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蟄伏著的那一抹很重要的意念,正被一分一秒地抽走,悄無聲息地抽。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黃昏就已翻過了門前的山巒。有些山峰起霧了,而另一些山峰還在夕陽的金光里兀自綠著。離村莊二三里遠的石庵,被千歲的銀杏、水杉和一面開著紫花另一面開著凝脂般白花的打碗碗花環抱著。露水很重的清晨,樵夫的身影在密林中一閃而過。貓頭鷹隱居山中,偶爾發出凄迷如夢的怪異之聲,村人于是就會緊張起來,傳說聽到貓頭鷹叫,周圍就會死一個人的。
青苔布滿了青石小道,庵前有兩三叢映山紅,那冰晶般的苞蕾宛如一粒粒明珠,卻又白里透紅。微風拂過,蕩出縷縷清香,仿佛一首極輕極柔的歌。被毀過的石庵修葺擴建過,靜默而莊嚴。人世間多少是非成敗不都是轉頭成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又有什么可以像庵里的煙火一樣能夠一直綿延?
師太從小在石庵里長大,她難得出一次庵門,靜靜地過著清幽的日子,只有每逢村里唱鄉戲的時候她才下山一趟,去主持鄉戲的祭祀大典。鄉戲是村里的古俗,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都要唱上幾天幾夜。最隆重的是過年的時候,常常要唱上十天半月,有時甚至唱滿一個正月。正月里唱戲不僅為了圖熱鬧,還為了壓煞、避邪。正月為一年之始,人們用最原始的方式來表達最原始的愿望,唱戲前要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這時村里的長輩便上山恭恭敬敬地請出師太。
戲臺早就搭起,孩子們晚飯都來不及吃,帶著小木凳早早地占據了位置。師太來到臺前,點起香燭,在輕飄曼舞的香霧中雙手合十,開始念念有詞。臺下的人們神情肅然,眼也不眨地盯著師太,平常東追西逐鬧翻了天的孩子們此刻也不出聲了,好奇地看看師太,又看看一旁的大人,雖不知道師太念的什么,但知道那是最神秘的時刻。一切都靜了下來,只有師太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清晰而朦朧,莊嚴而肅穆。一炷香過去,師太終于放下合起的雙手,人們長吁了一口氣,心也才踏實下來,不再擔心野鬼來作怪。
祭典結束,鑼鼓響起,接著便是一場又一場唱也唱不完的古戲,《樊梨花》、《天仙配》……那些耳熟能詳的古戲,大人們依舊看得津津有味,孩子們要費力地站在小板凳上方可看見半個人頭,但這并沒有削弱他們看戲的興頭。一些更小的孩子則干脆騎在大人的頭上,鶴立雞群,得意地四處張望。孩子們最愛看的是《武松打虎》,武松手起棍落,吊額大虎便乖乖趴下了,武松成了孩子們最崇拜的英雄。夜色中傳來戲子咿咿呀呀的歌唱、叮叮當當的鼓鈸,還有二胡悠長的吟唱,有的孩子早在母親的懷抱中甜甜地熟睡了,臺上打雷般的鑼鼓也休想驚醒他們。散場了,大人們點起散發著松香的火把,抱著孩子一路叫喊著“石伢子、狗伢子回家了”。只有不停地叫著,才能使孩子不受到意外的驚嚇。田壟上,山林里,點點星火在游走,漸漸隱沒在寂靜的角角落落。
農歷七月半是已逝前人省親的日子,俗稱鬼節。鬼節里演鄉戲也是必不可少的節目,以此迎接祖宗歸家,慶祝那一年一次的團聚。鬼節里,人們都要到石庵去點燃祈愿燈,還要在十字路口、田埂上、屋門口點上盞盞燈火,引領親人們回家。那時的山山野野是燈火的世界,與水中的星光交相輝映,分不清哪是燈火哪是星光。唱戲了,人們在前幾排空出幾排座位,點上香火,供上水果糕點,請太爺太姥們上座,重溫久違了的熱鬧。有錢的人家還會點上幾出祖宗生前愛看的戲,讓他們過一個快樂的鬼節。
鄰村唱戲我們也常常跑去看,有一回,相隔數里的村莊來了戲班子,戲臺前人頭黑壓壓的,我們只能站在山坡上看,正趕上穆桂英出場,頭戴野雉羽毛帽,英姿颯颯地連翻了幾個跟頭,大家便禁不住大聲喝彩,那是戲的高潮。還有《梁祝》,那輕柔、細膩、悲憫的聲腔,句句唱得飛珠濺玉,唱到人的心坎上去了。
初夏的夜風里亮著露水似的螢火蟲,滿月的光順著樹葉縫隙篩下來,投下斑駁的影子。突然腳下有一只蟲在啾啾鳴叫,聽聲音是蛐蛐,那黑亮的小精靈也來湊熱鬧了。稻田里的青蛙咕呱咕呱地伴奏,整個鄉野被銀白的光籠罩著。戲臺上的淋漓酣暢,原野里的廣袤清幽,與鄉人們深深沉醉的心融為一體。那種生命狀態令我動容,并且刻骨銘心。看罷戲,月光更加坦蕩,沒遮沒攔地傾瀉下來,漫過了樹林和山坡。我裹緊衣服,感覺到它們在微微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