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天山。
這是一條塵土飛揚而狹窄的山路,只有慢吞吞的貨車偶爾來往,牛羊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一輛凄慘的卡車翻倒在路邊。
塵土飛揚。沙石飛起,狠命擊打著車子,窗子上很快灰暗渾濁布滿道道傷痕。一會兒隆起一個腫瘤,一會兒凹進一個坑,一會兒別扭地扭一下,這條千瘡百孔的路從不讓我們這輛可憐的沃爾沃有喘息的機會,它幾乎在彈跳著前行。有時我在顛簸中昏昏入睡,卻突然被從座位上拋起來,升高十厘米,然后重重地撞在什么東西上。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像要跳出來。
拙劣的路邊卻是如詩如畫的風景。清亮透明銀子般的小溪歡快地從青翠的草木間流下,水底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山羊成群結隊地在峭壁上上上下下,高處有冰雪輕靈潔白的影子,像一張白色的薄紗,輕盈得能被風吹動。由下而上,山逐漸褪去了青綠柔軟的絨衣,只留下苔蘚斑駁作它古樸的裝飾,彩色斑斕的巖作佩帶的寶石,冰冷潔白的面紗給它一種孤傲的風韻。
車子終于是拋錨了。我憤恨地向右邊不經(jīng)意地一瞥。一個小小的蒙古包竟就在面前。
這不是常在景區(qū)里見到的那種豪華艷麗的蒙古包,相反,它灰暗,骯臟,散發(fā)著羊皮的腥味兒。
我下了車。這么荒涼的高山上怎么會有一個人的居處呢?我感到疑惑不解了。一路上罕有人跡,唯一的活物便是烏黑的牛羊。我一時竟以為是個幻覺,或是某個山神居住的地方。然而山神的宮殿即使有,不說富麗堂皇,也一定是寬大明亮氣勢不凡的,有哪一位天神愿意屈尊將就這么一個黑暗狹小的蒙古包呢?
空蕩蕩的,然而世俗的痕跡處處可見。蒙古包外支著個棚子,小桌子上的盤子里放著幾塊金黃色的馕,碎屑灑在桌上。一個烏黑的小爐子邊堆著一堆木柴,爐內的灰燼還沒冷透。一串風干的羊骨頭像戰(zhàn)利品一樣掛著,沾著斑駁的血跡。蒙古包里有被褥,地上鋪著潮濕的陳舊的毛毯。空氣中彌漫著羊肉的膻味,油膩膩的腥味和不知名的香味。碩大的水壺掛在一枚銹跡斑斑的釘子上。主人仿佛剛剛離去,似乎因什么災難猛然走開,什么都沒來得及帶走。一股濁重的冷風吹過。這個昏暗的棚子,這個破舊的蒙古包,仿佛成了一個荒涼的廢墟,彌漫的只有寂靜和絕望,消失的文明的傳說早已像露水一樣蒸發(fā),風把它吹走了。那烏黑的爐子,怪異的大水壺,變成了某種神秘的宗教的器物,鬼森森地散發(fā)著魔幻的邪氣。而那串血跡未消失的羊骨正是獻上祭壇的犧牲的遺留。不知名的民族把它獻給這來歷不明的地方,充滿活氣又死氣沉沉的山中小屋。
我離開這空落的居所。蒙古包的后面是一條水量充盈的大河。這是一條怎樣的河啊。河水是那樣清澈透明,潔凈無塵,仿佛不是水,而是一陣風,山間的清涼的風,在不倦地流動。是的,這水本身并不比空氣渾濁。陽光照得水面銀澤閃閃,白云在其中映下生動美麗的倒影。包圍著它的青枝綠葉散發(fā)出香氣,鳥兒幾乎落到我的肩上。水面升起朦朧的霧氣,清冷的寂靜如水流瀉。
我踩在潮濕柔軟的爛泥上,青草的露水沾濕我的腳。我把手放在冰涼的水里,手變得白慘慘的仿佛失去了生命。水真冷,高山冰雪的寒氣和冷酷它一絲不茍地繼承了,從山頂流下,它總是那樣冰冷,陽光也不能使它溫暖,突兀的大石也挫不去它的銳氣,它就是那樣固執(zhí)。
干冷的風和冰涼的水氣帶走我的熱量,我逐漸失去溫度。涼得幾乎僵硬后,我又折回岸上,因為我看見一縷細細的煙從那個仿佛荒廢的蒙古包邊升起。
一所房子最重要的部件——人,回來了。一個黝黑瘦小的老頭和他兩個同樣黝黑瘦小的女兒。他們的臉被陽光曬成樹皮的顏色,大風吹出道道裂口。他們的神情是憂郁的,即使是最年輕的看上去也像是歷經(jīng)滄桑。爐上的小鍋已在咕咕地響著,羊肉的香味飄了出來。
閑談中我知道他們是哈薩克人。有一群羊放養(yǎng)在山上。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并不是隱居天山的牧民,父親是那拉提一中的語文教師,小妹妹上學的地方居然是在揚州。難怪她的談吐那么順暢不俗,顯露出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而她木訥的姐姐卻總是沉默不語。
女孩十九歲,比我高兩級,馬上就要上大學了。她說這里每年都有很多優(yōu)秀的學生考到內地。
我問她,你們在城市里有家嗎?
就是。有空調、電視、自來水的樓房。但是我平時不住在那里,要么上學,要么在這里。我喜歡天山上的家。我們這個假期都在這里。
山上不是很寂寞,很無聊嗎?
并不是那樣。夜里靜到什么都沒有的時候,還有風的聲音。不過別的地方?jīng)]有天山安靜,太吵了。如果讓我天天看著這里,就是用鐵鏈鎖著我也沒關系。禁錮會變成享受。山是看不完的。我從小就在這里長大,卻依然不了解它。它永遠是神秘的,迷人的。
女孩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的眼睛明亮得閃閃發(fā)光了,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快樂讓她容光煥發(fā)。
雖然在江南生活了多年,水鄉(xiāng)的文化滋養(yǎng)了她,然而她的體內流著的游牧民族的血,一直沒有沉睡,一直活躍著。這個眷戀天山的女子讓我懷念起一種精神,一種淳樸可愛的情結。
無數(shù)的富裕的人在夏威夷的海灘上曬太陽,游泳沖浪,這家人卻選擇在荒涼的沒有人煙的高山上度過他們的假期。因為這里,是一個追本溯源的地方,是一個讓他們感到親切的地方,祖輩先人一輩子留駐的地方。
我有一點羨慕了。仙境一樣的美景,簡單快樂的生活。荒涼寂靜鋪滿的地方,他們那生氣十足的蒙古包打破冷冰冰的死寂。
又在路上了。我感到精神恍惚。一切都像一個夢。那戶高山上的人家,那個灰暗骯臟的蒙古包,是真實存在的嗎?我想起了杜牧的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深山高地,本就是引人遐想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人,也自然有了種超然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