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們跳舞去

一

夏雨說他喜歡路小北是因為她頭上的那只蜂。

那天，老師領來了一個新同學，背著一把高高的琴，黑黑的，與琴同樣黑的是她從后往前梳的一條大辮子，垂在她胸前。

老師說，這是你們的新同學，路小北，大家歡迎。同學們睜大眼睛，不說也不笑，怔怔地看著她，老師也不明白為什么，把目光慢慢轉向她，露出了驚異！路小北鼻頭落上了一只蜂。蜂抖動翅膀，看著路小北，路小北也看著蜂，路小北不慌不忙把食指豎立在嘴角讓大家安靜，然后再用拇指和食指猛地夾起蜂，一放。蜂輕快地嗡嗡飛走了，大家長出一口氣。路小北呵呵笑著：大家好，叫我北北吧！

北北？夏雨細細琢磨了這個名字，夏雨說有一種花香的味道。我笑了，他用胳臂肘捅捅我，很認真地說：真的。說完夸張地用鼻子使勁地吸了吸。

真的？夏雨是我的死黨，他的許多話讓我不置可否。

二

夏雨決定給路小北寫封信，一開頭，夏雨說，我叫夏雨，夏天的夏，下雨的雨……我笑，如果人家拒絕，你豈不是沒面子？夏雨用眼睛瞪瞪我，把筆放在嘴上使勁咬了咬，撕下了這頁紙。

學院燈滅得早，可月光卻很好，透過窗夏雨拿把手電，摻和著月光把自己的影子搞得忽明忽暗的，夏雨說晚上靜，能寫得認真。

第二天早晨夏雨終于寫完了自己的信，關于落款夏雨想了想決定不寫自己的名字，看來我昨晚的話起了一定作用，夏雨說這樣安全又隱蔽，該知道的時候我會用眼睛告訴她。

路小北是我們的隔系，早晨我幫夏雨望風，裝著喝豆汁，夏雨去送信。一會夏雨漲紅了臉跑回來，我撲哧一聲笑了，要裝著若無其事，你跑什么？夏雨怔怔地望著我反問，是啊，你說我跑什么？說完我倆呵呵地笑了。

下午放學，我們故意從她們系的傳達室經過，那封信不見了。

我知道夏雨要戀愛了。夏雨說這是他的一個秘密，等到成熟的時候就把它摘下來。

溜進路小北的系，實在沒什么話題，夏雨只好和同學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而眼睛卻在偷偷瞄著路小北，夏雨發現路小北像一陣春風，比起那天更讓自己心動不已。他發現路小北的目光很美，蘊著清澈的波光。

夏雨還在寫信，一封，兩封……

學院搞聯歡，夏雨硬拉著我去了，夏雨說會有路小北。

那天，路小北抱著她的琴穿著一條干凈的裙子，閉著眼睛快樂地唱著一支歌：我燃燒我的船／怕夜黑的時候／你疏忽錯過／我焚心的等待／我已經不能再回頭……有風輕輕吹過她的頭發，把她的頭發弄得亂糟糟的。

夏雨說這是熊天平的《愚人碼頭》。

許多高年級的男孩都給路小北送花，滿滿一捧的丁香花。

直到聯歡散場，夏雨都在安靜地注視著路小北。我說：走吧！夏雨說再等等。我問夏雨，你寫多少封信了？夏雨搖搖頭。

很長一段時間，一個聲音飄了過來，嗨……

我驚覺，馬上站起拍拍夏雨，夏雨有點慌沒坐穩，屁股一閃坐到了地上。夏雨怔怔地盯著路小北，路小北閃閃眼睛，笑著說：我們認識，花就送給你們吧！我笑，推推夏雨，夏雨拍拍屁股靦腆地接過花。路小北向我們擺擺手，再見……

已經走出很遠了，夏雨才覺得該說點什么。我跺跺腳說，夏雨，你為什么總在傻乎乎地笑？夏雨看了看我捧著花追路小北去了。

可一會又沮喪地回來了。夏雨說，城墻拐角有一個男的也背一把琴，穿著一件寬大的毛衣，騎輛單車在等路小北。夏雨說，就像一幅油畫，他載著路小北沉入遠處的黃昏。夏雨望望天，笑笑，把花晃晃，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夏雨反而故作輕松地吹起了《愚人碼頭》，我知道那個老船長在迷失的路上徘徊。

吹完，夏雨說，自己努力了，還是差一步。

夏雨的秘密沒有了。

他說，我丟在愚人碼頭了。他說，彈琴像不像彈棉花？這些話我沒一句回答他。他在找他的手電筒，摻和著月光寫慣了信。

月光里，路小北在干什么？

夏雨決定要把自己的感覺告訴路小北，然后在她的目光中轉身走出教室，就像周圍沒有什么人一樣，就像王者歸來一樣，找尋自己失落已久的驕傲。

這是夏雨使勁想的。

那天，教室出奇地靜，靜得有些曖昧，就像在演一部老電影。夏雨裝著向同學借書，結果同學沒在，再在一個合適的機會，夏雨就對路小北說了。夏雨想說，一直給你寫信的那個男孩是我。

可是演員就緒，場景就緒，路小北卻慵懶地站了起來，走向窗戶，隨手拉開了窗簾，一轉身才發現坐在角落里的夏雨，笑吟吟地望向他。

這個時候總會讓人浮想聯翩，夏雨醞量已久，剛說：我……卻透過路小北背后的窗，露出了一張老師變了型的臉向里張望。夏雨趕緊低下了頭。幸虧路小北善解人意，繼續笑吟吟走向他，用手輕輕敲敲桌子：“我們認識。”夏雨點點頭。“那我們是朋友。”夏雨笑了。

夏雨和我說起的時候喜憂參半，我快笑彎了腰，夏雨說，好笑嗎？我說，好笑。夏雨用胳膊捅了我一下。

我知道，夏雨喜大于憂。

夏雨說，拉開窗簾的那一剎，讓夏雨突然明白，自己是夏天的夏，下雨的雨，不是王什么者歸來。

以后放學，夏雨總又多出一種期待，期待著快一點，然后沖出教室，轉到拐角，均勻著自己的呼吸，等著路小北。這樣的等待是需要技巧的，早不行，晚不行，要恰到好處，路小北剛一出學院門，正好能碰上不經意路過的夏雨。然后穿過學院的一條小道，兩人再慢慢走一會。可是兩人話并不多，走到小道的盡頭，看著路小北坐上那人的單車，夏雨只能發一會呆。

早晨是他硬拉著我和他等的。等到快上課的時候還不見路小北，我有點著急，是因為我忍受不了教授一副生氣的樣子。夏雨也在左右環顧。我說，人家也許早就去了啊！夏雨沒說話。我說，也許人家根本就不會來！夏雨依舊不說話。我感到很氣憤。

最后一輛公車劃過視線，我說：我可要走了。一轉身，公車緩緩從我眼前開過，我看見了對面從公車上慌慌張張跳下來的路小北，那把琴跟著在身后一晃一晃的。我拍拍夏雨。路小北有點歉意：我遲到了……我剛想說什么，被夏雨拽了拽，夏雨說：剛剛好。

在趕向學院的路上，夏雨問，為什么遲到了？路小北說，誤車了。夏雨又問，誤車以后哪？路小北想了想說：我們就在車站跳舞……

快到學院門口的時候，夏雨放慢了腳步說，如果再誤車別忘記拉上我跳舞……

路小北怔了怔，夏雨悶悶地說，再見……

那天，我倆逃學了。

用一塊錢買了袋方便面，分著吃了，一瓶水不夠喝，夏雨裝大方硬讓我喝了。還有心情去江邊看看日落。

那天風很大，落日的余輝映照在大橋上，我們那天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我們看到在大橋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吵架。吵得很兇。后來那個男的嚎叫著把他身上背的一把琴從橋上丟了下來。

夏雨給我指指說那個男的就是帶路小北的那個人，可那個女的不是路小北。

那天江風很大，把琴從江邊吹到了江灘上，那個女人和那個男的吵完了也不走，先是爬在那截橋欄上吸煙，然后還親嘴。

他們走了，我們趕緊跑過去，拖著那把琴就跑。夏雨說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路小北。

可路小北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不見了。

三

每到黃昏，夏雨總背著那把琴默默穿過同學異樣的目光，徑直走向城墻的盡頭，樣子有點冷漠。

我知道他在等待。

可是有一天，夏雨推醒我，重重地說：我堅持不住了。我嚇了一大跳，夏雨像哭過。

夏雨說，我要找到路小北。路小北很長時間沒上學了。

夏雨說，他接到過路小北給他的一個短信，她想把琴送給夏雨。

見到路小北的時候，路小北把頭埋在雙膝里，肩頭微微顫抖，她的頭發散開了遮住了大半個臉。她已經不彈琴了，我看見她的琴上有了灰塵。

夏雨沒有要路小北的琴。夏雨說，我自己已經有琴了。夏雨說，就當公車誤點，我們再在一起跳舞。

四

夏雨還在給路小北寫信。夏雨說，這是最后一封了，這是第１００封。我心里很溫暖。夏雨說１００封的時候會有個故事。之后夏雨鄭重在信封上寫上——夏雨。

我說你的名字像兩條蟲，夏雨看看我呵呵地笑了，就像當初一樣。

夏雨是說一個故事，但沒說故事是開始還是結束。

畢業那天，夏雨把那封信交給了路小北。夏雨的目光真摯而熱烈。路小北有朵紅云漫上臉頰。我躲在遠一點的地方，我不想讓自己尷尬。

路小北說：你真傻……

夏雨還是那樣急，說：路小北……

路小北把一根手指豎在夏雨的嘴角，輕輕說：叫我北北吧！

夏雨把路小北的手指拿下來。夏雨說：北北……

路小北輕輕嗯了一聲。

然后，然后，夏雨說：其實，我不傻……

聽到夏雨的話，我在遠處也長嘆了一口氣。路小北轉過身來正巧目光迎上我，我沒辦法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路小北緊緊主動擁抱了我，路小北深情地說：謝謝你們我親愛的朋友，謝謝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說完對身后的夏雨投來無限留戀的一瞥，然后跑向了禮堂。禮堂正在舉行畢業典禮。就在那一刻，我甚至比夏雨還要有所體悟，夏雨的等待是值得的。

畢業那天，路小北依舊抱著她的琴，依舊穿著那條白裙子，閉著眼，快樂地唱：當太陽占據了天空／當生命不停地洶涌／等到我燦爛的笑容／等到你不會再后悔／當熱情沖破了沉睡／等我跳出了包圍／有一本書告訴我／九月的下午不要錯過／讓我們重新開始一段生活……

我想了想已經是九月了，雖然高興，但心里有一絲難過，難過近在咫尺的分別。

五

分別是難免的，路小北來送我和夏雨。

臨至分別，我無限感慨起來，我說人生就是一座站臺，如果有下一站該多好。

夏雨不說話。北北不說話。

在火車鳴笛聲中，北北突然對夏雨說：如果有下一站，我就嫁給你。

你說什么？夏雨想弄清楚，但慢慢啟動的火車把北北拉遠在人群中。夏雨向后張望了一會，流淚了。

列車馬上要啟動了。夏雨突然眼睛瞪得大大地問我：“請告訴我擁抱是什么滋味？”我說：“就像北北說的，車誤了在跳舞。”夏雨就看著我不說話。

一會夏雨猛地抓起行囊對我說再見。我困惑，夏雨說：我跳下去不就是下一站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人已經消失在最后開合的車門下。我使勁抓了抓頭。我大聲問：你媽問怎么說？

沒人回答，火車慢慢啟動了。

我哈哈大笑，真浪漫，他們去跳舞了。我真傻，我覺得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可以把我撇下來。

到了小站，我也不回家了，我也要去跳舞，不然我會妒忌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