊熱鬧而已。這會兒她坐在前排,舞臺上纖毫畢現的,連演員臉上撲的厚厚的粉底都看得清晰,連演員鞋面上沾的污漬都瞧得分明,那唱詞也用幻燈打在舞臺兩側的白墻上,字字清楚,這戲看起來就新鮮,聽起來就有味道了。慢慢地她就入戲了。
朱香蘭在劇中扮演一位農村老大娘。上城里來買東西,大驚小怪,挑三揀四,語無倫次的,身上帶的錢又不夠,店里的兩位售貨員對她便有兩種明顯不同的態度。這出戲就是通過這兩個售貨員的對比,反映“三尺柜臺”如何為工農兵熱情服務的主題——雖是唱高調的戲,但戲詞卻是完全生活化的,還帶點市井俗態。朱香蘭的扮演也活靈活現的,將進城的老大娘演得有點像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夸張是夸張點,但熱鬧,滑稽,搞笑。阿美也跟著觀眾不時地爆發出會心的笑聲。阿美看著舞臺上的朱香蘭,活脫脫的農村大娘一個,不禁在心里嘆服著:這演員就是不比常人啊,演什么像什么,別人都笑翻了,她還能一板一眼地唱念做打。
這戲不是什么纏纏綿綿的悲情戲,帶點輕喜劇的感覺,看起來輕松,中場休息的時候,阿美和林雪原因為笑了幾回,臉色都放松下來,聊起來就自然一點兒了。兩人談戲,阿美覺得戲演得好,唱得也好,林雪原則說戲的內容沒什么意思,但演員的表演都不錯。阿美又說,演員這碗飯端起來真不容易啊,又要長得好,又要嗓子好,還要會表演,這么多本事怎么恰好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了呢?林雪原就說,隔行如隔山嘛,聽朱香蘭介紹,你的手很巧,衣服做得比買的還好看,照我看,你的本事也很大呀。阿美聽到林雪原的夸獎,心里高興,臉卻不自覺地紅了,嘴里喃喃道,我那算什么本事呀?林雪原看著阿美的臉上浮現出的那種羞澀的紅暈,不禁心下一動:看來,這個在小街上過著平常生活的女人,她的心并沒有沾上多少煙塵氣啊,她的氣質中還帶著點姑娘般的羞澀呢。說不清楚為什么,和這個快四十歲的寡婦第一次見面,自己竟然就有了一點隱隱的沖動了。
看完戲,低著頭,跟著鬧哄哄的人群走到劇場外。還好,居然沒有遇到一個熟人,阿美暗暗松了口氣。冬夜的寒氣像鞭子一樣抽得人一哆嗦。林雪原要摘下自己的圍巾給阿美圍上,但阿美堅持說自己不冷。林雪原要送阿美回家,阿美又堅持說,自己的家離這兒不遠,又是大路,挺安全的。但林雪原執意要送。阿美只好讓他跟著自己一起走了。
兩人并排走,中間隔著一尺左右的距離。夜,真是死冷死冷的,冷得人心臟都抽緊了。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偶爾走過兩三個行人,都是低著頭匆匆而過。阿美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夜里和一個不熟悉的男人走在一起,真是有點不可思議的。應該說些話才顯得隨意點。阿美一直對他的經歷滿懷著好奇,忍了這么久,這時就問了出來。然而林雪原最不愿意回憶的就是那一段往事了,一想,就有被人強灌了一瓢糞水那樣又屈辱又惡心的感覺,于是他皺著眉淡淡地告訴阿美,自己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犧牲品而已,在監獄里度過了一生最寶貴的年華,可謂大難不死了,想想,就好像做了一場噩夢,不過,比起很多人來,已經算幸運了,總算活著嘛,總算摘掉了帽子嘛,唉,過去了就過去了,不去想它了。阿美還想問什么,又覺得問得太細就不像是同情而是獵奇了,再看林雪原的樣子,也是不愿意多談的,就到底打住了沒問。
阿美一邊快步地走著一邊想,這林雪原是一個不讓人討厭的男人,他斯文,寡言,老成,知識分子的樣子,不算隨和,但也并不怪僻,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林呆子”。不過,這樣的男人似乎不屬于她那個生活圈子的。在他的面前,她覺得自己說話辦事都有點拿捏的感覺,演戲的感覺,不是緊張,而是不慣。——真的,一點兒都不習慣的。這不慣不知是因為林雪原跟自己的陌生,還是因為她自己在心理上還沒有做好接受其他男人的準備。她不斷地問著自己:你真的能接受除老沈之外的其他男人嗎?你真的愿意跟別的男人過下半輩子嗎?你真的愿意給孩子們找一個后爸嗎?這么一想,見面之前的那一點新鮮、好奇和向往就漸漸地冷了,人就猶豫起來,還有點莫名的煩躁了,說不出來的悶悶的煩心的感覺。然而林雪原這邊卻像意外收獲似的,春潮暗涌著。他在想如何與阿美敲定進一步的關系,但他也是害羞的,矜持的,許多話說不出口,于是也只得沉默著。兩人就這樣各懷著心事,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工農街。一盞暗淡的路燈,在路口發著枯黃、寂寞的冷光。
林雪原知道再不好跟著阿美走了。他看著路燈下阿美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了長長的倒影,使她的臉顯得越發白凈、動人,他有些不舍地問:“那——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
阿美想了想說:“我們再約吧。”
林雪原伸出手來:“好,那么,我們就在這里道別吧。”他握住阿美的手,才發現她的手凍得像冰塊一樣。他連忙說:“你的手怎么這么冷?你要多穿一點衣服啊。”
阿美不好意思地笑笑,從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說了聲再見,轉身走了。
林雪原一直站在路邊,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他還站在原地。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點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脖子,朝著清冷的天空,吐出了一口白霧。為了這個剛見一面的女人,他已經忍了一個晚上沒有抽煙了。
林雪原就住在文化局的大院里。文化局的干部本來就不多,住集體宿舍的就更少,單位沒必要專門找房子,就把頂層的幾間辦公室改造、分割了一下,算是集體宿舍。林雪原就占了其中的一間。
那天晚上,和阿美道別后,林雪原的頭腦里就像嗞嗞地點著了一盞雪亮的汽燈。人是興奮得有些失常的。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后,看看表,已經快十二點鐘了,可是腦子卻清醒得很,沒有一點睡意。房間冷,腳凍得像鐵疙瘩似的。林雪原用電爐燒了一壺開水,用熱水泡了腳,灌了一只熱水袋,蓋上棉被,披件大衣,靠在床頭上,一邊抽煙一邊想他的心事。床上一年四季都掛著一頂已經發黃的蚊帳,凌亂而潦草的。房子是老房子了,一面墻還塌落了不少的石灰粉,他就拿幾張報紙給潦草地糊上了。房里的幾件家具都是公家配的,全是辦公式樣的,側面還留著白漆寫的阿拉伯數字的編號。老式的三角木架上放著白色的洗臉盆,上面的橫檔兒上搭著兩條陳舊的毛巾。一只電爐擱在地上,旁邊放著兩只鐵皮暖水瓶。長桌靠墻放著,上面堆滿了書籍和雜志。兩只簡易的木頭書架也是塞得嚴嚴密密的,地上還堆著一摞報紙和幾只裝書的紙盒。一只雙門的衣櫥上油漆已經斑駁了,柜門也是合不嚴的,拿一小片硬紙板給頂在門框上。房間里沒有一點住家的氣息,就像一間戰備期間臨時啟用的簡易的指揮部,可是林雪原覺得這樣的環境挺適合自己的心境的。干脆,簡陋,清潔,沒有一點拖泥帶水、風花雪月的東西,散發著一襲清教徒般的高貴和清爽,讓人覺得生活并不都是像一團泥、一卷麻的,有些人的生活就可以升在半空中,有那么些卓爾不群,又有那么些孤獨和寒意。
林雪原掐滅了一個煙頭,又點上一支煙。他早已過了不惑之年。歲月的涌動的潮汐已經退下,礁石一般粗糲的真相在他的生命里凸顯出來。年輕時的抱負和激情就像沙灘上的城堡一樣,曾經是那么的巍峨,輝煌,精致,可現在都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生命平白地如展開的紙,已沒有多少秘密可言。唉,唯一可安慰的,就是還活著吧,總算活著吧,活著就好。他覺得自己的翅膀是完全被折斷了,再也飛不動了,可是腿卻是比以前粗壯了好多,有力了好多的。他不再飛了,他要走,老老實實地走,跟著大家一起走,走一步還要看一步。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日子。生活里、日子里的馬克思主義比書本上、理論上的要深刻得多,也鮮活得多。如果說,這么多年的監獄生活,讓他獲得了什么收益的話,那就是,他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理論,什么是現實,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他透徹地懂得了,奠基著馬克思主義這個輝煌大廈的基石的,原來就是物質!它是最徹底的唯物主義!物質決定意識,現實決定理想,生活決定觀念,一切都必須從實際出發,從物質出發,從現實出發。到了這種時候,林雪原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才算有了一點真正的領悟了。經歷了牢房的生死磨難,經歷了家庭的破碎離散,心都打上了厚厚的老繭,理想主義的虛幻煙花,留下了一地拾掇不起的紅色紙屑,看上去是那么的凄艷和破敗。年少時的抱負,想起來就像是自己和自己開的一場荒唐的玩笑了。林雪原失去了翅膀,卻豁然發現了大地的堅實。
就這樣,林雪原從那個美麗溫婉的女人阿美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往昔,又從自己的往昔回到了阿美身上。這個女人來得正是時候啊。自己正想重新開始生活的時候,正想融進這熙熙攘攘的日子中的時候,她來了,帶著這么一股濃郁的溫暖的美好的氣息來了。是的,他需要她,需要這樣一個女人把他帶進踏踏實實的生活中來。從此以后,他不僅要好好地照顧自己的靈魂,他也要細細地關照自己的身體。他要過一種與從前大大不同的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女人是麻煩,可是這麻煩又是多么甜蜜的,可人的,柔軟的,親近的麻煩啊。這麻煩是可以把人融化、令人沉醉的麻煩啊。這麻煩是讓人腳踏實地、心存美好的麻煩啊。想到阿美那種恬美安靜又不失淳樸本分的樣子,林雪原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著一種明顯的變化。一個男人的變化。
真是久違了。
這次約會之后,阿美的一顆心定下來不少,反而不怎么考慮自己和林雪原的事了。也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覺得現在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交往下去,多少還有點突兀,心理上不那么容易接受的。但她也知道,林雪原的條件不錯,對自己似乎還挺滿意的,她也不想一口把人家回絕了,對這件事,她想來個“緩兵之計”,拖一拖,反正她不主動,如果人家林雪原主動了,那她再順其自然地讓事態慢慢地發展下去。這么一想,心里就豁然了。
可是這淡季一直淡下去,把阿美急得要火燒眉毛了。趙書記年前送來的那筆補助也花去了不少,可是這飯還要繼續吃,日子還要繼續過,錢還要繼續花吧?再去找他嗎?就算他能再給自己批一點補助,可是這并不是什么長久之計啊!再說,他們之間有了那么點微妙的東西了,如果她真的去求他,是不是就有點拿自己的身體當誘餌,自輕自賤的意思呢?這些天,趙書記都沒有上自己家來了,恐怕他這一向也挺忙的,總之,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能主動找上門去的。這是個關系到臉面的事情。至少,她現在還沒到那一步。
阿美去街上轉了轉。她看到街上又多了幾家新近開張的個體服裝店,都是不大的門臉,不過里面掛的衣服卻是國營商場沒有的時髦貨。繡著花的羊毛衫,裝飾著銅扣的彈力緊身褲,在這些個體小店里都能買到,價格也公道。阿美留心著這些信息,偷偷地計算著,對比著。她注意到街上很多時髦的小青年都愛在那幾家小店里轉來轉去,討價還價的。如果,如果自己也開一家這樣的服裝店,怎么樣?門面可以就用自家的那間縫紉店,不過需要重新裝修一下,進貨還要一筆投入,到哪里進貨也是個問題,工商、稅務的手續又該怎么辦?最怕的還是,如果破釜沉舟地開了張,來買的顧客并不多,入不敷出,錢都白白掉進了水里,這樣的冒險該如何收場?但如果不開店,繼續車她的衣服,一臺縫紉機能養活一家人嗎?阿美籌劃來籌劃去,心里像有無數的小蟲在癢癢地爬,但剛一露頭,又膽怯地縮了回去。
恰巧孫志強又來幫她灌液化氣了。她沒什么事,就給他泡了一杯茶,端上一盤葵花子,留他坐下來嗑嗑瓜子聊聊天。自從孫志強在她的床上小睡了那么一次后,說不清楚為什么,兩人在感情上就熟絡多了,親近多了,相互看著的眼神和舉止神態都隨意不少,真有點親姐弟的感覺了。阿美說起想開服裝店的事,請孫志強給她參謀參謀。不曾想,阿美一說,孫志強比她還起勁,他興奮地鼓動著,說她早就應該開服裝店了,好好干它個幾年,也弄個“萬元戶”來當當。
“哎呀,我哪里能當‘萬元戶’呀?我只想能養活這一家三口就行了。”阿美嘴上這么說,心里倒被孫志強掀起了波浪來。
孫志強還是那么興沖沖的勁頭:“沒事,沒事,我先幫你探探門路。只要你下定決心開店,我們大家找找人,托托關系,這些事情保證都能解決的,我保證你能把這個店熱熱鬧鬧地開起張來的。”
“是嗎?有這么容易嗎?”阿美還在遲疑。
“你以為有多難啊?這世界上的事情都是這樣的,你光想,就難,只要你愿意做,就沒有什么難的,再說,還有我們這些朋友呢,你怕什么?”孫志強說這話時,帶著一種綠林好漢般的爽快和豪情。
阿美看著他那英氣勃發的臉,看著他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種不加掩飾的熱情,心里翻滾著難以言表的感動。這男人就是跟女人不一樣啊,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能這么痛痛快快地拿個主張出來啊。她帶著欣賞的目光瞄了他幾眼。見孫志強要走,她硬是拽著他的衣袖,把那盤還沒吃完的瓜子都倒在他的口袋里,讓他沒事的時候嗑著玩兒,那神態就像一個溺愛的母親送自己的兒子去上幼兒園似的。孫志強拉扯不過她,只好笑著搖頭。
等大英小英放學回家后,她卻不想把這事說出來和她們商量。這兩個孩子,早就搗鼓著讓母親開家服裝店了。在她們看來,只要是新鮮變化的事情就是好,只要是趕潮流的事情就想跟,哪里還有什么風險承擔和虧本倒閉的概念?阿美知道。她們的意見全是唯恐天下不亂的煽動之說,不能聽的。
吃過晚飯,阿美就來到對面的蘇大姐家。她想聽聽蘇大姐和武廠長的意見。蘇大姐熱心,武廠長見的世面廣,讓他們給出出主意一定不會錯的。一進他們家,就見客廳里正坐著兩個客人,迎面的方桌上放著兩只捆好的大包裹,捆得嚴嚴密密,仔仔細細的,一看就是客人帶來的禮物。武廠長和他們一起抽著煙,說著話,三支煙弄得家里像神仙洞似的,煙霧繚繞的。阿美趕緊告辭。
第三章 柳梢青
春站穩了腳跟。風軟綿綿的,像一只迷糊的江南小調,在人們的耳邊輕輕地摩擦著。一晃眼,小街的老樹已經點染出一片柔媚的青蔥來。粗糲的樹皮,滄桑的樹干,與那些嬌嫩的綠葉,新鮮的嫩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人們久窒的心感到了一種雀躍般的欣喜。小街經歷了一冬的洗練,經歷了雨雪交加、乍暖還寒的反復,現在是穩當了,晴朗了。一切都在逐漸潮潤的空氣中,活起來,媚起來,熱鬧起來了。
行人不經意地打眼一望,驀地發現,這條不起眼的小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突然多出了幾張新面孔來:拐角處是一家溫州人開的發廊,就取名“溫州發廊”。發廊是個新鮮的名字,跟理發店相比,似乎多了點鮮活、時尚、尊貴的感覺。里面的裝修自然也繽紛不少,整面墻的大鏡子,鏡子下一排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沒有鏡子的墻上就歪歪斜斜地貼著很多彩色的畫報,都是日本歌星明星的大頭照。發廊的老板是一對年輕的夫妻,說話帶江浙口音,長得都挺白凈秀氣的。發廊從早到晚都熱鬧著。一臺四喇叭的收錄機整天響著流行歌曲,一會兒是抒情的靡靡之音,一會兒是熱烈的迪斯科舞曲。一些留長發、穿著尖領格子襯衫、大喇叭褲的時髦小青年沒事也跑去坐坐,一邊聽歌,一邊借機跟那些來剪頭發的姑娘們搭訕。
往里走幾步,是一家新開張的牛肉面館,招牌上寫著“正宗西北牛肉拉面”這幾個正楷字,也是不大的門臉,但收拾得很干凈。屋里擺著幾張圓桌,都鋪著統一的藍白格子的塑料布,每張桌上都整齊地放著小罐的醬油、醋和辣椒醬,還有插著筷子的竹筒、牙簽,清清爽爽的。屋里總是飄著一股奇異的牛肉的濃香,行人經過時,都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
拐一道彎,小街亮堂了一點,左手是個凹進去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右手就是一家掛著“阿美時裝屋”橫匾的服裝店了。也是新近裝修的,大白天屋里也開著淡黃色的吸頂燈,將掛在墻上的女裝烘托得高貴典雅。這些衣服都是最時新的式樣,帶著大都市那種標新立異和夸張醒目的味道。店面雖不大,但利用得很充分,除了墻上掛著的這幾套高檔女裝外,屋里還放著兩根用鋼管改成的長長的衣架,掛著兩排中檔的時令衣服。這些衣服的做工和品質都要大眾化一點,以羊毛衫、春秋衫和喇叭褲為主。進門放了一只不大的楔形貨架,上面擺放著各式鮮艷花哨的內衣、短褲和絲襪。算得上是個琳瑯滿目、時尚入流的女裝店。——這就是阿美剛剛開張不久的服裝店了。
再往里走,是一家沒有牌匾的游戲廳。中間擺著一張臺球桌,四周靠墻放著幾臺游戲機,從早到晚都響著叮叮咚咚的游戲音樂。這是附近的時髦青年們最常聚集的地方。門前常常會看到一些痞子模樣的年輕人,有時聚在一起抽煙,嘀咕,說笑,有時無聊地坐在門口發呆,或給每一個經過的女孩暗暗打分。老板是個剛從監獄里出來沒多久的勞改釋放人員,還留著青色的光頭,個不高,人很壯,經常把胸前的紐扣敞開,露出肌肉發達的胸部,人們都叫他“兵哥”。他愛穿一條大腿緊繃得要綻破、褲腳卻寬松得像掃帚的大喇叭褲在門口晃蕩著,嘴里叼一支煙,耳朵上夾一支煙,見到熟人就主動打招呼,讓人進來玩一把,有時還熱情地甩一支煙出去,顯出一派“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豪爽勁兒來。
除了這幾家新面孔之外,工農街就沒有什么亮眼的地方了。那些糧店、飲食店、雜貨店都是多少年一成不變的灰蒙蒙的樣子,房子里也是一些似曾相識的老面孔。還有那些連成一片、矮小陳舊的居民房,已經被油煙熏得發黃了,像一個個蓬頭垢面、邋邋遢遢的家庭婦女。雞犬聲相聞,鍋碗聲呼應。梔子花、茉莉花、夜來香、槐花,種種植物的清香,加上麻油鋪、糕點鋪、鹵菜鋪的濃香,混雜著陰溝的暗臭,垃圾的酸臭,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腐臭,四下里飄散。隨處晾曬的衣被、鞋子,隨地堆放的雜物、垃圾,讓小街顯得越發擁擠不堪了。不過,也因為有了那幾家新開張的小店,一條街還是顯出了那么些“紅杏出墻”般的時代氣息,帶著那么一股按捺不住的生機和活力來。
阿美做起了老板,是真的忙了。那忙的后面壓著具體的債務,壓著一家三口的溫飽,壓著自己全部的希望,是背水一戰的感覺了。可是,這忙。跟從前的忙又是不同的。從前的忙都是忙在里面的,家庭主婦般的忙,現在的忙卻有很大一部分是要忙在外面的,是虛張聲勢的忙,是迎來送往的忙,是奔波交際的忙。從前只要忙在手上,現在還要忙在嘴上,臉上,心上。阿美知道,要當好這個老板,就必須把自己的嘴皮子練薄,臉皮子練厚。還要在自己的頭腦里放一把整天都撥拉得噼噼啪啪的小算盤。哎呀,真是辛苦啊,不過也新鮮,有趣。她發現,許多事情想起來反而是比做起來要難的,真要做了,其實那難并不似頭腦里想象的那般可怕。就說自己的性格吧,本來是特別怕跟外人應酬的,可是真要應酬起來,硬硬頭皮也就頂過去了,而且越應酬也越自然了。
這店一開張,阿美就明顯地瘦了,但瘦得精神,好看。阿美在店里那面剛買來的一人高的新試衣鏡前,將頭發抿了又抿,衣擺抻了又抻,揚揚眉,嘴角漾出了一點笑意來——她也覺出了自己身上那還沒有被歲月奪走的美麗和朝氣來。
帶著這種好心情,阿美熱情地招呼著每一位顧客。女裝店,來的都是女人,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女人。她們嘰嘰喳喳,挑三揀四,討價還價的,試了這件,試那件,把店里的衣服差不多都試完了,最后還定不下一件來。有時好不容易看上了,又談不攏價錢,為了兩三塊錢的價差,就虎下臉,揚長而去。這些女人挑一件衣服,比挑一個丈夫還細心,翻來覆去地看,前前后后地照,就算喜歡了,又舍不得花錢。阿美知道,跟她們打交道。就得有好耐心,就得跟她們不急不躁地慢慢磨,真真假假地慢慢哄。有時,一天到晚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口水都說干了,也賣不出一件去。不過,有時也討巧,碰到三四個愛湊熱鬧的女孩一起來。一人買了,另外幾個架不住別人勸,也稀里糊涂地跟著一起買,一下子就賣出去三四件衣服。阿美只有從她們的言談舉止、穿著打扮上,慢慢揣摩著她們的性格愛好,然后再學著不動聲色地投其所好。
這店的生意居然就這么維持了下去,收入竟然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好。阿美一邊在女兒的數學練習本上記著賬,一邊暗自慶幸,當初自己走這一步險棋是冒險了一點,但還是走對了,至少比成天趴在縫紉機上當一個小裁縫強多了。這么一想,就在心里感激著一個人:孫志強。門路都是他給打通的,人都是他給找的,連這工商執照都是他給辦下來的。當然,幫她忙的不止他一個,但他出的力是最大的。唉,可惜他是個男人,自己一個寡婦也不能跟他走得太近了,真不知道該拿什么去報答他。
隔壁的潘阿姨自從阿美的服裝店開張以后。見到阿美,臉上的肌肉就變得僵硬起來,但又想保持點笑意,于是表情就很局促,好像臉上的皮膚不夠用了,緊巴巴的感覺。阿美看她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雖然心里不舒服,但依然熱情地招呼她:“來,來,你來看看,這店里的任何一件衣服,只要你喜歡,我就拿進貨價給你,路費都算我的。我們是隔壁鄰居嘛,這點人情我還做得起。”說著,還從貨架上挑了一雙長筒絲襪塞到潘阿姨的懷里,說:“天就要熱了,這種襪子質量好,穿裙子最合適了,你先拿著,算我送給你的。”潘阿姨這才笑起來:“阿美,你干嗎這么客氣,我的襪子挺多的,不要,不要。”阿美說:“見外了,是不?”潘阿姨這才高興地拿著絲襪回家了。
因開了店,大英小英這兩姐妹可樂壞了。以前,同學們問她們的母親是干什么的,她們總是不爽利地回答:“我媽媽是個裁縫。”好像那是說不出口的事。現在好了,同學們還沒問呢,她們就忍不住四下傳播開了:“我們家新近開了一個服裝店,衣服都是從武漢、廣州進的,漂亮得不得了,你們去看看呀,把你們的親戚朋友也帶去看看呀。”
晚上,關了店門,母女三人頭對著頭,在里屋的方桌上趴著,各寫各的。一盞白熾燈吊在桌子的上方,將三人的影子放大到墻上,清冷寂寞中卻也透出了一種胼手胝足相依為命的溫暖來。阿美低著頭認真地算賬,加減乘除的,終于將自己學過的那一點兒可憐的本事,吭哧吭哧地全用上了。大英小英在一旁寫作業,或者看書,有時作業寫完了,兩姐妹還不想睡覺,小英就從外屋取出幾件嶄新的時裝來,套在身上,又拿出花里胡哨的頭巾、圍巾什么的,別出心裁地胡亂搭配著,然后擺出各種姿態和表情,在床上扭來扭去的,裝模作樣地當模特,讓姐姐用手比畫出一個照相機,給她“拍照”。小英有藝術天分,一出手,一扭腰,擺個造型,亮個相的,都很有些專業演員的味道,把姐姐逗得直拍手。阿美有時也被她們吸引過來。她一邊罵小英是個狐貍精,一邊又開玩笑地說:“趕明兒送你去黃梅戲劇團,跟朱阿姨一起唱戲吧。”小英玩在興頭上,蹺著蘭花指,扭著小腰道:“誰去那里呀?我呀,要去也是去東方歌舞團,要當就當像朱明瑛那樣又唱又跳的大明星!”“哎喲,給你根針,你就能當棒槌,給你根桿子,你就能往上爬,我們這樣的人家也能出明星呀?你還是老老實實地把書給我念好,老老實實地考大學吧。”一聽這個,兩姐妹就一齊喊起來:“媽,你都快成九斤老太啦,我們的耳朵都磨出老繭啦——”
店算是順順當當地開張了,但后續的事情還在那里亂麻一樣地堆積著。這就像生了一個大胖兒子,高興是高興,但更是麻煩的開始,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對阿美來說,當務之急是得盡快找一個信得過的人來做幫手。像她現在這樣,一個人既當老板又當伙計,這種局面無論如何也維持不了多久的。簡單地說,每天你總得上幾回廁所吧,你總要到外面辦個事吧,你還要出差到外地進點貨吧,總不能老板一走,就關門大吉吧?這些天,阿美要出去辦事,都是托住在蘇大姐家隔壁的白老太太給照看一下的。雖說老太太人挺熱情,做事也利索,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阿美想好了,這個幫手應該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最好是漂亮一點活潑一點的。時裝店嘛,你找個滿頭白發土里土氣的老大娘,不管她多么勤快能干,吃苦耐勞,那還不成了“擋門神”呀?但阿美還不想從自己的親戚里找。她的那些親戚都是郊區的農民,沒見過什么世面,審美觀鄉里鄉氣的不說,還都有點斤斤計較的本性,萬一為了生意上的事,傷了彼此的臉面就劃不來了。這么一想,好像還真想不到什么既合適又放心的人了。阿美被這個心事壓著,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那一天,孫志強又順道過來看她。自從阿美的時裝屋開張后,孫志強來的次數比過去多起來。畢竟小店也花了他不少的心血,他沒事過來轉轉看看,也是因為心里藏著一種無名的牽掛。他一般在店里轉一圈,站在門口和阿美聊幾句就走。這次聽到阿美要找幫手的事情,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孫志紅。
志紅在家待業都悶了快一年了。她這人眼高手低的,怕吃苦,又有些草張飛的性情,做什么事情喜歡圖新鮮,不愿意到工廠里做工。如果給阿美做幫手,在她看來,恐怕倒是件輕松好玩的差事,反正總比悶在家里強。
阿美一聽,不禁大聲叫好。這真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呀。她當即催著孫志強回去快把他的妹妹領來。她急切地說:“她這么個大姑娘,整天悶在家里,沒病也悶出了病,你拉也要把她拉過來呀。再說,她是你妹妹,把店交給她,不就跟交給自家人一樣?”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可是話一出口,阿美就覺得太唐突了。自家人?她的臉暗暗地發著燒。孫志強似乎也意識到一點兒什么,他看出了阿美的難為情,連忙把話題岔開了。
當天晚上,吃過晚飯后,孫家兄妹倆就來了。孫志紅和阿美是第一次見面。志紅的一切都可以用一個“大”字來形容,她的性格是大大咧咧的,長得也是大大方方的,個子大,臉盤大,骨架大,眼睛大,嘴巴大,天生有一種英武的氣質,舉手投足,言行舉止,都含著一點男子漢的氣息,可終歸又是個年輕的女孩子,那英武在她的身上就呈現出一點嬌憨和癡莽的神態來。阿美一見到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志紅,立刻就覺出了她與志強身上有某種微妙的相似,這相似仔細一看又不是相似了,而只是一種同胞血緣的奇妙的關聯。阿美當下拉著志紅的手,說不出來的親熱。
林雪原這邊倒是追得挺緊的,第一次見面后。他就托朱香蘭過來打聽阿美對自己的看法。阿美沒回絕,只說自己現在正忙著開店的事,和林雪原的事情要先放一放再說。朱香蘭一聽就急眼了:“怎么叫‘先放一放’嗎?人家哪點不好?哪點配不上你?你不是看人家對你有意思,就故意端起架子了吧?我可老實告訴你,我老公說了,單位里還有好多人,都想給他介紹女朋友呢。”
“可是,我這一段時間真的挺忙的,都顧不過來了。”
朱香蘭想了想說:“那倒也是,開店是大事,耽誤不得的。這樣吧,等你的店開張以后,我再讓老林來約你。”
朱香蘭見阿美沒話,乜斜著眼睛,故作神秘地低聲說道:“你不是要開店嗎?其實,你也可以讓老林先幫幫你的,讓他跑跑腿呀,出出力呀,錢不夠,還可以找他借點錢的。現在正是考驗他的大好時機了,他能不表現嗎?告訴你,他對你的印象好得不得了,那就讓他‘忠不忠,見行動’嘛。男人呀,其實都是賤骨頭,你越讓他吃點苦受點罪,他就越看重你!”
“哎呀,我和老林才見過一面,根本就沒邊沒影的,怎么好意思讓他幫忙呢?那人家會怎么想我呀?”
朱香蘭笑著搖搖頭:“你呀,真是封建老頑固。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就叫他過一段時間再來聯系你吧。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可告訴你,這老林對你來說絕對是塊大肥肉,你別把到嘴的肉給弄丟了。——對了,你開服裝店,要不要我幫什么忙呀?”
阿美也笑起來:“別人不敢勞駕,你呢,還不是現成的資源嗎?你就給我做個義務宣傳員吧,把你們劇團里那些大小明星、大小美女們都給我請過來,這可是不花錢的活廣告呀,當然,我也會給你們最優惠的價格的,你看這個主意怎么樣?”
“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呀。你這店還沒開呢,老板的派頭就有了,生意經就唱起來了。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嗎?包在你朱姐的身上了。”
朱香蘭從阿美家告辭之后,就顛顛地去了林雪原的辦公室,把阿美要開店的事告訴了他。她看著林雪原急切的樣子,就說:“人家對你的印象也不錯的。不過,還是那句老話,好事多磨,我看,你過些日子再去找她吧,別著急,慢慢來,嘿嘿,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林雪原聽了,就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
林雪原在家里熬了一段日子。正巧,這段時間,單位里的事情也多。上面來了一個新精神,說要結合各單位的實際情況,開展一場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活動。他是文化局理論科科長,這樣的事情,哪能少了他們這些搖筆桿子的人“吶喊助威”呢?不過,這時的林雪原對一切政治名詞都有了一點神經質般的反感了,就像一個吃了過多油膩的人,一見到油花,就開始惡心。幸虧他那個科室里聚集的都是一幫能說會寫的文化人,反正上面有什么調,他們就跟著唱什么腔,這么多年來,也都在運動中磨煉成久經考驗的“老運動員”了。他把任務分配下去,自己只做些文字上的刪減、潤色的工作,像個訓練有素的二傳手一樣,將手下報上來的材料熟練地整合一下,再報上去,一級應付一級。他想,他再也不會像從前那么傻,犯什么政治錯誤了。生活已經讓他看清了自己,他根本上就是一介文弱書生,對于政治,他惹不起,躲得起。
現在,他每天晚上看書的時候,一個女人溫和的笑臉就會在書頁中慢慢地浮出來。乍一看,她是陌生的,陌生得好像剛剛從故事里、書中走出來似的,可是定定眼再看,她又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好像他上輩子就認識她一樣。她已經不再年輕了,像是一匹壓在箱底下有些年頭的絲綢,翻出來的時候,有些褶皺了,顏色也褪了一些,可是那依然還是絲綢啊,絲綢的柔,絲綢的滑,絲綢的輕,絲綢的美。又因為沉淀了歲月,更顯出一種家常的親近的面貌來。這個女人是誰呢?哦,小街西施——小街上的那個西施呢。他應該盡快走進她的生活。他已經浪費了多少年華啊,他不能再浪費了。不管怎樣,他是男人,他應該主動出擊的。
終于,在一個春風蕩漾的晚上,他鼓足勇氣,來到了小街,來到了“阿美時裝屋”的門前。工農街像一只巨大的雜亂的蜂巢,從各家各戶傳出了昏黃的燈光和吵嚷的嗡嗡聲。那每一盞燈下,都蘊藏著一段人世的悲歡吧?當林雪原看到阿美門楣上那幾個藝術體的大字時,不知為什么,眼睛突然潮熱了一下。
阿美還沒關店門,正在一塊熨衣板上熨衣服,突然見一個男人在門口東張西望的,就熱情地出門招呼:“同志——”話還沒說完,就愣住了。
“你忙你的。聽說你的店開張了,我正好路過這里,就順便過來看看。”林雪原竭力顯出隨意的樣子來,可是他的神情還是有點羞澀的。
阿美沒想到林雪原會不請自到。她的臉上布滿了紅云。她在心里盤算著,該不該留他坐一會兒呢?
就在這時,小英從里屋出來了。她朝林雪原狠狠地瞟了一眼:“叔叔,這里賣的都是女裝,你也是來買衣服的嗎?”
阿美只得笑著介紹,這是自己的小女兒,小英,她還有個雙胞胎的姐姐大英,正在里屋做作業。她正說著,大英聽到外面的說話聲,也出來了,阿美說,這就是大英。轉過頭,她又向自己的兩個女兒介紹,這個叔叔是媽媽的朋友,不是來買衣服的,只是順道過來隨便看看的。
“哦,這就是那對大名鼎鼎的姊妹花呀?你們兩人怎么長得這么像呢?你們到底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林雪原見到大英小英,眼睛里冒出了欣喜的亮光,情不自禁地想上前摸摸她們的腦袋。
對于這樣的問話,大英小英早就習以為常了。她們退后幾步,躲掉林雪原的手,矜持地朝他上下打量了幾下,不冷不熱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后一句話也沒說,就一前一后地昂著頭進了里屋。阿美見此,只好帶著歉意說,小孩子,不懂禮貌的。
林雪原笑了:“小姑娘嘛,沒事的,沒事的。”
阿美一直顧慮著,并沒有把林雪原讓進里屋去坐一下。林雪原就只好在店里站著和阿美搭訕。這時,有幾個路過的姑娘,看到這家新開張的服裝店,嘰嘰喳喳地擁了進來。阿美只好沖林雪原抱歉地笑笑,丟下他,熱情地跟在那幫姑娘的后面招呼著。林雪原見此,只得告辭了。等他一走,大英小英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媽媽,剛才來的那個叔叔到底是誰呀?”
阿美故作輕描淡寫地說:“他是朱香蘭阿姨的朋友,是朱阿姨介紹我們認識的。”
“他又不買衣服,那他來店里干什么?”兩個小姑娘緊緊追問。
“新開的店,人家隨便逛逛,難道不許嗎?”
“他是干什么的呀?”
“人家是機關干部,正兒八經的知識分子,怎么啦?瞧你們今天表現得一點兒都沒禮貌!”阿美準備趁機教育她們一番。
“他這么晚還來打攪我們,再說我們又不認識他,干嗎要對他禮貌呀?”
“咦,小英,你怎么能這么說話?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反正,我不喜歡這個叔叔。所有的叔叔我都不喜歡。”
“你,你——”
大英見母親瞪著眼,伸手要敲小英的腦袋,忙笑著轉了個彎:“孫志強叔叔我們就喜歡。”
“那又為什么?”
“他幫我們家干活呀。”
阿美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大人的事情,你們懂什么?!”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想,兩個孩子真的一天天地長大了,什么事情能瞞得住她們呢?又能瞞多久呢?她們是多么聰明多么敏感的兩個女孩子呀,也許,她們已經懂得不少了。這么一想,心里就感到一陣莫名的發緊。
過了幾天,林雪原又來了。那時孫志紅正在店里幫一個女孩試衣服。林雪原就把阿美叫到門口,往她的手上塞了一封信,一句話沒說就走了。阿美被他的舉動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她看了看那個沒寫任何字的信封,趕緊回到里屋,關好門,滿心狐疑地拆開來。
那是一張折成了燕子翅膀樣的白色的信紙。阿美輕輕地打開來,只見里面包著一張粉紅色的電影票,紙上用黑色的鋼筆寫著一首詩——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蘇醒,
有了傾心的人,有了詩的靈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信的最后,林雪原寫了這樣幾行小字:“阿美,這是俄國大詩人普希金寫的一首著名的詩《致凱西》,現在我把它送給你,因為它就是我心里想要對你說的那些話。但愿你能喜歡。雪原”
阿美讀了一遍又一遍,傻子一樣。這是她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一封明明白白寫著“愛情”這兩個字的信。這就像一枚突如其來又威力無比的炸彈,把阿美徹底地震暈過去了。一時間,阿美的世界發生了一次大爆炸,天翻地覆,身心俱裂。愛——情,這兩個字她是認得的,可是在她的經歷中,還沒有人敢這么明目張膽地把它們寫下來,甚至都沒有人把這兩個字連成一個詞。愛情,這個詞,讓這封信變得多么羞恥!在她知道的那些宣傳、教育,還有聽到的那些議論里,愛情,它不是一種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嗎?它不是男女間最見不得人的勾當嗎?她從一個少女長成一個妻子了,然后又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把這個詞明明白白地寫下來,送給她。想想看嘛,她的生活里都是那些柴米油鹽的東西,她眼見的都是小街上鍋碗瓢盆式的灰撲撲亂糟糟的場景,男人和女人之間司空見慣的那些嬉笑,爭吵,抱怨,噦唆。最甜蜜的時候,就是妻子往丈夫的碗里夾一塊自己舍不得吃的紅燒肉,丈夫在黑夜里汗流浹背地在妻子的身上賣力地勞作。家家戶戶都一樣的。太多的瑣碎和煩惱,也有小小的歡喜。過日子嘛,跟愛情是不搭界的。是的,愛情這個詞,不是水,喝不得,不是飯,吃不了,可是,這個詞,一定跟別的詞有什么不同。這個詞一定是帶有魔鬼般能量的詞。這個詞是可以讓人爆炸讓人飛離地面的詞。當然,這個詞,也一定是世界上最羞恥最可怕的詞。是啊,“有了生命”,這是可以的,“有了眼淚”,這也是可以的,可是“有了愛情”,這是什么意思呀?簡直太肉麻了,太大膽了,太無法無天了!愛情?他說出這個詞兒,到底是想干什么呢?天哪,愛情,愛情——她的頭腦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處在一片空白中。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手指哆嗦著握著那封信,還在看著那些整齊漂亮的鋼筆字。
阿美神思恍惚地跌坐在床上。她的臉燒得緋紅。她的心跳得一會兒過速,一會兒過緩。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現在,腿,還長在自己的身上,可是心,卻不知跳到了哪里。她起身,抿抿頭發,下意識地從桌子上移過一面小鏡子。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像是不認識了一樣。那個女人的眼睛是如此清亮,比水洗過的藍天還要清亮。她的臉頰像火燒云似的變得紅彤彤的。那個女人不是工農街的阿美,那是另一個女人,一個被奇異的光芒籠罩的女人。
阿美后來意識到,很多事情的發生,其實并不是按照自己事先預料的那樣發展的。就像自己和林雪原的事,她一直從心里暗暗地抗拒著他,一直抱著“拖一拖”的想法,可是,當事情真的來臨的時候,實際上,又是完全不聽自己使喚的。想一想,也許,一切的變化,都來源于自己生平收到的這第一封信,一封寫著“愛情”這個詞的信吧。是啊,這恐怕就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本事了。縱然他一無所長,可是他有化腐朽為神奇、化平凡為動人、化丑事為美事的那一支筆啊。難怪古書里寫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呢。那才子在別人看來,也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許身無分文,窮酸迂闊,也許風流不羈,拈花惹草,可是就算有一千條缺點,但他畢竟有才啊。才華,雖然它看不見也摸不著,雖然它說不清也道不明,可是它又是一個多么讓人憐惜讓人感動讓人嘆服的東西啊。就憑這一條優點,一個才子往往就能把一個佳人哄得暈頭轉向,癡情一生,甚至舍命相伴了。——書上寫的,戲臺上唱的,不都是這樣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嗎?
去電影院之前的那些時間,阿美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店里的生意,和孫志紅有口無心地聊著閑話,可是她心里想的卻全是那封信,那些像春天的柳葉一樣美麗的字,那些簡簡單單又匪夷所思的詩句。志紅是個粗心的人,并沒有看出阿美的心神不定。這么一段日子下來,志紅不僅跟阿美混熟了,也跟工農街上不少的大人小孩都混熟了。店里不忙的時候,她就跟阿美打聲招呼,到外面轉轉看看,跟這個人閑談幾句,跟那個人開幾句玩笑。她是“自來熟”的性格,跟人一聊就聊得近乎。大家也都喜歡這個假小子一樣的開朗女孩。小街的一切在志紅的眼里都是親近的,而且是熱鬧的。她原本就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在家里悶得太久了,現在一來到這條雞犬相聞的小街,簡直有了翻身解放、放虎歸山的感覺。她跟“兵哥”也混熟了,經常到他的店里打游戲機玩。“兵哥”第一眼見到志紅,看她穿著一件緊身套頭的毛巾衫,一條彈力褲像裹粽子一樣緊緊地裹在身上,露出前突后翹的豐滿的身材,好像要把衣服上的線都撐開一樣。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高高大大的她。她的神態是“史湘云”那種類型的,彎腰系鞋帶的時候,勾著背,上衣一下子縮到背上,露出一大截白肉,而她還是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她玩游戲的時候,嘴里喜歡喊,媽的媽的,快,快呀,急的時候還跺腳。他在暗中看著,越看就越喜歡她,對她簡直有點一見如故、一見鐘情的感覺了。“兵哥”是個爽快人,對志紅的好感立刻就表現了出來。她來玩,他不僅不收她一分錢,還把她看成大駕光臨的公主似的,殷勤得恨不能給她擦鞋提包了。他手下那些人,見自己的老板這樣,自然也對志紅如眾星捧月一般。志紅玩得痛快了,三天兩頭就往“兵哥”的游戲廳跑。阿美見了,怕志紅吃虧上當,忍不住把“兵哥”的老底揭給志紅聽,讓她提防一點。志紅則嬉皮笑臉地說,阿美姐,你放心吧,我一看到“兵哥”那個大光頭就知道了,我就是去玩玩,不會出事的。畢竟不是自己的女兒,阿美雖然不喜歡志紅跟“兵哥”打得火熱,但也不能管得太死。
看電影的那晚,林雪原穿了一套淺灰色的中山裝,剪了頭發,刮了胡子,早早來到了電影院,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都變成了煎熬。電影快要開演了,阿美還沒來,他不停地抬手看表,渾身上下已經浸滿了熱汗。就在開演前的最后一刻。阿美終于出現在入口處。林雪原懸在半空的一塊巨石總算平安地落下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幾乎要喊出聲來。他看著阿美有些害羞地低著頭找座位,生怕被什么熟人認出來似的,就克制著,沒有和她打招呼。好在她到底走過來了,看到他了,看到了自己的座位了。就在這時,燈光熄了,阿美摸著黑,在林雪原的身邊坐下來。
電影的女主角是一個叫“龔雪”的明星扮演的。她是當時最美最紅的一個女明星。林雪原看過她演的其他電影,他一直對這個女演員充滿好感,現在才陡然發覺,這個美麗又嫻靜的女人居然跟阿美有幾分相似,不僅長得像,連氣質也像。林雪原看著銀幕上的龔雪,心里一片春意融融的。他忍不住附在阿美的耳邊輕輕地說:“這個人。長得真像你!”阿美心里雖甜,嘴里卻說:“你亂說什么呀?”其實,她也看出了自己與這個女明星某種相像的地方。當電影上的女主角,終于克服一切障礙,悲喜交加地投向男主人公的懷抱時,煽情的音樂如泣如訴地回旋著。銀幕下的兩個男女也激動得濕了眼角。他們入戲了,把自己幻化成男女主人公了。林雪原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了阿美搭在坐椅上的手。一股類似于激情和溫情的東西,洪水般地漫過來,把他們兩人都淹沒了。
就在這時,劇場的燈光驟然亮了,銀幕上的愛情找到了歸宿,電影在美好中收場。可是銀幕下的兩個人都有猝不及防、意猶未盡的感覺。阿美連忙從林雪原的手掌里,抽回自己的手來。黑暗重又被一種平白的燈光所打破,音樂戛然而止,人群嘈雜的說話聲重又像灰塵那樣地在身邊揚起來。林雪原和阿美無奈地從座位上起了身,互相對看了一眼,彼此都有點中途被打斷的掃興。是的,那么一口氣,一口浪漫的氣,經過長時間的醞釀,聚集,已經呼之欲出了,可是恰恰在這時,電影就結束了。電影是一種此處無聲勝有聲的結尾,可銀幕下的一對男女,在劇場蒼白的燈光下,還原成了現實中的人,心潮仍在激蕩著,可是,畢竟,人,還是回來了,回到了這個纖毫畢見、平平板板的現實中來了。
微風的夜,天藍得像一塊幕布,淡淡的星星,淺淺的月牙,不知名的植物散發出濃郁的芳菲。小城在不經意中顯出了那么一點婉約的俏麗,是把那幾絲動人處悄悄地放到人心上,卻又讓人說不出來的意思。這樣的天氣是很適合戀人那種半掩半藏的心思的。林雪原和阿美并排走著,保持著半尺的距離。兩人的心里都有很多的話,翻滾著,可是,要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因為有了一封情書的鋪墊,這一次的約會,與上一次已經完全不同了。,就算沉默,也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了,還添了一些羞澀的成分,因為親近反而要表現出一點避諱的樣子來。兩人一路走著,沒說話。然而路是那么的短,所有的路都那么快就要走完了。林雪原的心里有那么多的不舍,他大著膽子,邀請阿美上他的宿舍坐坐。阿美想,就去坐坐吧,總還是要面對的,躲,能躲到哪一天?這么一想,去他家的路上就顯得鎮定了。心里是安定的,可是頭仍舊低著,到底還是有些害羞的。
當林雪原打開房門,拉開電燈,把阿美讓進自己的單身宿舍時,阿美還是感到了一點驚詫。她沒想到一個人的家,怎么可以是眼前這樣的情景。不是因為簡陋。她的驚詫是因為這房子明顯缺少了一種氣息,一種生活的氣息。這哪里像過日子的樣子啊?電爐、水壺、熱水瓶就隨意地放在地上。房間里到處都堆放著書籍和報紙,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地上,隨處可見。還有那頂發黃的蚊帳,恐怕有好長時間都沒有拆洗過了。連被子都疊得歪歪斜斜的。墻角邊還擺著一只浸著臟衣服的塑料桶。阿美的心酸了。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長久缺乏人料理的房間。這個男人的日子過得如此凌亂。阿美什么也沒說,挽起袖子就開始收拾起房間來。林雪原連忙攔住她,笑著說:“哪能讓你第一次來就干活呢?”他搬過一張椅子,壓著阿美的肩膀,讓她坐下來,然后沖她一笑:“在我這兒,就該聽我的。”他的笑容和語氣都帶著一種不合年齡的頑皮,可是在他的身上卻顯得很真誠,很自然的,還有那種書生式的呆氣。阿美沒辦法。只好把卷起的衣袖又放了下來。
林雪原興奮得有些手忙腳亂的。他給阿美沖了一杯牛奶,拿勺子在里面攪了又攪,然后湊上嘴,想把牛奶吹涼一點,還沒吹呢,他的鏡片上就被熱氣熏出了一片濃霧來,他只得取下眼鏡,可一時又找不到眼鏡布,只得拿眼鏡在衣服上擦拭著。戴上眼鏡,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連忙從抽屜里找出一只裝有大白兔奶糖的糖盒來,給阿美剝了一塊糖果,然后又從柜子上取下一袋餅干,拆開了,一個勁兒催阿美嘗一嘗,那神態好像在招待第一次上自己家來玩的親戚家的孩子。阿美笑了:“哎呀,你忙什么呀?你自己不累,我看著都累,你快坐下來歇會兒吧。”
可是林雪原在阿美的對面一坐下,兩人的眼光碰到一起,那氣氛就開始有點不對勁了。林雪原點燃了一支煙,以掩飾自己的慌亂。阿美的心也亂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站起身來,開始收拾起那張堆得亂七八糟的桌子。林雪原這回沒有阻攔她。他坐在椅子上抽著煙,眉頭微微地蹙著。
阿美將桌子上的幾支筆,一支一支地放回到筆筒里,小心地插好。這些筆在她的心里激起了溫暖的聯想:那些好看的字,寫給她的字,都是從這些筆里流淌出來的吧?正想著,卻冷不防被林雪原從背后一把抱住了腰。她身體僵硬著,沒有動彈。林雪原把頭湊上來,貼近了她的背,她的耳畔一熱,然后他那帶有煙草味的氣息就在阿美的耳旁響起來:“阿美,知道嗎?——我——愛你!”愛,這個字,本來隨著林雪原的情書已經在阿美的心里扎下了根,現在,林雪原一句透著熱氣又不乏羞澀的表白,讓阿美心中的這個字,像種子一樣地被轟的一聲催發開來。阿美的身體在那聲音里軟下來了,不斷地軟下來,軟得站不住了。好在林雪原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她有些迷糊地閉上了眼睛。然后她就感到自己的嘴唇被林雪原輕輕地含住了。
阿美隨著林雪原的臂彎倒在了他的床上。那一刻,她慌亂,像喝高了酒,頭腦暈乎乎的,但心里卻像照著鏡子似的明白。無疑,現在,她正坐在他的車子上,可是她知道,那方向盤卻是握在自己的手上的。林雪原一抱住阿美,頭腦就“嗡”地一響,太激動了,就顯得笨拙了,不聽使喚了,好比是一輛剎車失靈的自行車,正在沖下斜坡一樣,控制不住的感覺。這樣一個切切實實的女人,像水一樣柔軟的女人就躺在他的懷里,隔著那么漫長的冰冷又孤單的歲月,這個溫暖的女人像太陽一樣融化了他。他覺得自己的血管簡直要爆裂了,心臟有承受不住的疼痛。他迷糊地嘟囔著:阿美,你真美,你真好,你太美了,太好了,天哪,天哪。他取下自己的眼鏡,在阿美的臉上、脖子上瘋狂地親吻著,然后顫抖著手指,把她的上衣解開來。他吻到了她的乳房。一個成熟婦人的美好的乳房。梨形的,果實般的,因為哺乳過,顯得有些松軟了,可是那松軟中有著少女所沒有的成熟和豐韻。那里有一種包容和接納的力量,妥協的姿態,垂憐的溫情。那一刻,他和她都像遭了雷擊似的顫抖了一下。他抱著她的乳房,把頭整個地埋了下去。他貪婪地吮吸著她的乳房,像蜜蜂吮吸著花蕊,像土地吞噬著露水。阿美被他弄得有點疼了,可是那疼是需要更大的疼才能蓋過的。她抱住了他的頭,像抱著一個孩子。他吸著,吻著,直到他的眼淚流出來。終于,他含著她的乳頭,嘴唇哆嗦著,像孩子那樣地抽泣起來。
這是阿美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不加掩飾的哭泣。他哭得有些不堪,眼淚和鼻涕都流出來了,襯著他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有點老淚縱橫的感覺。她被他的眼淚弄得又震驚又心酸。她待了一會兒,等她清醒過來,就慌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絹給他擦眼淚,擦鼻涕,一邊擦一邊用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她想:這個男人多可憐啊,他在監獄里被關了那么久,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忍了多少孤獨啊。這么多年來,他恐怕都沒有碰過女人了,所以才會這樣激動的,以至都有點控制不住地失態了。是的,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他的命運太慘,當別人都在享受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時候,他只能一個人面對監獄冰冷的水泥地和鐵閘門,當然,還有那些拳腳和皮帶。一個男人的眼淚有怎樣的威力啊,它徹底摧毀了女人心中所有堅固的堤壩。她要安慰他,用自己的身子安慰他,她要給他補償,用自己的身子給他補償。想到這里,阿美的身下一熱,她一把握住了林雪原的手,勇敢地將他的手拉著往自己的褲腰里塞。可是褲帶系得太緊了,阿美想也沒想,摸索著,解開了自己的褲帶。
可是,他好像并沒有懂得她的意思。他的手仍舊滑了上來,滑到她的乳房上來。他又抱住了她的頭,久久地把她的嘴含在自己的嘴里。他含了那么久,好像要含著她的嘴,就這樣睡去一樣。不過,他還是放開了她。然后他紅著臉,又把她的衣服整理好,扣好。他抱著她坐了起來,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后滿臉羞愧地小聲說:“對不起啊,在我們還沒有結婚之前,我不能,還不能——”
阿美的臉立刻漲得像只紫葡萄。這個“林呆子”!他不做就不做唄,他要保持君子作風就保持唄,干嗎還要說出來?好像她是一個被撩撥得等不及的女人一樣,好像她那么急切地想“做”一樣。真是羞死人了。她一頭扎到他的懷里,有些嬌嗔又有些羞憤地在他的肩上捶打起來。
太晚了,阿美要回家了。林雪原從一堆報刊中尋出了幾本文學雜志,說那上面的小說寫得真好,有幾篇寫右派經歷的小說,就像寫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一樣。他讓阿美閑著沒事的時候,隨便翻翻。林雪原抱著那幾本雜志,一直把阿美送回了家。夜已經很深了,可是阿美卻一點睡意也沒有。頭腦里一片雪亮的。拿回的那一疊文學期刊就放在她的枕邊。從初中畢業后就再也沒有看過什么書的她,居然通宵達旦地看起了小說,那種亢奮之情就像一個初上學堂的孩子得了一本新華字典一樣。是林雪原讓她對“知識”有了敬仰之心?還是因為她的心與林雪原在一起而變得細膩敏感起來,從而需要在這些文字里得到舒緩和共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一夜未睡。睡不著。她拉上電燈,靠在床頭上,翻著那幾本對自己來說又新鮮又好奇的文學雜志。這一翻,就翻到了一個叫“張賢亮”的人寫的小說。這么多年都沒有看過書了,可是他寫的小說居然一口氣就看完了。不太懂,可是好看。里面寫男人女人的那些事更是好看。看來這些有知識的人就是厲害呀。什么事到他們的筆下就變得不一樣了呀。本來這男人女人在一起,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嗎?還不就是要做那一樁見不得人的事嗎?可是在他們的筆下,那樁事怎么就變得不一樣了?變得有那些說不清楚的大快樂和大名堂了?那樁事怎么就變得讓人抑制不住地向往起來了?阿美讀著,讀著,漸漸地就感到自己的身體躁動得難以忍受了。是真的想了。她不自覺地把自己的雙腿夾緊了,在床上扭來扭去的。汗珠不斷地從她的額上滲出來。——天哪,她這是發瘋發狂了嗎?
驀地,她的眼前浮現出一雙熟悉的眼睛。在黑夜中發光的眼睛。沉靜如冰的眼睛。隔著銀河一般寬闊無垠的大水面,那雙眼睛穿透時空,直逼下來。銳利的目光像刀劍一樣地劈向她,讓她無處可逃。阿美渾身一顫。她呆呆地停了動作,羞愧而僵硬地蜷縮在床上。她感到有塊沉重的鐵板正慢慢地朝她壓下來,好像要把她壓成一張薄紙似的。她的身體漸漸地冷了,然后,一點一點地變薄,變成了一張紙。
自從志紅來了以后,阿美的時間就松動起來。白天也可以出去轉轉了,看看別人的店里進了哪些新貨,看看別人的價錢定的什么標準。還可以到工商所坐坐,與管這片的張所長和他的幾個手下套個近乎,混個臉熟,還有稅務所的,街道辦的,這些關鍵人物都要經常來往著,有時還得送送禮,請請客的,總之這些場面上的事情,阿美都在慢慢地學著。當然還得在社會上交些朋友了。做生意嘛,處處都需要信息,多個朋友多條路,說不準,哪天遇到什么事情就能派上用場。阿美是個喜靜的人,說話慢條斯理的,在這些場合里,自然都沒有“女強人”那種呼風喚雨的派頭,她只能應個景,湊個熱鬧。不過她為人隨和,心思綿密,不張揚,不多事,又到底是個美人兒,還是個寡婦,人家對她也遷就些,照顧些,就這樣,她的身邊也漸漸有些朋友了。小街上那些有點頭臉的人物,還有一些個體老板,也都開始把阿美納入到他們的圈子中來了,有時會喊阿美一起搓搓麻將,吃吃飯什么的。畢竟,跟一個美人,哪怕是一個不年輕的美人兒在一起,總是讓人舒服的——至少,眼睛是舒服的嘛。阿美不想和他們走得太近,但也不想被人家排擠在外,于是隔三岔五地也跟他們在一起聚聚。就這樣,阿美的性格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放開了好多,和過去已經大不相同了,可是這些變化都是在一點一滴日積月累的過程中完成的,她自己倒沒有怎么意識到。
她能看到的,是自己的模樣起了一些變化。畢竟被別人喊成“老板”了,雖是戲言,卻也算是身份,穿著打扮上便不能太馬虎樸素了。她做的又是時裝這一行,如果打扮得土氣,也會影響到自己生意的。于是阿美也開始花些錢,花些心思,包裝起自己來。她還去“溫州發廊”燙了個大波浪,挑了幾件鮮艷入時的服裝穿起來,出門也學著朱香蘭的樣子,撲點粉,涂下口紅,拎一只漂亮的坤包,走路時腰板挺得直直的,說話辦事都擺出一點場面上的架子來。總之,她知道,自己跟那個成天在家里給別人車衣服的小裁縫,是越來越不一樣了。
這變化也被孫志強注意到了。那天,他因為第二天要去武漢跑一趟長途,臨行前便到阿美的店里,問她要不要搭他的便車去進貨。一見燙了頭發的阿美,穿了一件白地兒黑點、系著飄帶的長袖襯衫,他的眼睛一亮:“阿美姐,你現在真是越過越年輕,越來越漂亮了,你要是跟大英小英站在一起,那就像三姐妹了。”阿美笑道:“你也太夸張了吧?”志紅跑上來,摟著阿美的肩膀說:“怎么是三姐妹呢?還應該加上我——四姐妹!”說笑一陣后,孫志強問阿美明天要不要跟著他的車子去武漢,他要獨自去武漢送一趟貨,歇一天就能返回的,正好還可以把她順道送回來。阿美心動了。雖說跟孫志強很熟了,親弟弟一樣,但他畢竟是個大小伙子,孤男寡女地跑這么遠的路,總叫人有點難為情的。不過,能搭一次他的車子,畢竟能節省好多的路費,來回也方便不少。她正猶豫著,孫志紅卻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阿美姐,這么好的事,你就去唄。店里不是正好需要再進一批新貨了嗎?你放心吧,家和店都交給我,我這幾天就不回家了,吃住都在你這里,幫你照應著大英小英。”
就這樣,阿美搭上了孫志強的車,那輛她丈夫從前開過的東風牌大貨車。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初秋。車窗外流動著斑斕的色彩,豐盈的田野。湛藍的天空下,陽光像透明的葉片一樣躍動著。阿美心情很好。她想起了前幾次自己進貨時那副難民般的樣子——擠在破舊的長途客車上,擠在一班渾身臭汗味的粗野的男人當中,提心吊膽地用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腰上,因為她在最里層的襯褲里縫了一只暗袋,里面塞著幾百塊錢,這些錢讓她一路上都不安生。她硬撐著,十幾個小時的路程,都不敢合一下眼皮。回來的路上呢。更是受罪。小山一樣的包袱壓在她的腿上,她坐在汽車的最后排,在劇烈的顛簸中,努力用雙手環抱住那幾個沉重的包袱。就這樣,她還要忍受司機的責罵,忍受乘客的白眼,在那些不耐煩的推來搡去中,她一個女人家怕惹是生非,只得忍氣吞聲地不敢回一句嘴。為了不下車小便,她甚至連水都不敢喝一口……現在,坐在孫志強的車上,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那感覺真有天壤之別了。
因為心里藏著歡喜和感激,一路上,阿美都找著話題跟孫志強聊天。這一聊倒聊開了。她比他大十一歲,差不多一輪了,可是兩人聊天卻能聊到一起來,彼此的觀點還頗相近。他們先談運輸公司的事,從運輸公司談到趙書記。阿美很想知道有關趙書記的消息,便旁敲側擊著,把孫志強的話都掏了出來。孫志強往常開長途,就算有搭檔,人家不開車的時候都在呼呼大睡,沒有人肯陪他這樣天南海北地聊天的。現在有阿美在身邊,善解人意地搭著話,不時快樂地笑幾聲,不時提醒他注意路況,不時詢問他渴不渴餓不餓——她還為他準備了水壺和干糧。這次出行于他也是少有的放松和舒暢了。因為心情好,他說話也沒什么顧慮了,說到興起時,也夾雜著“我操”、“他媽的”這樣的感嘆。阿美聽著也順耳,那是她丈夫從前也愛說的口頭禪。
沒想到,趙書記在孫志強的嘴里居然是個挺“左”的人。他平時在單位說話,滿嘴的馬列主義。辦起事來也特別講原則。每個星期六下午,是鐵打的學習文件和報紙社論的時間,誰要請假,就按曠工處理。他還規定,除了公車不能私用以外,連單位的電話也不能講私事,單位的信紙信封,也不許寫私信。人家找他開后門,東西送到他家,他第二天就會帶到辦公室,讓人家領回去。因為這些,不少人很恨他,他也得罪了不少人。孫志強又說,不過趙書記這人人品還不錯,心腸也好,你真要是遇到了什么難題,特別是女同志,到他面前哭哭啼啼地訴說一番,他就很愿意幫人家出力的。他的生活作風也很正派,老婆還是他當兵前在農村定的親。他在部隊當了干部,又轉業回地方當上領導,但一直都沒有嫌棄自己的農村老婆,單位每年年終搞聯歡的時候,他還把自己的老婆帶來一起參加呢。那女人長得丑不說,據說脾氣還挺大的,兩公婆爭吵打起仗來,掛彩的居然都是趙書記。不過,趙書記說了,他老婆良心好,自己在部隊的時候,他的老爹老媽都是老婆服侍著養老送終的,就憑這一點,他永遠都不會嫌棄她的……
阿美聽了這些話,不禁暗暗吃驚。從孫志強嘴里說出來的趙書記,與自己認識的那個趙書記,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那么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趙書記呢?自己了解他嗎?想到他寒夜送炭、熱烈親吻的那些事,阿美覺得那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故事了。
突然,孫志強問了一句:“阿美姐,你說,這結婚成家有什么意思呢?”
阿美一愣。“哎呀,你怎么提這個問題?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結婚成家有什么意思。一結婚,一成家,那么大的責任,那么多的煩惱,好像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套兒,想想,其實也沒多大意思的。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反正人人都這樣說,這樣做的,總歸有些道理吧。”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志強,你說,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今后我也好幫你留意著。但你不要眼光太高了,兩人在一起,就是搭個伴一起過日子嘛。”
“我哪里是眼光高?是沒有姑娘喜歡我呀。”
“嘿嘿,你難道要人家姑娘主動來追你嗎?志強,你說說,是不是有喜歡的姑娘了?自己不好意思提出來?”
“沒有,我真的沒有!其實,我喜歡的,就是像——像你這樣的,這種類型的。”孫志強剛一說完,就覺得這話說得太唐突太冒失了。他的臉熱了一下,趕緊閉了嘴。
阿美也覺得有些難為情了。不過,她畢竟比他年歲長那么多,在這樣的時候就顯得老練一些,豁達一些。她哈哈一笑,打破他的難堪:“哈哈,怎么能像我呢?你阿美姐是最沒用的,命也不好,你將來要找的姑娘可千萬別像我呀。我看,要像就應該像那個觀音菩薩,一臉的福氣,一看就知道是大富大貴相。”
“天哪,我哪有那本事呀?娶那樣的媳婦回家,那就只能在家里擺著、供著了。”志強的一句話,把兩人都逗樂了。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說,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飛花似的散漫,蟬翼般的輕盈,放松的,親近的,沒有刻意找話的拘謹,也沒有寡言冷場的壓抑,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車子駛到武漢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了。大城市的空氣里帶有一種蒼茫的味道,灰塵的味道,人的味道,一聞,就能感覺到一種龐大的氣勢,一種迫近的壓力了。燈光越來越密集,像是歡迎他們的一串串彩球。看到那些燈光,阿美長長地舒了口氣,伸伸腰,做了幾次深呼吸。孫志強掃了她一眼,挺了挺后背,說:“我怎么覺得你這個坐車的比我這個開車的還累呀?”阿美說:“那是啊,你不知道吧,我一路上都為你捏著汗呢,這么遠的路,我哪里敢放松一下啊?”“開長途,對我來說,那還不是家常便飯了?阿美姐,我看你也是個愛操心的人。”孫志強嘴里雖這么說著,但心里還是感到暖暖的,有一種類似于受寵的舒坦勁兒。他找到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衛生的小旅館,把阿美安頓好,自己還要趕到提貨公司的倉庫去卸貨。他們約定,明天兩人都抓緊時間,各忙各的事,把事情辦妥,后天一早,孫志強再到這家旅館的門口,把阿美接回去。阿美千叮嚀萬囑咐地讓孫志強一定要注意安全,好好休息,然后目送著他的車子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那一刻,她從心里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牽掛,就像一個母親和自己的兒子臨別前的心情。躺在旅館簡陋的單人床上,阿美想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事,頭腦里東一片云西一片雨的,不連貫的思緒,直到下半夜才睡著。
等阿美重新見到孫志強的時候,竟有點久別重逢般的欣喜了。兩人不過分別了才一天,但眼睛里都跳動著一些快樂的火花。“你的事情都辦好了吧?”他們不約而同地問,問完,又相視大笑。孫志強將阿美買的兩大包衣服,提到駕駛室里放好。阿美瞧著他的背影,目光變得比水還要柔軟,那里面有依戀,有親近,還有一點疼愛。阿美一早出門,已經給孫志強買好了早點。兩人就坐在車里吃。熱氣騰騰的豆漿裝在一只大搪瓷杯里,阿美叫孫志強喝,她自己只喝水壺里的開水。包子咬開來,餡也不一樣。志強吃的是香噴噴油嗞嗞的肉包子,而阿美吃的卻是清淡寡白的菜包子。志強明白她的心意,心里熱乎乎的,也知道她的性格。就沒有跟她謙讓了。吃飽喝足,阿美拿毛巾讓志強擦了手和嘴,又下車收拾一番,這才高高興興地上了路。
孫志強把阿美送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志強幫阿美把那兩大包衣服從車上卸下來,準備搭上志紅一起回家。可是店里只有大英和小英。兩人一人抱著一本雜志,在店里坐著看小說。阿美忙問她們志紅去了哪里。大英說,志紅吃過晚飯后,就被“兵哥”和他的一幫朋友叫走了。阿美忙叫大英去“兵哥”的游戲廳里找一找,看看志紅在不在那里。大英答應著一聲就跑開了。孫志強對阿美說,我妹妹就是這么個野性子,屁股上像安了彈簧,坐不住,人到了你這里,你要好好管管她,要打要罵都隨你便。阿美笑著說,你別把這么一件燙手的任務交給我,她那么大的人,我又不能把她拴在身上。正說著,大英和志紅就回來了。一看到阿美,志紅興奮地嚷嚷著,要翻看那兩袋裝著新衣服的大包袱。阿美看看志強的臉色,趕緊說,你快跟你哥回去吧,你哥都累壞了,這些新貨你明天再來看。
晚上快睡覺的時候,阿美正在床上收拾,小英湊上來,神經兮兮地問:“媽媽,交際舞是什么樣的呀?”
“交際舞?你怎么想到交際舞了?”阿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聽志紅姐姐說,交際舞就是一個男的抱著一個女的跳,特別簡單特別好玩的那種,媽媽,你會不會跳?”
“什么亂七八糟的舞,我不會跳!你可別聽志紅亂說,她還跟你說了什么呀?”
“怎么是亂七八糟的舞?志紅姐姐說,這種舞以前是外國的貴族紳士才跳的,很高雅的。兵哥帶她參加過一次舞會,跳的就是這種舞。你都不懂!”小英嘟著嘴,很失望的樣子。
“小英,我可跟你打個招呼,志紅她考不上大學,只能當待業青年,你可不要受她影響。她還喜歡和兵哥那種人在一起玩,那些人都是什么人呀?我不是她媽媽,管不了她,但我是你媽媽,我可管得了你。”
“老土!”小英低聲地吐出這兩個字,轉身離開了。
阿美沒聽清楚:“你說什么?”見小英走了,也沒再追問。等躺到床上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天奔波下來,骨頭都快散架了。
“阿美時裝屋”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了。有些顧客甚至是慕名而來的。當然,也有沖著阿美來的。那是小街上一些游手好閑的男人。他們沒事的時候,愛在阿美的店里轉轉,和阿美搭訕幾句無聊的話,有顧客來買衣服的時候,他們就在旁邊幫幫腔,捧捧場,把那些正在試穿新衣服的女人都夸成了一朵花。對于這些人,阿美雖然有點嫌煩,但還不能表現出來,只得真真假假地應付著。晚上,他們會經常邀請阿美去打麻將,阿美就拿兩個女兒做擋箭牌,但叫得次數多了,偶爾也去摸一把。牌桌上,他們輪番拍著阿美的馬屁,有時還占點嘴上的便宜,個別大膽的,趁著洗牌的時候,摸摸阿美的手,或者裝作不注意的樣子,干點蹭一下,捏一下,輕輕地撞一下之類的小勾當,阿美也就裝糊涂,把那種表面上的和氣維持了下去。阿美知道,一個店的生意是需要人氣的,這些人也算是她的“人氣”,他們既可以做做幫襯,又可以當當宣傳員。雖然他們都懷有那么一點“賊心”,但到底沒有“賊膽”的,自己也就能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生意好了,阿美就有時間想想其他的事了。她抽出幾個晚上,到林雪原的單身宿舍里,幫他把床單、被里、蚊帳都拆洗了一遍,把他房間胡亂堆著的報紙書籍也清理干凈了。她還把墻壁上貼著的那些發黃的舊報紙撕下來,讓林雪原買來一卷白紙,兩人一起動手,重新糊了墻。從前的家具明顯不夠用了,阿美叫林雪原又從單位里領來一只書架,兩只木凳,兩人把家具重新擺了擺,讓林雪原的宿舍來了個徹底的“舊貌換新顏”。阿美左看右瞧,還不滿意。她特意跑到商店,扯了一段印著淡淡竹葉圖案的藍布,自己動手給他縫了一扇窗簾。窗簾一拉上,宿舍的氣氛立刻溫馨起來。本來,林雪原并不想搞這種大動作的,他覺得宿舍嘛,就是個人待的地方,干干凈凈的,能坐能躺能休息,就已經很不錯了。無奈阿美比他“講究”,硬逼著他搞了這些“工程”,他一直暗暗地覺得有點麻煩呢。可是,等“工程”一完工,林雪原環顧著自己的“新居”,不知為什么,竟起了一點新皇帝登基似的滿足感來。他這才感到阿美的話有道理了。看來,同樣都是過日子,同樣都是生活,然而每個人過日子、安排生活的本領,那真有天壤之別呀。他對阿美又感激又愧疚,搓著手,沖著她呵呵傻笑。
那一天晚上,兩人已經將一切收拾停當了。林雪原微微紅著臉說:“你看,你幫我做了這么多的事情,我又沒什么好送給你的——這樣吧,你說說看,你都有什么喜歡的東西,我,我送給你。”
阿美跟林雪原交往了幾次后,覺得這個男人總有一些奇怪的語言,奇怪的想法,奇怪的舉動。這些奇怪細想想,其實也不算什么標新立異的東西,相反,它們也是平常和樸實的。可是,這平常和樸實一反映到林雪原身上,就覺得和別人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覺了。那大概就是一點呆氣吧?難怪人家在背后叫他“林呆子”呢。阿美說不上那是好還是壞,只是覺得有些不習慣。她想,人家畢竟是知識分子嘛,可能知識分子說的想的做的,就是跟我們這些沒知識的不太一樣啊。想到這里,她突然起了一點頑皮之心,就開玩笑地說:“我喜歡的東西多著呢——”
話還沒說完,阿美就看到林雪原臉上的表情有點緊張起來,她呵呵一笑:“我喜歡天上的云,地上的風,這些,你能送給我嗎?”
林雪原這才聽出阿美話中的玩笑口氣,他也笑了:“阿美,沒想到,你還挺調皮的呀。”
阿美眨眨眼,繼續跟他開玩笑:“怎么是調皮?我說的是真的。你自己剛剛說的話,就想反悔呀?”
林雪原被阿美弄得有點發窘了:“可是你喜歡的是天上的云,地上的風呀,我,我——”
“你不是說,我喜歡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嗎?我喜歡的就是天上的云,地上的風呀。”阿美看著林雪原的表情,越發覺得有趣了。她說這些話時,帶著一點不符合自己年齡的任性和撒嬌來,是那種恃寵邀寵的感覺。
看著阿美一瞬間呈現的那種類似于少女的神態,林雪原有些呆了。不過,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在他的頭腦里閃了一下。對呀,這是個絕妙的主意啊。他微微一笑,賣了一個關子:“阿美,這個星期天,你有時間嗎?我們在哪里見個面,到時候,我就會把你喜歡的東西送給你的。”
這回輪到阿美詫異了:“我喜歡的可是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風呀,你能把云摘下來,你能把風包起來嗎?”
“哈哈,我向你保證,我決不食言!”
等阿美和林雪原再見面的時候,阿美見他剃了個新頭,穿了一套深藍色的鑲著白邊的球衣球褲,一雙白球鞋,雖然他的臉色還是有些焦黃的,兩鬢也有星星的蒼白,但人顯得精神了很多,像是修了枝剪了葉的冬青樹一樣。只不過他鼻梁上架著的那副深度眼鏡,跟這一身打扮顯得有些不相適應。“怎么啦?你這是要去打球嗎?”
“打球?我哪里是去打球?我是要給你送禮物啊。”
“禮物?”
“你不是要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風嗎,那你就跟我走吧。”林雪原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一副得意的表情。
“你到底玩什么鬼名堂嘛。”阿美有點發急了。
林雪原見阿美真有點發急的樣子,哈哈一樂,從木柜頂上取下一只蝴蝶形的彩色風箏,遞給她:“這就是你要的天上的云和地上的風呀。走,我帶你到體育場放風箏去!”
阿美吃驚地睜大雙眼。天哪,這個“林呆子”,他居然想到,要帶著她一起去放風箏!年紀一大把的人要去放風箏?!是的,放風箏,這不是她童年時代一個懷了那么久的美麗的夢想嗎?她見過別人放,見過別的孩子手里牽著線兒,迎著風兒跑,那時候,她或者蹲在池塘邊洗衣服,或者拿著鐮刀在山上砍柴火,她羨慕他們,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可是她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只風箏,也從來沒有放過,她甚至連這個想法也說不出口。那時家里太窮,一點點零用錢都是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父母哪有閑錢給她買這個?又哪有閑情給她扎這個?于是,這個夢想便埋在她的心里,一埋就埋了那么多年,埋得太深了,她也就忘了它。可是,等她長大了,結婚了,做媽媽了,等她的孩子長到七八歲光景的時候,有一天,老沈突然買回來一只風箏,還興高采烈地帶著全家人去公園里放了。那是他們家屈指可數的幾次上公園玩的記憶。那天,孩子們玩得很瘋,像小馬駒一樣撒著歡地跑,老沈領著她們玩,她自己則坐在草地上瞇著眼睛看他們,看頭上越飛越高的風箏。那時,天上有白云,身上有陽光,臉上有風,耳畔有丈夫和孩子們的歡叫聲……若不是林雪原拿出一只風箏來,她恐怕早就忘了這些往事了。
現在,阿美看著一只風箏,漂亮的嶄新的蝴蝶形的風箏。她確實看到了云,看到了風。她還看到了那些不知消失到哪里去的往事。她的心不知道是酸楚還是甜蜜,悲喜交加的,真的是風起云涌的感覺了。一只風箏,承載了多少光陰的故事呀!浸潤了多少人生的傷懷呀!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浮出了一層淚花來。她連忙低下頭去,掩飾著把手里的風箏翻來覆去地看。過了好半天,她忍了又忍,才把眼淚忍了下去。她抬起頭來,對林雪原真誠地說了一聲:“謝謝你的禮物啊。”
在星期六的例行學習會上,運輸公司的趙書記讓辦公室主任先讀了一篇《人民日報》的社論。聽完了,他站起來,作了一個義正詞嚴的講話,又照例強調了一番公司的紀律。他說:“現在的形勢是改革開放了,但改革開放的是我們的經濟,我們的思路,而不是我們的道德,我們的紀律呀。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什么是社會主義?書上有這樣那樣的解釋,但我的理解就是一個,那就是要講集體主義,講大公無私。現在很多人一開放,就開放到‘私’字那里去了,一張口就是個‘錢’字,隨便加個班就開口要錢,還有人拿著公家的車子公家的汽油為自己跑私事,謀私利,同志們,這是墮落啊!要是放在前幾年,那是要開批斗會的!現在社會上有那么一股歪風,見錢眼開,貪圖享受,開后門,找關系,這些都是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啊,我們要堅決抵制住這種歪風邪氣!好了,我就先講到這兒,各隊的隊長都要表個態,發個言,看看我們運輸公司最近都有哪些不好的苗頭出現。我們就是要從小事抓起!”
這樣的會議每周都開,趙書記的話大同小異,趙書記的臉色也看慣了,所以這會兒大家的臉上雖然都擺出了一副沉重的表情,同仇敵愾的樣子,但心里并沒有怎么當回事。車隊隊長們輪流發著言,無非都是跟著趙書記的意思,唱一些“斗私批修”的高調。趙書記一邊聽一邊威嚴地點著頭。
會開完了,趙書記在辦公室里批了幾個文件,然后鎖上門,步行回家。單位給趙書記配了一輛吉普車,但他自己給自己定了一條紀律,車必須在上班去辦公事的時候才能使用,因此他上下班都是步行的。他知道,你對別人要求嚴格的前提,是必須對自己也提出高標準嚴要求。好在,他在部隊里待了多年,組織紀律性比一般人強,身體素質又比一般人好,這么多年來,他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也就堅持了下來。
這會兒,他大踏步地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突然看到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背著一只皮包,正獨自一人亭亭地走著。他心里一陣狂跳:這不是阿美嗎?他好久沒有見到她了。他連忙追上去。和她打招呼。阿美不想卻在大街上遇到了趙書記,心里有些慌亂,臉上浮出了淡淡的紅暈來。阿美開店的事情,趙書記從孫志強的嘴里已經聽說過了,這會兒面對阿美,看到她比過去顯得更年輕更漂亮了,再聯想到他們曾經有過的那些親熱,一陣陣抑制不住的熱浪便從他的心里嘩嘩地撲了上來。趙書記熱情地提議道,到吃飯的時間了,正好請你吃頓飯吧,我們好好聊聊。阿美說,孩子們在家里正等著呢,走不開的。他一心想討好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突然想起自己的單位里正好到了一批購買電視機的優惠券,腦子一熱,不及細想,便問阿美想不想買電視機,他那里有日本原裝電視的優惠券。阿美聽了,不禁心下一動。
這些天來,大英小英見店里的生意不錯,一直吵著要買一臺電視機,說天天到蘇阿姨家看電視,人家雖然不煩,自己卻早煩了。阿美每回看到蘇阿姨家里那三個調皮搗蛋的兒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畢竟大英小英一天天地長大了,總往男孩子家里跑,感覺不舒服,也害怕那三個光頭把自己的丫頭給帶壞了。阿美正在考慮買電視機的事情,但商店里總缺貨,還要憑票供應,而且還是國產孔雀、菊花這些牌子的。阿美想買一臺好一點的電視機,這會兒正巧聽趙書記說起這事,立刻有了興趣。是的,她要給孩子們一個驚喜,阿美似乎已經看到電視機抬回家時大英小英那種喜出望外的樣子了。于是,她和趙書記約了晚上見面的時間。
阿美興沖沖地吃完晚飯,興沖沖地收拾打扮完,興沖沖告訴孩子們看好店,然后就興沖沖地出了門。然而,阿美的熱度并沒有維持多久,離運輸公司越近,她的腳步就越遲緩起來。她想到了趙書記,他那晶亮的小眼睛,他那潮紅的面色。無疑,趙書記給自己的“優惠”,都是沖著他對她的“企圖”而來的。她不能欺騙自己。他不是“雷鋒”,雖說他對她的關心里有同情,有喜愛,但更多的卻是熱望,是誘餌。想到這里,阿美的腳步就放慢了。去還是不去?一把鋼鋸拉扯著阿美的心。——去?萬一他對她有更進一步的要求,怎么辦?不去?為什么?那是孩子們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那么久的一臺電視機呀!不去,是不是太傻?再說,她不是已經都讓給他“五十步”了嗎?她還裝什么清白呢?況且,人家趙書記上回已經明確表態了,決不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對,到時候自己放機智一點,見機行事吧。這么想著,阿美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來到了運輸公司。
運輸公司一片漆黑,只有三樓亮著一點微弱的燈光,像汪洋中一只飄搖的小船。那是趙書記的辦公室。趙書記正在燈下邊抽煙邊喝酒。夜晚,那么安靜,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那張淡藍色的優惠券已經找出來了,他盯著它看,直看到眼前幻化出一片藍色的海洋,他才小心地把它對折一下,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放好,還在外面用手按了按。優惠券得之不易,一個單位只有十幾張,僧多粥少,只好在單位中層以上的領導干部中進行了分配,根本沒有把消息透露給職工,連他這個做一把手的也只分到了一張。他自己家去年買了一臺日本原裝進口電視機,也是這個牌子這個型號的,質量挺不錯,他本來準備把這張優惠券送給自己弟弟的。弟弟家至今沒有電視,托他都托了好久了。他原想過幾天就給他送去的,不料今天路遇阿美,他來不及深思,立刻改變了主意。自己到底怎么啦?怎么一見到這個女人就亂了方寸,就恨不得把天下的好東西都拿來取悅她?想到這里,趙書記就著白瓷的茶杯呷了一口酒,他的喉嚨立刻被一種熱辣的感覺吞沒了。他往嘴里丟了幾粒花生米,細細地嚼起來。
過去,他不愛喝酒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時常在下了班之后還不愿意回家,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喝起悶酒來。當然,今天的酒喝得跟往常不一樣。往常的酒喝的是煩躁,今天的酒喝的是按捺不住的激情。幾口酒燒到胃里之后,趙書記就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春時代,好像一個毛頭小伙子站在春天的桃樹下,期盼著自己心愛的姑娘款款而至。是的,他好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回到家,面對他那個長得好像是不規則的土豆一樣又丑陋又蠢笨的老婆,他就覺得心里憋得發慌。同樣都是女人,她是怎么長的呢?
從前,他倒沒怎么在意老婆的長相。他是個農村娃,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走得謹慎,走得刻苦。那時他想,討老婆就是討個女人,替他生孩子做家務孝養父母。從這些要求看,自己的老婆都是合格的,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他也曾覺得她長得不好看,但那時他以為,燈一關,天下的女人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嗎?她為他懷孕,生子,操持家務,伺候公婆。父母生前把這媳婦夸得上了天,也滋長了媳婦本來就有些剛硬的個性。可是那時,他并沒有覺得她有什么不好,反而覺得她是家里的大功臣,她發火的時候,他都盡量讓著她。可是,最近兩年自己是怎么啦?怎么看著老婆越來越不順眼了?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態,理智上明明知道老婆的賢惠老婆的辛苦,感情上也因為她的漸漸變老而心酸,而同情,可是心里分明還有另一種說不出來的力量在撕扯著自己,好像有一叢熄滅不了的野火在全身的血管里流竄著,燃燒著,燒得他越來越不想面對自己的老婆!可是,老婆自己好像并沒有什么“危機意識”,她人老了,性格卻沒變,還是像爆竹一樣一點就著。有時他懶得跟她吵,干脆就在單位的沙發上過夜。
后來,就發生了那件事情,他一直想忘記的事情。那一次,當他翻到老婆的身上時,他痛苦地發現,他居然做不成一個男人了。在她面前,他好像自己給自己做了手術,成了一個沒有欲望的太監了。真的,一點欲望都沒有。老婆倒沒有說什么,對她來說,這件事情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男人要的。她自己只有盡義務的感覺。現在,丈夫不行了,人老心也老了,對她來說,反而省事了,清爽了。自此,兩人上床,一人一個被窩,睡得倒更踏實安穩了。
若不是碰到阿美,趙書記以為自己就這樣清心寡欲地過完下半輩子了,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反正一切都是習慣,因習慣而麻木了。可是,上天讓他遇到了阿美,這個被人稱作“小街西施”的寡婦。從她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美。美,絕不僅僅是外在的樣子,那分明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不能抗拒的誘惑。他為她動了心。這一動心,他竟然發現,自己不僅心理上有變化,最關鍵的是,生理上也有了變化。他常常在黑夜里想起這個寡婦,不知為什么,只要一想起她的模樣,她的身體,她的氣息,他就能感到一種抑制不住的躁動和欲望。他的那桿“槍”又端上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力量和雄風又恢復了。可是,他明白的,自己是黨多年培養出來的好干部,他怎么能犯生活作風方面的錯誤呢?雖然那一次,在阿美的面前,他差一點就犯了錯誤,但他到底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像個英雄人物似的,經受住了最殘酷的考驗。可是,忍,有多難啊,那個念頭就像鴉片,時不時要犯上癮來。他拼命地忍,忍得牙根兒都咬碎了,骨頭都撐酸了,可是,他還是忍不住那個念頭。一想到阿美的身體,趙書記就覺得自己的血脈賁張,他握煙的手指有些顫抖了。他想到了她身上那兩只柔軟而豐滿的“梨子”,他是摘過的。是的,他還想摘,摘更多的果實。他想把她的全部果實都攬在懷里。他想在她的果實里沉醉至死。
“篤篤篤,”一下一下的敲門聲,有點怯弱的感覺。肯定是阿美!阿美來了!趙書記連忙跳起來,為她打開房門。兩人在門口定定地看了幾秒鐘,競有些生疏似的互相避開了眼神。趙書記將阿美引到木沙發上坐下來,自己也在一旁坐下了。阿美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她看見沙發前的木頭茶幾上放著一瓶白酒,蓋子打開著,只剩下大半瓶了。一張報紙上面擺著一小堆花生米。
“你,你一個人在喝酒?”阿美有些吃驚地問。
趙書記的小眼睛瞇起來:“是啊,你要不要陪我喝一點?”
“不,我不會,不會。”
趙書記也不強迫她。自個兒又呷了一口酒。他的臉色已經泛紅了。喝完一口酒,他就嚼幾粒花生米,也不說話,好像他叫阿美來,就是來看他喝酒的一樣。
阿美有些著急了,想問他優惠券的事,又不好意思先張口,就有點尷尬地坐在一邊,等著他主動把優惠券掏出來。
趙書記終于開口了,但他沒有說優惠券,而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問:“阿美啊,你知道我這輩子感到最光榮的一件事,是什么嗎?”他并不指望阿美的回答,又自顧自說了下去,“告訴你,我最光榮的事,是在我二十一歲那年,在我入伍不到兩年的時候,就在全軍區的體能比賽中,拿了一個個人全能亞軍!你不知道,一個大軍區有多少人吧?你不知道,一個軍區里有多少人才吧?真的,我自己都為自己感到有些驚奇了。我就是從那時起,在部隊里一步步升上來的。我這個從最窮苦的農村里出來的孩子,也就是從那時起,才開始對自己產生一點兒自信的。我入了黨,升了官,轉業到地方,又當上了單位的領導,這是我小時候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小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吃飽肚子,要是過年的時候,能吃上一頓有肉餡的餃子,能穿上一雙新布鞋,那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聽著趙書記有些嘮叨的話語,阿美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她只好點著頭,默默地聽著。難道他叫她來,就是為了讓她來聽一場“憶苦思甜報告會”嗎?不過,她不能不聽,看在那么難得的一張優惠券的面子上,她也不能不聽。再說,從他這些沒有來頭的話語中,她不知為什么,還是感到了一些真實的悲傷和壓抑,這些東西讓她莫名地為他難受,心痛。也許,他就是憋得太久了,想找個人聊一聊吧,那么,沖著他平日對自己的幫助,沖著他這些貧苦的記憶,她是該耐心地聽一聽的。
在趙書記的回憶中,阿美也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她的家雖然在郊區,離城市不遠,但日子也苦,家里也是窮得叮當響。因為窮,父母都養成了火爆脾氣,為了一點小事,就吵,還打架,隔一段日子,家里就雞飛狗跳的。她是在父母無休止的硝煙中驚恐地長大的。那時,她的理想就是要嫁到城里去。她從小長得出眾,村里有很多的小伙子喜歡她,可是他們都和她一樣,都是靠土地生活,靠出賣汗水吃飯的,她不想跟他們有什么瓜葛。媒人到她家,她只提一個條件,那就是,對方必須是吃商品糧的城里人。消息傳出去,村里的人都在背后說:這個丫頭的野心比天都大呢!同齡的姑娘后來都相繼出嫁了,可是她寧愿忍受譏笑,也不愿放棄標準。好在她的運氣不錯,一個在城里做工的遠房親戚終于給她介紹了貨車司機沈師傅,兩人雖談不上一見鐘情,但彼此感覺都不錯,他們相識半年后就結了婚。她終于跳出了“農門”。這讓村里多少人眼睛發綠啊!說實話,她當時就是抱著非城里人不嫁的信念,就是冒著做一輩子老姑娘的危險,就是在家人的謾罵和熟人的嘲諷中硬著頭皮過下去的。她明白,自己之所以這么頑強,這么固執,這么“寧死不屈”的,只是因為自己窮怕了,她再也不想過和父母一樣的生活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參軍的嗎?農村娃想進軍營,那是要擠得打破頭的。我的身體素質好,這是基本條件,出身是三代貧農,政審也沒問題,但就是這樣,競爭也激烈啊。我媽帶著我,提著兩只老母雞給人家武裝部的招兵干部送禮,人家不收,我媽當場就給人家跪下了,說,如果我兒子的名額給別人擠掉了,那我這把老骨頭也不要了……”
說到這里,趙書記哽咽了一下,停了一會兒,他又滔滔不絕地往下說。他的話在阿美聽來,已經不再是嘮叨了。他的話引起了她的共鳴,她的回憶。阿美的心情隨著他的話意走,眼睛里漸漸閃現出一種柔和的光芒來。那光芒也映在趙書記的眼眸里,兩人之間竟添了好多的親近。兩個人,兩雙眼,仿佛是一對在微風中擺動的蠟燭,光是微弱的,好像要滴淚的樣子。阿美想,這世上的生活是多么的似曾相識啊,也許全天下窮苦人的生活都是似曾相識的吧。他說出的話她都懂,他沒有說出的話,她也懂。因為懂,心里竟然就酸楚了,悲傷了。她瞧見他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好像雞冠子一樣。當他再一次舉起瓷杯的時候,阿美輕輕地擋住了他:“老趙,少喝點,小心喝醉了。”
趙書記帶著點醉意瞄了阿美一眼,傻傻地笑了一下:“醉了才好呢,我就是想醉啊,可是你放心。我醉不了,我的頭腦清醒得很呢。”
阿美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像針扎的感覺,她一把搶過他的杯子。猛地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嗆得她咳了起來。她捂著嘴,沖趙書記一擺頭:“得。我也來陪你喝一點!”
趙書記有些吃驚地看著阿美,繼而他在阿美的大腿上拍了拍,點著頭道:“阿美啊,我知道的,你也是一個苦命的人啊,我們大家都是苦命的人啊!”他將瓶里的白酒又咕咕地加到瓷杯里,說:“來,來,來,我們再喝點。”
兩人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喝酒,轉眼阿美的臉上也掛起了紅云。兩人對看的眼神更親近了,更柔和了。有相同的光映到兩人的眼睛里,像月光和它朦朧的倒影。趙書記往阿美的身邊靠了靠,他捉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放在他的嘴唇上輕輕地吻著。阿美有點感動了,她也輕輕地往他的身邊挪了挪。他感覺到了她的這個小小的動作,折過身來,抱住她,吻她,吻得她都要透不過氣來了。但她沒有躲閃,她的身體在那嘴唇與嘴唇相碰的剎那間,竟然爆熱了一下。
趙書記有些狂熱地解開了她的上衣,嘴里噴著酒氣:“阿美啊阿美,你想死我了——”他又握住了她的乳房,那個像果實一樣溫暖的東西。這一次,他的手不再停滯不前了,他一直往她身體的禁區里面探索不止。阿美雖然有些半推半就的,但頭腦還是清醒的。她一個勁地對自己說:只能到此為止了,到此為止了。
他觸到了她那一片隱秘的沼澤地了。他的手剛一挨上去。她就把雙腿緊緊地并了起來。她頑強地抵抗著,可是她覺得自己像一支就要融化的冰棒一樣,隨時有崩潰的危險了。是啊,只能到此為止了,到此為止了。她捉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捉著:“老趙啊,你賭過咒發過誓的,我不愿意的事情你是堅決不做的,你還讓我放一百二十個心的,你沒有忘記吧?”
趙書記一聽這話,愣了。他用血紅的眼睛瞪著她,心里有壓抑不住的火。他幾乎要用蠻力了。她依然死死地抓著他的手,眼神里漸漸地多了一點哀求。是的,她在哀求他:“老趙啊,你是個說話算話的好男人,是不是啊?你說話是算話的。”是啊,那是他說過的話,他是個男人,他不能食言的!他老趙這么多年來,雖然沒干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但說話向來是算話的!他生平最恨的就是那種說話不算話的人了,尤其是一個男人對女人說過的話,那是絕不能放空炮的啊,這是一條做男人的原則啊。想到這里,他眼睛里的亮光就像拉了電閘似的,突然熄滅了。他的手慢慢地松下來,然后從她的懷里滑了出來。那一刻,阿美竟感到有些憐惜了,不舍了。他摸過的地方似乎還有條溫暖又滑膩的小蛇在糾纏著,潤澤著。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留戀的。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發生的。
趙書記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有些可憐巴巴地說:“唉——,阿美,你知道嗎?我和我老婆好久都沒有——沒有親熱過了,你,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這話說得已經是到底了。一個男人已經把自尊全部上繳,讓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都匍匐在她的身下了。他眼光里露出的可憐和無助的神情,讓她難過得想哭了。他鬢角的白發和額上的皺紋在陡然間醒目起來,刺得她傷心欲碎了。可是,她怎么幫他呢?這件事是一個好女人能幫的嗎?當趙書記嘴里吐出“我老婆”這三個字時,阿美似乎看到一個真實的女人已經站在他們的身后,雖然她的面目模糊,可是她眼睛里的寒光卻是匕首一般的。她正無聲地冷冰冰地看著他倆。是啊,他是一個有老婆的人啊,而自己現在也是一個談了對象的人了,這是一個原則問題啊,他們還能怎樣呢?阿美狠狠心,干脆地說:“老趙,你應該清楚,這件事情除了你老婆,誰也不能幫你的。”
趙書記看著阿美臉上堅定的表情,漸漸地收回了自己可憐巴巴的目光。他不住地點頭。道:“好,好,好。”卻再也說不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一口氣來,低聲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女人——我說過的話都是算話的,我都聽你的。”
一聽這話,阿美簡直心如刀絞了,她拿起茶幾上的瓷杯灌了一口酒,又把瓷杯遞給趙書記:“老趙,別想那么多了,來,我們還是來喝酒吧。”
趙書記卻站起身來:“不喝了,不喝了。”他從口袋里把那張優惠券掏出來,一把抓住阿美的手,把她的手掌攤開來,再把那張淡藍色的優惠券鄭重地放在她的手掌里,然后他將她的手指輕輕地合攏起來,有些疲憊地說:“你拿好了,回去吧。”他看到阿美的一雙大眼睛里,有越積越厚的雨水。眼看就要下雨了,就拍拍她的肩,輕輕一笑道:“等你買了電視機,我還要到你家去看看電視呢,歡迎不歡迎啊?”
阿美盡力控制住那不斷涌上來的讓人無法喘息的難過,低著頭說:“你什么時候想來就來嘛。”
阿美轉身回家了。趙書記只把她送到大門口,就告辭回來了。等他一個人重新站在辦公室里,看到茶幾上那剩下的白酒和花生米時,不知為什么,心里狂躁得想要殺人放火似的。他一揮手,將茶幾上的酒瓶、瓷杯、吃剩下的花生米,一股腦兒全掃在地上。“咣當”幾聲爆響,一片狼藉。趙書記握著拳頭,用力砸在堅硬的木頭茶幾上,一直砸得手背流出了血。然后,他頹然地抱住自己的腦袋,嘴里發出了幾聲短促的叫聲。
那一晚,趙書記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十歲。
第四章 鳳蕭吟
細想想,工農街的美就是那種小家碧玉似的美,半露半藏著,有時候看,還有點粗俗之氣,淺薄之氣的。因為沒見過多少世面,不慣于大場面,經常露怯著,有時卻又要表現出過分的自尊和傲慢,那故意端著的不屑,其實也透著一點心虛的。但到底還是漂亮,那怯近似于害羞,還不至于卑微。那俗也近于活潑熱鬧,而不至于粗鄙的。
工農街就是這樣的一條街。打眼掃過去,覺得它嘈雜,混亂,小家子氣,但如果細細地品味,就能一點一點地發現它那掩蓋在日常生活之下的美來。這情景,就像我們在很多地方看到的那些平凡的女孩子,雖然有姿色,但迫于環境和機遇,竟一年一年地老了,俗了,最終湮沒在一片塵埃中,成了一個平常的婦人了,沒有太多的幸福可言,但因為平凡,倒也算平穩安定地過了一輩子了。這樣的婦人,老的時候,端一把躺椅放在院子里。人坐在上面曬太陽,偶爾一凝神,你便能看到,在她的眉眼當中,依然還存著那么點天真淳樸的美來。雖然損壞了,但畢竟還有那不曾污染的質樸做底色,這就是她們一生最寶貴的東西了,是動人的地方。不像那些富貴的美,一敗,就爛,一直爛到心里。而她們只會老,不會爛。
工農街上發生的故事都說不上什么大事,說出來都是芝麻綠豆似的,沒有傳奇,沒有奇跡,有的只是年復一年的歲月,還有家家戶戶里每天上演的那么點煩惱戲,吵幾句,笑幾聲的,在吵鬧和笑語中,把孩子們熬大,把大人們催老,把歲月化為一天天大同小異的日子。就這樣了。能這樣也不錯了。小百姓嘛,盼個國家安寧,人人都能過上太平日子,也就算生逢其時了。
志紅左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金燦燦的戒指。阿美注意到了,抓住她的手,仔細看了看。問她:“喲,這好像是純金的嘛,你哪里有錢買真家伙呀?”
問了好半天,志紅才不好意思地透露,是“兵哥”送給她的,要五百多塊錢呢。
阿美“嘖”“嘖”幾聲,表示驚嘆之后,突然警覺起來:“你們是不是談戀愛了?”
志紅低下頭,擺弄著自己手上的戒指,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承認:“阿美姐,跟你說實話,‘兵哥’在追求我,我,我也蠻喜歡他的,但他——是從那里面放出來的,我怕家里人不同意,到現在還瞞著家里呢,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阿美的預感應驗了,心里為志紅擔心,但到底不是她的家人,有些話又不好意思直說。她想了一下,問:“那你到底喜歡他什么呢?”
“他為人講義氣呀,到哪兒都有朋友,我最喜歡他這個——再說,他對我也很好,肯為我花錢,我們在一起也玩得起來,很快樂的。”說到“兵哥”,志紅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種幸福加崇拜的光芒,阿美一看那眼光就明白了:這丫頭已經陷入情網,難以自拔了。
阿美知道自己現在說什么都沒用的,只能語氣溫和地提醒她:“這結婚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情呀,最重要的還是要看人品好,心腸好。我覺得,你還是應該慎重一點,多觀察一下,多了解一點,反正你還這么年輕嘛,你哥哥都沒有女朋友呢,你難道要搶在他的前面嗎?”說著,還開玩笑地刮刮志紅的鼻子。
提起志強,志紅咋呼起來:“哎呀,別提我哥了。他這個大齡光棍可把我爸媽急壞了,他們急著抱孫子呀。前些日子,有個熟人給我哥介紹了一個女朋友,是個小學老師,長得很文靜很清秀的,我哥終于跟人家見了面,聽說,兩人的第一印象都還不錯呢。”
聽說志強在談女朋友了,不知為什么,阿美乍一聽到,心頭一凜,竟然有些吃驚有些失落的感覺。不過,一轉念,她就放松下來:“是嗎?難怪這些天都沒見到你哥呢,原來你哥在忙大事呀。像你哥這么好的小伙子,誰嫁給他誰有福呀。”
志紅撇撇嘴:“我看呀,這事還懸!我哥那人,是個空心大蘿卜,見到女孩子,比人家女的還害羞。條件不好的,他看不上,這條件好的吧,他又不好意思追,哎,你總不能讓人家女的主動追你吧?以前,只要聽說有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躲得遠遠的。現在,他被我爸媽逼急了,才答應跟人家見面的,但你看他那樣子,好像是替別人相親一樣。他下次到你這里來,你要好好勸勸他。”
“沒問題,我要狠狠地說他一頓。”阿美一聽志紅的抱怨,不知為何,心里反而有了一點舒展的快意,剛剛起的那一點芥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笑著,爽快地答應了。
過了幾天,孫志強果真來了。還沒等阿美開口,他倒是一臉嚴肅地把阿美叫到里屋:“阿美姐,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志紅在門外鬼鬼祟祟地伸著頭張望,孫志強沖她一努嘴:“去,去,去,你忙你的,別在這兒偷聽。”阿美以為孫志強要跟自己說女朋友的事,就悄悄地遞給志紅一個眼色,志紅會意,端一張板凳自覺地坐到店門口去了。
孫志強隨手把房門關上,然后和阿美在飯桌旁坐下來,臉上還是帶著那副沉重的表情,他壓低嗓子道:“告訴你,阿美姐,我們趙書記出事了!”
阿美驚得渾身一震。她睜大眼睛問道:“什么事呀?”
孫志強一聲長嘆,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前一陣,趙書記在外地出差時,在人家旅館里做了,做了壞事,就是,就是,就是嫖娼——還被當地公安局逮到了。趙書記真是糊涂,他怎么能犯這種錯誤呢?這是多大的事情啊!公安局不僅罰了他一筆錢,還通知了單位,讓單位去領人。——這下,趙書記慘了,停職反省,留黨察看。本來這件事只有單位里幾個領導知道的,對外只說趙書記犯了嚴重錯誤,職工們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猜測,但都不知道確切的原因。可是,他那個老婆倒好,還嫌趙書記不夠丟人,居然在這節骨眼上,跑到單位里大鬧一場,又哭又叫地說,是有壞女人勾引了趙書記,把趙書記拉下水的——”
“啊?!”阿美完全傻了,感到心臟那里插著一根尖尖的長長的鋼針,痛得過頭后,反而不覺得痛,只是覺得有些怪誕了。
停了一下,孫志強突然抬眼,迅速地掃了阿美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皮,有點說不出口的樣子:“阿美姐,你,你最好也要當心一點,他老婆現在好像瘋了,見誰都要咬一口,她不知道聽誰挑撥的,說趙書記被一個——一個叫阿美的女人迷住了——罵得那些話簡直不堪入耳。她以為那個,那個女人在我們單位,所以就跑到單位里大鬧,如果——”孫志強的臉紅著,沒有說下去了。
阿美聽到這里,才知道這么突如其來的一件事情,居然跟自己還有瓜葛!她被打蒙了,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孫志強見了,就有點后悔將這件事情告訴了阿美。是啊,阿美姐這么好的人,怎么能受得了這樣的爛泥臭水呢?把她和趙書記連在一起,真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沒邊的事情啊!說得難聽一點,如果阿美和趙書記真有那么一腿,怎么阿美的工作問題至今沒有解決呢?怎么阿美還要辛辛苦苦地開這個服裝店呢?——明擺的事情嘛,別人不知道,他孫志強可是從頭到尾都一清二楚的呀!當初讓阿美去找趙書記也是他孫志強出的主意啊!他孫志強也是一個間接的證人呀!趙書記的那個丑老婆簡直是條瘋狗,不問青紅皂白就到處亂咬人!可是,這種事情哪能解釋得清楚?哪需要別人證明?你越解釋,越證明,人家的想象力就會越豐富,那灘臭水就會被攪得越臭,臭氣就會傳得越遠。如果他那時“見義勇為”地上前插一杠子,為阿美證明一下,解釋一下,那只會將事情弄得越來越糟糕,越來越復雜的。
其實,有些話孫志強還沒有對阿美說出來。那天,趙書記的老婆口口聲聲罵阿美的,是“寡婦×”。既叫阿美又是寡婦的還能有誰呢?她只不過把阿美當成了運輸公司的職工——所以,她沒有鬧到這里來,而是鬧到單位去了。可是,那個丑女人怎么會咬到阿美姐這里?她聽了誰在背后嚼蛆?阿美姐天天在家里做生意,怎么招惹到她那里去了?真是奇了怪了。孫志強沒有想明白,只好拿一些好聽的話安慰阿美,一個勁兒說自己是瞎擔心,叫阿美聽過就忘,不要放在心上。
阿美終于開口了。她并沒有義憤填膺地為自己辯白,只是小聲地問了一句:“那,趙書記現在怎么樣啊?”
“都到了這種地步了,那還能怎么樣?不過,趙書記平時為人不錯,單位里除了少數人幸災樂禍外,大多數人都是同情他的。他請了長病假,這一向都沒來上班,我們一些職工都商量好了,等過了這段日子,我們再到他家去看看他。我們還準備聯名給上級主管部門寫封信,幫他說說好話,希望上面能給他一個輕一點的處分。唉,反正,這件事情對趙書記來說,絕對是個鬼門關。他這個人,平時很‘左’的,對自己要求很嚴的,他怎么能做出這種糊涂事呢?打死我都不相信的!”
送走了孫志強,阿美一直處在恍惚中,志紅跟她嬉皮笑臉地說什么,她都沒聽清楚。大白天,到處都是人,她的心里像揣著一只蹦跳的青蛙似的,定不下來,眼皮也在跳著,好像要發生什么大事情一樣。她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卻找不到地方。她只好對志紅說,出去買點東西,然后就跳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公共汽車。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茫茫然地在一個陌生的小站下了車。離小站不遠的地方,有一方安靜的小池塘,她慢慢地踱到池塘邊,掏出一張手絹墊在地上,然后就癡癡呆呆地坐了下去。
和趙書記交往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清晰地浮現了出來,伴隨著刺心的疼痛。這個男人雖然沒有跟她走到一起,但是她不能否認,他們之間是有一些不同一般的情義的。他對她的關照,狂熱,欲望,她對他的感激,妥協,拒絕。她知道他的壓抑,他也明白她的原則。他試探,掙扎,渴望,強忍,進一步,退兩步,她完全懂得他的那些矛盾和痛苦,所以,想起他,她的心是軟的,酸的,當然還有,感激。她感激他,是因為他到底還是和自己一起,共同守住了那道最后的防線。如果他真要突破它,那她實際上是抵擋不了的——可是,可是,這有意義嗎?如果,自己當初就依了他,成全了他,是不是他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呢?他的錯誤里有沒有她的因素呢?自從她從他的手上接過那張電視機的優惠券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他曾經說過要到她家看電視的戲言,實際上一次也沒有兌現。她知道,他們都在盡力地逃避著對方。——難道真是她害了他?
淚水一直在阿美的臉上不斷地畫著,一條。兩條,直到縱橫。想到在自己的面前,他曾經把自尊完完全全地交付出來,可是自己還是狠心地拒絕了他。她終于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她做錯了嗎?她毀了那個小眼睛、寬肩膀、曾經給過她最熱烈的擁抱和親吻的男人嗎?不,不,這不是真的。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他干嗎要做那么糊涂的事情呢?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想不通。她不相信。無法相信。
池塘的水是淡灰色的,不算混濁也不算清澈,風一吹,起了一圈圈淺淺的漣漪。平淡無奇的一個池塘,普普通通的一個池塘,可是誰知道這池塘的深處埋著怎樣的秘密和故事呢?……阿美呆呆地看著那些漣漪,一圈圈地擴大,擴大到不能再擴大的時候,就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阿美停止了哭泣。她紅著眼睛,淚水已經在臉上風干了,緊繃繃的,有點疼,有點涼。又一陣風吹過,她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涼意,透徹的涼意。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第二天早上,阿美一起來就感到有些頭暈目眩的。昨夜又是一夜無眠,這會兒,頭重得好像戴上了一個又沉又緊的鐵盔。她在額頭上抹了一點老虎油,硬撐著起了床,做飯,收拾,照常把大英小英打發去了學校。然后她把店門開了,坐在椅子上,心事重重地織著毛衣。三三兩兩的鄰居從她的店門口走過,跟她打著招呼,她也應承幾句。吹了點早晨的涼風,人似乎清醒了一點,但頭還是又痛又重的,好像要生病的樣子。阿美盼著志紅今天能早一點來,那她就可以早點回房間休息一下。
上班、上學的人都陸續走了,一家家的店鋪剛剛開門。工農街在早晨短暫的嘈雜和忙碌之后,有了片刻的安靜。怎么志紅還沒到呢?就在這時,幾聲粗暴的叫喊撕裂了小街的安靜,空氣顫抖起來。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兩個男人,氣勢洶洶地沖進了阿美的服裝店。這個女人又矮又壯的,獅子頭似的臉,還長了一個扁扁的紅鼻頭。
“嘩——”,貨架上的一排絲襪和短褲被一股腦兒地抹到地上。“那個叫阿美的臭婊子在哪里?!欺負人欺負到老娘頭上了!瞎了你的狗眼!”那個“紅鼻頭”張口就罵。那兩個男人并不魁梧高大,普普通通的樣子,跟在她的身后,像保鏢似的,緊鎖著眉頭,背著手,沒有吱聲。
阿美剛一站起身來,那個女人就沖上來了:“你就是阿美吧?看你長得這副騷狐貍樣就知道!你是不是沒男人就不能活呀?你怎么勾引到我老公頭上了?我招你惹你了?”
阿美的腦袋里有一群蜜蜂在“嗡嗡嗡”叫著。她漲紅著臉,語無倫次地說:“你,你是誰?你怎么能隨便罵人呢?”
“罵人?!我還要打人呢!”話音剛落,她就沖上去,想給阿美一巴掌。阿美氣憤地抓住了她的手。“紅鼻頭”上躥下跳的,一把扯住了阿美的衣領。阿美也死死地揪著她的手,跟她廝打起來。
這時,那兩個一直觀望的男人沖上來,一人拽住阿美的一只手,把她的手用力地扭到背后。阿美痛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她用帶哭腔的聲音說:“你們這么多人,欺負我一個女人,你們還講不講理?你們到底想干什么呀?!”
“紅鼻頭”騰出手來,在阿美的臉上左右開弓地一連打了十幾個耳光,打得阿美的臉紫漲著,嘴角和鼻孔里都冒出了鮮血。阿美的手被那兩個男人死死地鉗著,根本動彈不了。那個女人的手打痛了,這才住了手,氣喘吁吁地叫道:“告訴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趙中華的老婆!你這個寡婦×。你死了丈夫,就來勾引我家老趙!你把他弄得那個樣子了,你又把他甩了,我們家老趙是老實人呀,他哪里經得起你這個狐貍精這么搞呀,他不找雞他還能干什么?!',罵著,罵著,“紅鼻頭”似乎累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兩只手輪番拍著地,用一種“痛說革命家史”的語氣,甩著鼻涕,哭訴起來:“嗚——你這個寡婦×,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事情呀?自從認識你之后,我們家趙中華就丟了魂了,他哪一天在家里待得住呀?因為你,我們兩口子慪過多少氣,打過多少架呀?可是為了老趙的名聲,我都忍了,忍了那么久。嗚——現在好了,他出了這么大的丑了,他把官丟了,你就稱心如意了,是吧?嗚——你安的什么心啊?你敢說你沒有勾引我們家趙中華?!你勾引就勾引吧,你為什么又不和他好了?!嗚——你這個千人戳萬人日的寡婦×,你都被人戳爛了,你還假正經的干什么呀?!——”
她的話還沒說完,阿美就大叫一聲,披頭散發地猛地向她撞去。那兩個男人沒防備,被阿美拉了一個大趔趄。阿美瘋了一樣,眼睛發直,嘴里亂叫著,嘴角邊冒出了白色的泡沫,兩只手像螃蟹一樣亂舞起來。“紅鼻頭”看到阿美眼睛里冒出的那種直直的光,慌亂了一下,停止了哭嚎。那兩個男人一個箭步跟上去,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死死地抓住了阿美的手。阿美動彈不了,擺著頭,想咬人,想拼命,卻掙脫不開,只能發出野獸般的哀鳴。
“紅鼻頭”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朝著店里的一排時裝沖去,正要砸店,就在這時,一群年輕人一陣風似的涌了進來。幾個人一起扯開了那兩個男人的手,一直把他們扯到街上,再把他們團團圍起來,拳腳一起操練上了。兩個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蒙了,傻呆呆地緊緊抱著頭,蜷著身子,根本不敢還手。一個為首的光頭小伙子沖到“紅鼻頭”面前,用力一拉,就把她拉得跌到地上。他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這個丑八怪,十三點,你撒野居然撒到老子這條街了!你也不看看大爺我是誰?”
阿美抬眼一看,只見關鍵時刻,志紅帶著“兵哥”一幫人沖進來,解救了她。她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腿一軟,人一木,就要往地上倒下去。志紅一把攙住了她,急切地問:“阿美姐,你怎么樣啊?”阿美在志紅的胳膊上閉了一下眼睛,緩過一口氣來,人冷靜下來,臉上雖然是火辣辣的感覺,但心里卻像有塊巨大的冰在沉淀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她有氣無力地叫道:“別打了,別打了,讓他們快走吧。”
“兵哥”也跑過來,關切地問:“阿美姐,你真的沒事吧?”阿美搖搖頭,對“兵哥”說:“你快叫他們住手吧,別把事情弄大了。”
“兵哥”一聲令下,那幫小伙子才罵罵咧咧地停下來。“兵哥”刷地扯開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像鼓一樣厚實的胸膛,對躺在地上的“紅鼻頭”說:“你別在這里裝癩皮狗了!你要不是個女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這堆肥肉揍成一張肉餅不可!”那個女人被他罵得臉像豬肝一樣地紅起來,她還想繼續撒潑,“兵哥”猛地朝她一瞪眼,眼里的光比閃電還亮,比毒蛇還毒,把她一下子給震住了。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兵哥”轉身又沖那兩個男人拍著胸脯,豪情萬丈地吼道:“你們也不打聽打聽,這工農街的‘兵哥’是誰?老子跟里面那些不要命的人拼,都能混出個老大來,老子今天卸你們幾條胳膊幾條腿的,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大不了再進去蹲幾年!——你們都給老子看清楚了,這個人是我大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大人大量,不跟你們計較,老子也就放你們一馬,你們快滾,今后不許你們再踏進工農街半步!哼,不要讓老子再看到你們!”那兩個男人一看“兵哥”這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早就把膽嚇破了,他們哆哆嗦嗦地拽著“紅鼻頭”狼狽地逃走了。
志紅帶著激賞的表情朝“兵哥”一笑。“兵哥”在她的面前瀟灑地打了個響指,自得地說:“沒事啦!你快把阿美姐扶到里面休息一下,我在這里幫你們看一會兒店。”這時,有一些路人和鄰居圍過來打探,“兵哥”沖他們不耐煩地揮著手:“看?有什么好看的?走吧,快走吧,這里又沒有錢要分,你們湊什么熱鬧呀?”把人都弄得灰溜溜地走遠了。
阿美說自己沒事,讓志紅先把店里的貨整理一下,自己一個人強打精神走進里屋。她把門剛一關上,人就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比抖篩子還厲害。她咬著牙,拿起一面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她看到了一張戴著面具的恐怖的臉。她進了廚房,打了一盆冷水,小心地把臉上的血跡和灰塵輕輕地洗去。做完了這些,她平靜地躺到床上,拉過一床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蒙了起來。她的身體像通了電似的在被子下抖個不停。她咬著自己的嘴唇,把嘴唇都快咬破了。她一個勁兒對自己說:“不哭,不哭,我不哭,不要哭。”可是,她的淚水到底還是沒有控制住,到底還是像瀑布似的瀉了下來。
從來沒有這么屈辱過。比死還要恐怖的打擊,完全沒有預兆地降臨了。周圍的一切閃著一種噩夢般的奇異的光。時間在這一刻突然凝固起來,不再往前走了。天下大亂了,天翻地覆了,天昏地暗了,天搖地動了。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被人辱罵,被人糟蹋,可是她卻無法還手。她無法還手的并不僅僅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名譽。她怎么能在別人面前證明自己的清白呢?——或者,她根本就不是清白的?一個寡婦,一個漂亮的寡婦,原本在別人的想象里,就已經像一團黏糊糊抹布一樣曖昧不明了,經過這么一場大亂,她還能保住自己的名譽嗎?——可是細想想,自己真的沒有一點過失嗎?對于趙書記的錯誤,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心安理得、問心無愧嗎?對于他老婆的發瘋,自己真的可以擺出一副完全無辜的樣子嗎?這一切,是不是在從前那些與趙書記交往的日子里,就已經埋下了禍根?
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這是上天的法則吧?阿美想:雖然很多事情都是說不清楚的,雖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但自己心里還是明白的,畢竟,對于趙書記,她還是欠下了一點什么的。要不,自己怎么第一眼見到他那個丑老婆時,就有一點心虛呢?如果,當初,她對趙書記的態度再堅決一點,如果,她從沒有主動找過他,如果,她沒有接受他送給自己的那些東西,是不是她現在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那只瘋母狗打出門去?是不是她還可以到派出所去報個案,或是告到那個女人的單位去?——然而,現在,她不能。她被瘋狗狠狠地咬了一口,可是,是她自己先招惹了它的,雖然那不是存心,也不是故意,雖然她一直在避免招惹它,可是,畢竟,她還是和它有所牽連的。因此,她只能忍氣吞聲,讓這件事情趕快像水汽一樣地蒸發掉。她只能祈禱沒有更多的人知道它,議論它。她只能打碎了牙齒和血吞。也許,這樣,自己的心反而能夠平靜一點。因為現在,她再也不欠那個倒霉的令人同情的男人了,如果說欠,那就是他欠自己的了。——這么一想,阿美冷靜多了。她的心里充滿了對“兵哥”那幫人的感激。是啊,今天,多虧了“兵哥”的及時相助啊!要不,事情鬧大了,自己的臉該往哪里擱呢?這件事情該怎樣收場呢?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想歸這么想,但恨,還在心里腫脹著,淤著血,帶著傷,根本平息不下去。那個丑女人罵自己的那些話,一遍遍地在耳邊回響著,那是鈍刀子割肉的痛楚,那是電鉆鉆心的感覺,每一下都翻卷著模糊的血肉。這是怎樣的屈辱啊!讓人沒有勇氣繼續生活下去的屈辱啊!她的手臂、臉頰,仍舊火辣辣地痛,好像比剛才還痛得厲害了。是的,如果她不是一個寡婦,如果她的丈夫老沈還活著,這樣的事情怎么會發生呢?怪來怪去,其實就該怪那個狠心的老沈呀!就該怪他的苦命呀!驀地,她感到自己的腦袋像地雷一樣悶悶地炸了一下。天地在一瞬間突然安靜了下來,然后一陣劇烈的頭痛就襲了上來,洶涌澎湃的,淹沒一切的。阿美抱著自己的頭,在床上滾來滾去的,嘴里發出了一聲聲短促的“哎喲”“哎喲”的叫喚。汗水很快就將她的全身浸濕了。
這一回,阿美是真的生病了。
她發著燒,從一個噩夢過渡到另一個噩夢。她像一個被剝了皮抽了筋的人,心臟有承受不了的痛,一揪一揪的,腦袋有不能忍受的痛,一跳一跳的,渾身上下都有不能形容的痛,一抽一抽的。她含糊地呻吟,感到生命像一張薄薄的紙,和自己的身體分開了,飄在半空中。迷糊中,她聽到一些聲音,忽大忽小的。她還看到一些人影,在自己的身邊飄忽著,時近時遠的。朦朧中,有冰涼的毛巾敷在了她的額頭上,有溫熱的水流到了她的喉嚨里。她感到舒服了一點。恍惚中,似乎看到有個男人伸出一張大手來,在她的身上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像一片清涼的荷葉,摸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種輕松的感覺。這個男人是誰呢?到底是誰呢?哦,他的臉在氤氳的霧氣中,漸漸地明晰起來了。他的眉,眼,鼻,唇,啊,是老沈!是她親愛的丈夫老沈回來了!是的,她再也不用擔心了。再也不用害怕了,她在他荷葉一樣的大手下,慢慢地昏睡過去了……
阿美生病之后,孫志強來了幾次,幫妹妹一起打點店里的生意。他已經聽志紅把當時的情景描述了一遍,知道阿美現在的心情,許多話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只得說些叫她注意身體之類的客套話。阿美見他來了,趕緊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她有些吞吞吐吐地問他,運輸公司最近可有什么議論。孫志強說,一切都還好,人們談趙書記的時候,還是同情的多,大家都說他找了個神經病老婆,沒有幾個人把她的話當真的。阿美又問,他老婆最近到單位鬧了沒有,孫志強說,那倒沒有,她還想怎樣啊?她鬧也鬧了,神經發也發了,氣也出過了,她還想殺人放火呀?她自己不想過日子了呀?孫志強說著說著,就氣憤起來,他的眉皺著,聲音也高了,他說,我怎么也想不通,趙書記怎么會找這樣的老婆呢,長得不上臺面就算了,還是個地地道道的潑婦,神經病!阿美淡淡地回道,這些天我也想通了,也不怪她了,想想她也怪可憐的,誰家的丈夫出了這種事情,做老婆的不覺得丟人現眼呢?我感覺她還是很在乎自己的老公的,也可能就因為太在乎了,所以——她還沒說完,孫志強就氣呼呼地說,那也不能變成瘋狗到處亂咬人啊!阿美說,算了,算了,這件事情過了就算了,我真的再也不想提了,我只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孫志強忙安慰她,你放心吧,他老婆到你這兒鬧的事,我們單位的人好像還沒有人知道。阿美的眼睛一下子就活泛過來,她連連說,我就擔心這個,這就好了,這就好了,但愿所有的人都不再提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孫志強對阿美的態度有些驚訝,他不服氣地說,阿美姐,你,真是太大度了,太善良了,你,你干嗎要咽下這口惡氣呢?阿美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說,人家趙書記從前對我家不薄的,現在他是在落難的關鍵時候啊,我們怎么能再給他添亂呢?聽了阿美的話,再看看她憔悴得像病菜葉一樣的臉色,孫志強還是不服氣。他想,雖然你阿美姐是個大好人,可是做好人也是有原則的啊。一個女人怎么能忍氣吞聲地背下這樣一口大黑鍋呢?怎么著,也要查個水落石出,還自己一個清白呀——孫志強自然不知道阿美和趙書記背后的那些故事——不過,這樣的時候說這樣的話,就有挑撥離間、煽風點火的感覺了,所以,孫志強到底還是把這些話咽到了肚里。但是他的心里一直堵著一口悶氣,像吞了一口糞便似的。是啊,他的阿美姐,怎么能被人這樣糟蹋呢?別人糟蹋了她的榮譽,不也像是糟蹋了自己的榮譽嗎?真的,不能想的,一想,他的心里就堵得生疼,血咝咝地痛,又找不到出口。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再怎么不平,再怎么難受,他都不能為阿美出面的。不是他不敢做這個“出頭鳥”,而是他不能。他這個沒結婚的大小伙子,怎么能再上前插一杠子呢?
阿美雖然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但也不能說沒有收獲。她精神好一點,頭痛不厲害的時候,就靠在床頭上一邊織毛衣,一邊想問題。等她的病好了之后,她也終于想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她要趕緊嫁人,再找個男人。一個寡婦,盡管再好強,再獨立,可是她的腦門上像是隨時隨地都貼了一張紙條似的,那紙條上寫著:我的身邊沒有男人。這就給了別人很多的想象空間,也給自己帶來了很多想象不到的麻煩。這情景就像是一間不上鎖的房子,雖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小偷,但這至少給那些喜歡偷雞摸狗的人留下了空隙,也把自己置于一種沒有遮擋的境地了。她以前總擔心丈夫去世沒多久,自己如果再找別的男人的話,會給人留下輕浮、浪蕩的印象。現在她擔心的恰恰相反了,如果自己的身邊再沒有正兒八經的男人,如果這個家再沒有一個男人出現,她面對的污泥濁水恐怕會更多的。一個男人就是一個家的擋箭牌,一個丈夫就是一個女人的保護神啊。不承認這一點是不行的。她從前左顧右盼,步步為營,處處小心著。生怕給別人留下什么口實,生怕敗壞了自己的名聲,可是,結果又怎樣?就因為她是一個寡婦,就因為她沒有丈夫,她實際上一直處在人們的有色眼鏡之下。不管那是同情,還是歧視,實際上,人們想到她阿美的時候,想的最多的還是“她是一個寡婦”。寡婦,就像刻在她臉上的兩個洗不掉擦不去的“紅字”一樣,讓她成了一個“二等公民”。是的,現在。她要用一個男人抹去這兩個紅字。雖然這件事情在大英小英那里,恐怕還有一些為難,但孩子畢竟是孩子,生米煮成熟飯后,她們也只能接受現實的,再說,她們漸漸大了,懂事了,對母親的理解也會更多一點的。這么想了好久之后,一個決心就漸漸地在阿美的腦子里凝結成形了。
那天深夜,等大英小英都進入夢鄉之后,阿美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她把自己從頭到腳徹底地清洗了一遍,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將渾身上下都收拾得一絲不茍的。然后,她關緊自己的房門,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把老沈的遺像抱在懷里,一遍一遍地撫摸著。淚水安靜地淌著,但她并沒有擦去。她把嘴唇湊到冰冷的相框上,讓那些淚水印在相框的玻璃上,她用心對他說:老沈啊,不管怎樣,你永遠是我的好丈夫,是我孩子的好父親,可是,我還要結婚,還要嫁人,還要繼續生活下去的,你能理解我嗎?你不會責怪我吧?如果你心里還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那就讓我給你跪下吧,請你看在兩個孩子的分上原諒我,我這就給你跪下了,向你贖罪……萬籟俱寂的深夜里,阿美抱著老沈的遺像,端正地跪著。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她一直跪著,跪了那么久,跪得雙腿都麻木了,可是心卻一點一點地沉靜下來,像湖水,透明如鏡。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心漸漸地亮了起來,那么大、那么亮的一顆心,一間房子都盛不下的心。
當陽光重又照射到阿美小店外的那個門楣時,阿美已經坐在自己的店門口,手上織著毛衣,笑容可掬地招呼著經過的客人了。工農街的鄰居們看見她,都會關切地問一句:“阿美,你的身體好了?”阿美溫和地笑笑,大大方方地回一句:“好了,全好了。”人們發現她比過去消瘦了不少,本來就比一般人白凈的皮膚顯得越發自凈了,閃著一種玉器似的柔和的光芒,這個女人仿佛從一個殼中剛剛剝出來似的,身與心、內與外都有一種蛋清般的純凈和安詳。人們感到她的身體里發生了一些變化,一些東西脫落了,一些東西滋長了,但那變化又是讓人無法說清楚的。
阿美去黃梅戲劇團找了朱香蘭。朱香蘭正在一間會議室里,跟一大班同事討論著“走穴”的事。下個月,他們準備到附近的幾個縣輪番跑一跑,搞幾場最具前衛形式的“流行歌曲演唱會”,也就是一個人在前面拿著麥克風唱,后面有一排人根據歌曲的旋律給主唱者伴舞。不過,這樣的演出形式只能到縣城里搞,女演員的衣服可以穿得單薄點,舞蹈可以跳得風騷些。在城里可不能搞這些鬼名堂,現在全國上下都在開展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活動,那可正好撞到槍口上了。這樣的演出雖有爭議,有風險,但人人都知道,群眾喜歡,門票好賣。海報一打,拍幾張女演員穿著低胸超短裙跳舞的照片,門票一下子就賣光了,演出開演半個小時了,還有人在劇場外舉著錢等退票呢。
走穴嘛,雖然是辛苦,是累,但看在能快快“扒分”的分上,也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沒有抹不開的面子了。是啊,現在人人都知道“錢”的價值。嘗到“錢”的甜頭了。買了時裝買美食,買了沙發買風扇,買了冰箱買電視,還有洗衣機、摩托車,總之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買不完的好東西。用錢買來的這些東西都是實實在在的享受啊,是每一個神經末梢都能感覺到的愜意啊。這些東西不僅是物質,更是精神,是地位,是風光,還是別人羨慕的目光。當然了。錢嗎,從來都是銅臭嘛。這就像吃臭豆腐的感覺,聞起來是臭的,但吃起來到底是香的,而且越吃就會越上癮的。人們談錢時也一樣,雖然面子上還遮遮掩掩著,但到底還是在心里喜歡上了的。日子,如果沒有錢的滋潤,還叫什么日子呢?前些年,那樣的日子,他們是過夠了,過怕了。那時人人都躲著錢,像躲著麻風病人一樣,唯恐與它沾上邊,可是,結果怎樣?結果是全中國都發了一場瘋,窮瘋。好了,現在人們終于回過勁兒了,人到底還是向自己的肚皮自己的神經末梢投降了。現在人們又開始發另一場瘋了,怕自己窮的瘋。就拿劇團來說,從前,別說周末去下鄉演出了,就是上班時間,如果組織一場下鄉的慰問演出的話,大家都是你推我躲著,找各種理由搪塞,實在推不掉攤上的,那都是窩著一肚子邪火,嘀嘀咕咕的。現在,弄這樣的演唱會,往自己的口袋里“扒分”,那就根本不用動員了,大家都像豬搶食一樣,千方百計地削尖腦袋往里鉆。——這就是“錢”的威力了。不過,畢竟都是世故的,明白的,也就心照不宣,不用說破了。
朱香蘭一看阿美來找自己,驚喜地瞪大眼睛,一下子沖到阿美的面前,大聲地叫道:“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是不是要給我發喜帖啊?”阿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朱香蘭沖里面喊了一聲,告了一聲假,就親熱地摟著阿美的肩膀,把她領到隔壁的房間:“來,這兒沒人,我們姐妹倆就在這兒說說悄悄話。”
兩人在一張木沙發上緊挨著坐下來。阿美拉著朱香蘭的手,笑著說:“我還是第一次到你們劇團里來呢,我本來以為劇團一定是很清靜,很悠閑的,沒想到你們這兒這么熱鬧。”
朱香蘭把頭一甩,一揚眉:“哎呀,你今天看到的只是一面。因為我們要討論走穴的事嘛,所以大家都來了。要是往常,咱們這個小小的地方戲劇團,那就跟和尚廟尼姑庵差不多的,哪里見到人呀?這也不能怪我們,現在,誰還看那些地方戲啊?誰還有勁兒排戲演戲呀?告訴你,現如今,‘前途’已經變成‘錢途’了,只有這個,才是真的。”她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沖阿美瞇著眼笑了一下。然后,她放下手來,頭一抬,爽快地說:“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說吧.什么事?”
阿美聽她這么一問,不知為什么突然慌了一下,她像是沒準備好似的,嘴巴一啟,突兀地來了一句:“朱姐,我想,想和林雪原,早點把這婚結了。”朱香蘭被她說得一愣,不過,她的臉在一瞬間就綻開了花來,隨即,她還想開阿美一句玩笑,不過,當她看到阿美那種面紅耳赤又極其認真的樣子時,還是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她朝阿美飛了一個媚眼:“哎呀,你終于想通了是不是?這就對了嘛,大好的男人怎么能把他放跑了呢?大好的年華怎么能讓它白白浪費了呢?”
阿美把自己和林雪原的交往,跟朱香蘭簡單地說了一遍,然后她有些支吾地說:“雖然我們的交往還挺順利的。林雪原對我也不錯,但不知為什么,這一段日子林雪原都沒來找我了,也許他工作忙吧。我前一段時間,身體不太好,生了點病,也就沒去打攪他。——現在,我的病完全好了,我想,這事,這事,最好不要再拖下去了,我們都不年輕了,如果大家都沒意見的話,我想,想盡快把婚事辦了,時間拖得越長,說閑話的人恐怕會越多,現在,我們那條街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事了——”
朱香蘭是個精明人,一聽阿美的話意,再看阿美的神態,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笑著打斷她:“你放心,以前我就怕你不愿意早結婚,既然你沒什么意見,林雪原那里肯定更沒什么意見了。我去說,我明天就去說。我讓林雪原盡快向你求婚,讓你盡快做新娘。嘿嘿,你的喜酒,我也想盡快喝到呀。”
阿美聽了,臉更紅了,她像個新嫁娘一樣低著頭,輕輕地說道:“那你見了他,可別跟他說,是我找的你,先提的這事呀——”
“哈哈哈哈,你朱姐再怎么缺心眼兒,這個還需要你打招呼嗎?——你就在家里放心地等著吧!”
從朱香蘭那里得了準信,阿美一路上都有些喜滋滋的,不管怎么著,如果能嫁給林雪原這樣的知識分子,對她,對她的女兒,應該都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她還有什么奢望呢?也應該知足了。——不過,畢竟是再嫁,也不必弄出什么大動靜來,兩人領張證,擺桌酒,在鄰居中發些喜糖,這事就算辦成了,就可以讓林雪原名正言順地搬到家里來住了。對了,家里也不必添多少新東西,只把床上用品換成新的就可以了。這么一路想,一路就有點心懷激蕩的感覺了,有了一點對新生活的緊張和向往了。等阿美帶著微紅的臉色,喜氣洋洋地跨進家門時,卻見兩個居委會的干部帶著幾個陌生人,正坐在她的店里,和志紅閑聊著,似乎在等著自己。阿美吃了一驚。大家寒暄之后,那些人和顏悅色地說明了來意。原來,他們是房管局的。他們說,市里正在統一規劃,要將這一片老房子拆掉,建成一個新的大型住宅區,他們是下來先摸摸底,通通氣的。
阿美一聽就愣了,有點張口結舌的感覺,說不出話來。來人看到她的樣子,反客為主地讓她先坐下來休息一下,然后和藹可親地對她說:“你不必擔心,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來,這次拆遷就是市里想為老百姓做點實事,改善這一片老居民區的生活條件的……”阿美有些結巴地說:“那我,我這個服裝店,怎么辦?我們全家人,就靠這個吃飯呀。”一個年長一點的干部說:“這個你放心,我們會統一安排的,像你們這些手續齊全的合法個體戶,我們會保護的,到時候會補償給你們適當的門面,讓你們繼續經營的。”阿美已經從剛才的驚駭中慢慢冷靜下來,她問:“那房子從拆除到建好,恐怕要一兩年吧?這么長一段時間,我們住在哪里?又在哪里做生意呢?”那個年長一些的干部說:“這個,政府會安排一些簡易的過渡房,恐怕你們這些拆遷戶也要克服一下困難,各人想想個人的辦法,我想,住,肯定是有地方的,但條件可能艱苦一點,等新大樓蓋好之后,政府按照你們現在的住房面積,還給你們新房子,不要你們出一分錢,到那時候,你們就可以一勞永逸了嘛。至于服裝店嘛,過渡的時候,恐怕暫時還沒辦法安排——”他的話還沒說完,阿美就硬硬地打斷他:“那你讓我們一家去喝西北風呀?”
居委會的人看見那個年長的干部皺了一下眉,就在一旁為阿美解釋道:“是這樣的,她家是有些特殊的,她沒有丈夫,自己帶著兩個女兒,就靠這個服裝店生活。你們看,像她這種情況,完全沒有其他收入來源的,政府能不能給一點特殊的照顧呀?”
年長的干部聽了,眉頭依然皺著,他讓一旁那個年輕的干部把這些記錄在一個本子上,然后半硬半軟地說:“我們這次來,就是來聽聽大家的意見的,我們也會把你們的意見和要求,向上面如實反映的。但老城改造這是一件大事,我們剛才跑了好多家,大家都說這一片老房子早就該拆了,他們早就盼望著住樓房了,要是政府能為老百姓辦成這么一件大好事,他們還要為政府放鞭炮燒高香呢。其實,家家的困難都是有的,但困難畢竟是暫時的,應該有大局觀念,向前看。”
送走了那些人,志紅在耳邊嘀嘀咕咕地抱怨著什么,阿美頭腦亂亂的,沒有聽清楚,只是隨口應付了幾句,就神色疲乏地進了里屋。事情要來都是一齊來的。她要一個人靜一靜,好好地想一想。本來,拆遷確實是件大好事,可是,對于她的小店,她全家的生活,她的已經步入正軌的生意,無疑又是一番大折騰。一切又要重新起步了。——怎么辦?她是一只小小的螞蟻,撼不動已經啟動的巨大的車輪。她知道,雖然政府的人今天只是來聽聽下面的意見,只是吹吹風,但明擺著,拆遷已經是定局了,是早晚的事情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得趕快想一個應付變局的辦法。
——那么,嫁人,是不是就是那個以不變應萬變的最好的辦法呢?嫁人,是不是在這樣的動蕩中,就顯得更加迫在眉睫了?她嫁了人,她們母女三人是不是就有了一些依靠和保障呢?
晚上,志紅已經回家去了,兩個孩子正在里屋寫作業,阿美一個人在店里坐著。不知為什么,她看著自己的小店,裝潢還顯得新鮮的小店,就像一個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兒時穿過的小衣物一樣,心里涌起了那么多的喜愛和不舍,甜蜜和酸楚。它們在不遠的將來,就要被那隆隆作響的推土機,碾到履帶之下嗎?它們就要變成破碎的瓦礫和陳舊的磚塊嗎?是的,不僅是自己的小店,在不遠的將來,整條街,自己待了這么多年的工農街,這熟悉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了啊。——可是她有什么辦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呢?在生活的推土機之下,她自己不就像那些破碎的瓦礫和陳舊的磚塊嗎?她唯一能做的,不就是盡快適應這些變化,跟上時代的步伐嗎?——這樣的時代,真是變化比計劃更快呀,讓人總是擔心跟不上趟呀,讓人的心總是焦慮著,沒有底呀。但是,不管怎樣,經歷了這些風雨,這些磨難,她阿美現在還有什么好怕的呢?生活已經教給了她一個信念,那就是:天無絕人之路。
正這么胡亂地想著心事,一個人影忽然在店門外閃了一下,又閃了出去。阿美一晃眼,并沒有看見什么人,納悶著。就在這時,那個人影又閃回來了,站在店門口,看著自己,不說話,也不動。阿美定定眼,血一下子就涌到了腦袋上。原來,店門口立著的是趙書記,多日不見的趙書記!
乍一看,趙書記像是老了十歲。臉頰癟了,眉頭上緊鎖著一道刀刻似的皺紋,像要把他的臉一分為二地劈開來一樣。阿美感到他變化最大的地方還是他的那雙不大的眼睛。從前,他的眼睛后面好像還藏著一雙眼睛,炯炯得讓人不敢逼視,現在他眼里的光散了,淡了,模糊了,好像起了一層大霧似的。阿美的鼻子忍不住一酸。她正要把他讓進店里,趙書記開口了,他的聲音似乎也變了,低沉的,喑啞的,卻是不容置疑的:“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幾句話!”
阿美跟著他走出來,站在離門口幾步遠的陰影中。兩人對看著,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要走了,去深圳,我有一個戰友在那里開了一個公司,我去那里幫他做點事情。”
“你,你的工作不要了?”
“我辦了留職停薪的手續。”
“留——職——停——薪?這個,是什么意思呀?——你真的想好了嗎?”
趙書記不說話了。他低下頭來,一直沒有說話。等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他的神態已經非常鎮定了。他低緩地說:“我知道,留職停薪,現在還是個新政策,也不知道將來的前景怎樣,到底能不能落實,會不會有什么變化,而且,那些去南方闖蕩的人,都是一些年輕人,所以像我這種年齡的出去了,恐怕真是兇多吉少——”
阿美連忙打斷他:“你不要亂說,好歹你是做過領導的人,有經驗,有能力——”
趙書記淡淡地笑了一下:“反正,說這些都沒用了,我已經決定了,非走不可了。我來,就是向你告辭的。——你別說,什么都別說,那些事,我都知道的,我對不起你!”
“不,不,不是這樣的——,是我,我,對不起你!”阿美說著,淚光一閃,哽咽了一下。
“唉——,如果有來世,我一定要娶你。”
那一瞬間,阿美感到,天,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地,也“嘩”的一聲,在向后退,一直退,沒有底似的退。天,無限的遠,地,無窮的遙,而天地之間的人,是那么的無依無靠,那么的小。“如果有來世”,怎么會有呢?沒有的。來世,就像這無窮的天地一樣,遙遠得連想一想也覺得有無盡的疲憊。今生今世的相逢,已經是千回萬轉的機緣了,縱是這樣的難得,結果依然還是無緣,那么來世呢,來世還不知道我們將要輪回在哪一個時空,成為哪一種塵埃呢,來世,也許連面對面的機緣都無法奢求了,那么,又怎么還能期望攜手呢?阿美的眼睛濕潤了,模糊了。兩人都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再說話。這時,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只全身黑油油的大貓,從他們的腳底下悄無聲息地慢慢踱步而行,肩胛骨突兀地聳立著,一副矜持而孤獨的樣子。走了幾步,它回過頭來,睜著一雙綠幽幽的圓眼睛,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樣,沖兩人“咪”地叫了一聲。空氣在那種纖細而鬼魅的聲音里震顫了一下。然后,那只大黑貓就慢慢地轉過頭去,慢慢地走遠了,直到和夜色融為一體。
“好了,阿美,我們就在這兒告別吧。你平時要開心點,自己照顧好自己。”不知過了多久,趙書記開口打破了沉默。他握住了阿美的手,在她的手上猛地一用力,可是只一瞬間,他就放開了。阿美手上的痛感還沒消散,趙書記已經轉過身,大踏步地走了。他甚至沒有聽她講一句告別和祝福的話。他那寬寬的背影在夜色中看起來就像一只孤獨的大鳥。
“老趙——”阿美的心里翻騰著那么多的囑咐的話語,可是她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她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也成為夜色的一部分。她一直站在夜風中。她的心就像空屋里一只寂寞的風鈴,一陣風過后,在自己細碎的叮當中,回響。那響,也只有自己聽。
阿美被打的事情,林雪原其實已經知道了。她生病,他也知道。連她為什么被打,為什么生病,他其實全都知道了。他要是不知道,那才好呢。他也希望自己不知道。可是,上天還是讓他知道了。所以,這些天來,他就沒去找阿美。他的心里有陰影。他要好好地想一想。獨自一人想一想。
唉,那一天,上天為什么要讓他在路上遇到了阿美的鄰居潘阿姨呢?遇上了就遇上了,可是為什么他們又在一起談到了阿美呢?談了就談了,為什么那些話就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發了芽,長成了一叢肆虐的恣意的野草呢?
再說,潘阿姨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她是不是在嫉妒阿美?她是不是在信口開河?
可是,她的話又不似那么刻薄。她的態度甚至是躲躲閃閃的,她的話甚至也是吞吞吐吐的。她好像并不想多說什么。是她的態度和語氣激起了自己的好奇,在自己窮追不舍的詢問下,那個伶牙俐齒的上海女人,才說了一些情況的。她的唇齒翻動著:哎呀,我這人平時最恨那些小市民了,最恨在背后議論別人的人了,你干嗎要問我呢?不過,你是個大知識分子,你有水平,你能看得清問題的,那我就告訴你一點吧,你聽了就過了,不要放在心上呀。她說了這些鋪墊的話后,語氣就順了一點。她把趙書記的老婆在阿美的店里大鬧一場的事情說了,隨后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阿美是“小街西施”嘛,又是寡婦,喜歡她的男人當然就多些,關于她的流言當然就豐富些。阿美人也熱情,愛幫人,別人當然也就愛幫她了,不然的話,她一個寡婦家,怎么能把服裝店開起來呢?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旺呢?這說明阿美能干呀。她還說,那個女人打了阿美,可是你不知道她長得有多丑呀,簡直嚇人呀,說真話,哪個男人討了這樣的老婆都要出軌呀,不要說結婚的男人了,阿美這樣的,連沒結婚的小伙子都喜歡她呢,幫她家灌液化氣呀,幫她家干活呀,連她店里的執照都有人幫她辦呢,漂亮女人嘛,到哪里都好辦事呀,這是人家阿美的本事嘛,我就不眼紅。潘阿姨還說呢,人家都說阿美命薄,可是我覺得她真有福氣啊,要不。她怎么認識了你這個大知識分子呢。你和阿美早點結婚吧,早點結婚就好了,這些流言飛語自然就消失了,你們結婚了,我們這些鄰居也可以沾沾光了,我這個人嘛,就是特別崇拜有學問的人,到時候,我們有事向你請教的時候,你可不要嫌煩呀……
潘阿姨還說了一些話。她的這些話不知道是站在哪一邊說的,不知道是為阿美說的,還是為林雪原說的。林雪原也不知道她到底為什么要說這些話來。他只知道,在和這個上海女人道別的時候,自己甚至還真誠地謝了她。可是,潘阿姨的這些話是不能琢磨的,一琢磨,心里就像放了許多顆尖銳的石子,在磨,在一刻不停地磨。
這些天來,林雪原一直在想著潘阿姨的話。阿美病了,可是她是因為那樣的事情得病的,自己也不好在這時候去打攪她。上一刻,他還在想,阿美不是那樣的人啊,我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看看吧,這間屋子都是阿美給重新布置的,她對自己不錯呀,跟她交往這么長時間,她一直都是文靜的,甚至還有靦腆,害羞,她怎么可能有那些臟事呢?這明明是人家往她身上潑的臟水嘛,我怎么能相信別人那些無中生有的流言呢?下一刻,他又想,她畢竟是個小街的女人呀,她的生活里都是小街上那些一地雞毛的事情呀,自己跟她結婚,能不能適應呢?她對人那么熱情,心腸又那么軟,是不是也容易引起一些糾纏呢?
他想到了自己和阿美的那些交往和親熱,他心里的天平又向阿美這一邊偏去了。毫無疑問,這樣的女人是自己愛的,深愛的。她喚醒了一個男人冬眠了那么久的熱情。那就還管他什么呢?!愛,這一點,總是無可辯駁的。捫心自問,他就是想早一點娶她,想早一點正大光明地摟著她睡覺的。這還有什么疑問呢?可是,她……似乎在那一件事上,也是很開通的,比自己還開通。她曾經在他的面前,主動寬衣解帶……可是,這又有什么?這不正好說明她愛自己,她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給自己嗎?
天哪,我是怎么啦?我的頭腦里怎么突然爬進了這些可怕的毒蛇呢?我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委瑣,這么小心眼兒了?噢,不,不,我不能這么亂想下去了。等阿美的病好之后,我要和阿美面對面地好好談一談,什么都談談。不管怎么樣,愛一個人,就一定要相信她。愛,就應該是信任,是包容。林雪原這么想著,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
初秋的時節,是A市最美麗的季節。天高云淡,風清爽得好似是從天堂里吹下來的一樣,太陽也是過濾了的,純凈得好像是顫動的蟬翼。古老的城市,每一個角落,每一條肌理,都像被大自然的溫柔之手擦洗了一遍,鮮亮的,溫和的,閃著潤澤的光芒。人的眼睛也像被擦洗過的一樣,一下子看清了那么多的色彩,分辨出那么多的細微的層次。初秋,萬物在呈現,在豐盈,在沉淀,在搖曳。人呢,從灰蒙蒙的生活中抬起頭來,鼻翼張開著,心胸舒展著,滿眼的明凈,滿心的豁達。
菱湖公園,是A市最大的公園,公園以大片大片的荷葉和荷花聞名。那些連綿的荷葉像一層層綠色的波浪,一直鋪到視線的盡頭。湖上建著九曲橋、長廊和古亭,都有不少的年頭了,朱紅的油漆已經斑駁,但木頭上的雕花依然精致、繁復,顯出一種古樸而端正的氣度。湖邊種著不少蓊郁的柳樹,榆樹,槐樹,樹下砌了一些簡易的石凳。一對中年男女正并肩坐在一張石凳上。他們的身體靠在一起,男人伸手摟住了女人的腰。那是阿美和林雪原。他們第一次靠得這么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一起。第一次在公園約會。
他們在一起商談著將來。
噢,將來?——阿美這么想的時候,一束秋陽正跳動著無數的光斑,從湖面斜射過來。那束光刺著她的眼睛,讓她感到似乎有無數金色的蝴蝶,在她的眼前一起飛舞。那些金色的翅膀的扇動讓她有一種既溫暖又迷糊的感覺。她不禁瞇了一下眼睛,將頭靠在林雪原的肩膀上。她將頭不經意地轉向了一邊。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人,一個高大的熟悉的身影。不,還有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漂亮的女人正依偎在他的身邊,她的手插在他的臂彎里,他們低著頭,正喁喁低語地向這邊走來。
阿美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怎么會這么巧呢?怎么會在這里遇到呢?要不要打個招呼呢?
阿美姐,阿美姐,這三個字像音樂一樣,在耳邊輕輕地回響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個高大的年輕的男人也看到了她。他停下了腳步。
可是,可是,你的臉為什么要漲得這么紅呢?那一刻,阿美不禁問起了自己。
責任編輯 趙蘭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