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我,懷著一種平靜的#65380;和藹的心境,在這樣一個夏天即將過去的日子里懷念那些從前;那些在歲月里風干的碎片,我的高三的片段點滴。我常常想要找一個詞語來描述或者譬喻我的那段日子,卻總是失敗,我不能把它限定在某一個特定的意象里。可是,想起我的高三,常常順帶地,想起彼時彼地的一些樹,沉靜的,和藹的,謙卑的,目睹著見證著我的那段歲月……
(一)我看見雪松,沒有時間的痕跡
我看不見高三是怎么來的,高二的幸福日子的最后一天在某個午夜的瞬間就完成了和高三的交接。等待我們的永遠是未知的,阿甘手里的那盒巧克力,我們開始高三的時候,的確不知道里面的玄機。
可是高三是什么模樣,是面目猙獰還是笑里藏刀?是慈眉善目還是口蜜腹劍?其實都不重要了。或者彼時濃墨重彩,現在也可以云淡風輕了。是突然增大的飯量卻越來越糟糕的胃口,還是所有的文體活動都開始享有豁免權?是一天早上6點的鬧鈴晚上12點的三勒漿或者腦心舒,還是越堆越高的桌上的書本成海,直到一眼望去都看不見人?我現在深深地佩服我們自己,那些日子會漸漸成為我們的習慣,我們身陷其中,已經失去了洞察的睿智。沒有風云變色的場面,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是今天的克隆。我們按部就班,看書,做題,考試,再看書,再做題,再考試,就這樣,沒有懸念地指向一個日子:2001年7月7號。
高三伊始,應該是那一年的奧運會,我們在學校外的小餐館里看孔令輝的那場球,細節記不清楚了,反正是扣人心弦,我們聽見此起彼伏的喧嘩#65380;喝彩,而且不能忘記那天摔了很多的啤酒瓶。我們一路小跑趕到教室,還是比晚自習的鈴聲遲了那么一點點。站在門口的班主任也有些氣喘吁吁,他寬厚地對我們微笑,他也剛剛看完球賽回來。
或者是高三才剛剛開始,學校還是有些悲天憫人的慈悲,我們得以看到《新聞聯播》,似乎也是為了照顧文科班的政治高考,關心若干時事的緣故吧。我們關注每天的金牌榜,我們關注大部分的比賽。可是漸漸的,19:00,抬頭看電視的人越來越少了,伏案奮筆疾書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吃驚地發現,原來這就是妥協,不用威逼,我們自動放棄了。所以,當冬天的夜晚來得越來越早,而教室的燈還沒有亮起的時候,在一片一片的燭火里,我們知道,自己是高三的人了。
習慣是種可怕的東西,我們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來了。甚至考完英語的時候,都沒有預料中的盛世狂歡,大家都平靜得可怕,有條不紊地辦著各種交接事宜,高三已經把我們訓練得寵辱不驚了。倒計時以前是個吉慶的東西,香港回歸#65380;澳門回歸的時候,我都熱衷于每天去改倒計時的牌子。那是一種期待,我們知道喜慶盛宴就要來到。而高考之于我們,實在是讓人又愛又恨的東西,或者人的天性都是趨利避兇,我們都希望那一天不來,我們就永遠不用面對,不用決定,也不用承擔責任。高考的倒計時是從365天開始的,我自己設計的時候還頗費了些周折,每天去更改的時候,總是要下一番勵精圖治的決心的。可是倦怠也來得很容易,等那個專賣保健品的三勒漿公司給每個人發倒計時的本子的時候,我們已經麻木不仁了。當結束高考的時候,我整理東西時發現,我的倒計時還停在278天,然后自己就啞然失笑了。曾經視作畏途的高三也就這樣地走過了。
我對朋友說,看,我們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蒸發了高三。她微笑。我忽然想起我們學校校門口的兩棵雪松。或者整整一年,其實它也有自己的季節和年輪,可是因為我們高三遲鈍的視覺和觸覺,它們就那么一成不變地,沉默地,寂靜地,平淡無奇地過了一年,就像我們的高三本身。
(二)我看見陽光灑在樹梢,好像看見希望……
大概是在二模過后,我們就不用集體上課了。雖然仍舊不能喘息,但是我們隱約擁有些許自由,大部分的時候是我們自己看書復習做題,然后老師答疑。慣例的說法是我們查漏補缺,老師們擺攤設點。現在想來,擺攤設點,是很有創意的說法了。老師們坐在走廊里,面前一張桌子,很像今天在圖書館外頭看見的拉著橫幅擺著桌子招攬生意的建行職員,呵呵。
然后就是我們得以搬到一個稍微清涼的教室復習,這是學校對所謂優生的優待了。那時候,學校剛擴建,顯出些許空曠來。這教室就是這種情況下得來的。盛夏的時節,局促的教室,過剩的人口,以及熱量,各種古怪的氣味,老舊的風扇,我們常常覺得這才是高三真正的挑戰。所以,搬家那天,我們是有一些雀躍的。
學校彼時已經有些先進了,開始機讀閱卷的時代了。所以直接的后果就是考試越來越多,而且排名越來越苛刻,我們被一次又一次的考試分成三六九等,似乎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我們學會在不同的高度自己的高度眺望自己的未來,以免好高騖遠,以卵擊石。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然而高三的我們已經學會了逆來順受,并沒有覺得讓優生去新教室有什么不妥。尤其之于我來說是優勢群體,最初也有些不安地享受特權,到后來也就受之泰然了。現在來想,似乎也沒有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了。或者只是因為高三,學校太在意我們的競爭意識了吧。
我有幸享受到了窗戶的位置。正對出去,正是樹最茂盛的部分,在夏日的陽光下,有灼灼的光芒,微微有些晃眼。傍晚的時候,晚飯后自習前的小憩時分,我會把椅子搬來對著窗戶,清風徐來,有落日的光輝灑在樹上,有些金碧輝煌的味道,聞得到樹葉的清香。后來對植物學有些興趣,再細細回想,當初的味道,應該是來自香樟吧。一起的還有周圍的同學,偶爾也會說起將來的理想。我覺得自己是個簡單的人,我說我希望以后去的學校,還能有這樣朝南的窗戶,朝南的樹林,和這樣朝南的風景。
他們都比我有理想多了。要上北大的,清華的,中科大的,最不濟的就是說復旦的,還著實被嘲笑了一番。可惜那年高考,眾人失利,沒有人去到他們想去的地方。即使現在大家都被保送研究生,看起來前途光明,卻不再有人提起當年的那些傍晚和那些傍晚的話。我是例外,我來到喜歡的學校,卻不是喜歡的專業(即使在這么多年以后,即使我即將要讀這個專業的研究生的時候,我仍然是遺憾的。不說出來,是否因為這些年已經學會了妥協,不得而知……)
現在的學校,有百年的歷史,有盛名的古樹和荷塘。我坐在靠窗的地方,有荷花的清香。我看見樹最茂盛的地方,仍然有刺眼的光芒。夏日的午后,我聞到回憶的味道。給他們發短信。說我看見舊日的樹林和我們自己。我知道他們也看到了,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三)操場的樹,繞著跑道,低低的,我們輕輕一跳,就可以把衣服掛在上面
學校有一個碩大的外操場,一個遼闊的足球場,400米的跑道,外加一個籃球場。而操場的樹,繞著跑道,好像有洋槐,也有低一點的香樟,其余的就不記得了。它們都低低的,我們只要輕輕一跳,就可以把衣服掛在上面。所以體育課的時候,樹上就變得花枝招展,掛滿了我們的衣服,讓人想起香港那種掛滿布條隨風招搖的許愿神樹來。
我現在還能記得那些樹的樣子和位置。我是很不喜歡運動的家伙,我們都是不喜歡運動的家伙。我們,是班上的四個女子,也是班上算是成績最好的四個了吧,我們的位置在一起,平時也是很好的朋友。高三的體育課,大多是集體訓練一會就自由活動了。于是乎,我們排成“人民攔路”(若干年后,我走在真正的人民南路上的時候,會偶爾因此失笑),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走。我們的運動叫做散步。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其中一個女孩子說起周星馳的電影,是盛名的《大話西游》,還有那句后來非常風靡的經典:“曾經有一份最真誠的愛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這段話,到后來我們都能背下來,而當時,我們也竊竊地討論和評述著這樣的愛情神話,或多或少都有些許的向往。2004年的最后一天,我和朋友在花園影城看周星馳的《功夫》,我忽然有些懷念。我們遇見的#65380;經歷的愛情,是當初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呵!世事原來就是阿甘的巧克力,我們無法提前洞悉。
還記得當時火爆的連續劇《永不瞑目》,陸毅剛剛出道,青澀模樣,卻是陽光無敵,海巖的小說,也是從那時起漸漸熟悉起來的。2005年看《情人結》的時候,看見陸毅眼角的皺紋著實吃了一驚,我們都這樣的老去了嗎?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當初的模樣了,只有靠著一些相關的點滴,作為路標,幫助我們找回自己,以及記憶。
那些樹也是在那個時候漸漸熟悉的。四季也是在那里變得分明的。先是秋天的落葉,我總是喜歡踏上去,有種奇怪的快樂;冬天的時候,只有幾棵樹寥落地掛著葉子,讓人有惶惶的不安;開春的時候有鮮亮的綠色,足球場開始泛出生機;入夏的時候,洋槐開花了,而我們余下的時間也不多了。我們也開始沒有體育課了。
高考結束的時候,我獨自沿著跑道走了很多圈,一直走,一直走。暑假開始了,球場的草已經長得很高了。我是來告別,和我的高三告別。
(四)和樹告別,也是和我的脆弱告別
其實我的數學一直不好,每次都是數學拖后腿。重理輕文的大潮流里,這是很可怕的。于是我印象中有很多的夜晚,是一邊做數學一邊流著眼淚。高三的時候,我搬到學校外面住,和我一起的是班上的數學課代表。而我是語文課代表。現在想來,那些我流淚做數學的晚上,她也正在為語文和英語焦頭爛額。我們的房間只隔著虛掩的門,可是我們常常不愿意推開門去請教對方。我的語文和英語,她的數學,也是我們最初住到一起的理由之一。我們到現在也是很好的朋友,前幾天還在調侃她去上海的事情。可是當初,我們都太過驕傲也太過敏感了。
數學考試第一次不及格的時候,我就沿著跑道獨自走,一圈一圈,然后開始跑,一圈一圈,直到疲倦。我看見那些樹,在黑暗里寂靜,我靠在樹上,感覺它們在暗夜里的呼吸,想起生物上講的她們在夜晚的呼吸,竟然無端地釋然了。我聽見自己深深的呼吸,和它們相呼應。操場的樹,低低的,不僅僅讓我可以輕松地把衣服掛上去,還讓我覺得可以輕松地觸到更多的東西,比如慰藉。
樹的輪廓在夜色中很模糊,可是安靜,平和。我常常為此獲得安寧心境。那些年,一直呼聲很高的所謂“平常心”,我想大概也不外如此吧。那些樹,安靜地目睹了我的脆弱和哭泣,也目睹了我之后綻開的笑顏。我知道她們都知道。
高考結束了。我知道是我的一段經歷的結束。可是生活仍然要繼續。我想我應該要忘記一些東西要記得一些東西。
直到現在,我仍然會在浮躁的時節記得那些暗夜里沉靜和藹的操場上的樹。然后心就慢慢沉下來,漸漸也就平息了脈搏。
(五)而那段相扶相攜的日子,很短,就跟12棵樹的距離一樣
在我們去往廁所的路上,有12棵樹。
這是一個無聊的發現。我和Bingo#65380;Xingo常常結伴走在這條路上。
那天我考問這個問題的時候,自然引來一場大笑。可是之后,我們卻常常拿來去惡作劇捉弄別人。
而那段相扶相攜的日子,很短,就跟12棵樹的距離一樣,高考之后不久,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Xingo一直是年級第一,所以壓力可想而知,但是她卻是最少抱怨的人。Bingo永遠有新鮮的快樂的話題,她有一雙不同于我們的眼睛來看生命和生活。我對于世界有著敏感的觸覺,有著細微的發現,也因此有著瑣屑的煩惱。我們的對話也很簡單,似乎也不用更多的語言就可以懂得彼此。我看到Xingo智慧之外的淡定,我看到Bingo狡黠之外的真誠,我看見自己,更認真誠懇地生活。
我們創辦的校刊越來越蓬勃,我們在這條路上偶爾會回憶當初艱辛。Bingo拿到《科幻世界》200塊的稿費,跟我們抱怨稿酬太低。我被評上先進,給大家買冰激凌。Xingo在北大和清華之間猶豫,我們無能為力……
那個春天,Bingo去了上海,新概念第三屆,她是帶著我們的希望和祝福去的。新概念是那時候的一種神話,我們希望Bingo從此不用與我們一起煉獄,我們祝福她提早涅槃。可是它沒有給Bingo保送的機會,我們為此郁郁。而新概念給我們的另一好處是,我們可愛的老師終于肯給我們的作文一個及格分數了。韓寒的書在那個時候一度脫銷,我們只在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我們一直寫自己的文字,其他的其實不是那么重要的,高考除外。我們一面慶幸,一面后怕地寫著戰戰兢兢的應試作文,結果是,我的高考語文一塌糊涂,當然,包括作文。在那場新概念席卷的過程中,我,趕上這班車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后來我們并沒有真的各奔東西。冬天里有Xingo北國寄回來溫暖,而我做錯事的時候,Bingo會耳提面命。我們在彼此的視線之外,關注之內,像彼此獨立的開枝散葉的向日葵。
那12棵樹,我卻不記得它們具體的樣子了。我記得她們,Xingo和Bingo,這就足夠了。
現在的教室離廁所很近,然而從宿舍到食堂剛好有12棵樹,我現在常常一個人在走,卻感覺她們仍然在身邊。不知道在外交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Xingo會不會也會突然想起關于12棵樹的問題呢?
(六)我記得學校圍墻邊,有一棵樹,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棵樹的名字,叫樸樹
我記得學校圍墻邊,有一棵樹,不是很高,葉子也沒有什么特色。我清楚的只是它的位置,很靠墻,就在墻角。
那一天,我和之皓在那里散步。之皓是我從小學開始的朋友,很鐵的哥們。那天說的什么話題也不大記得了。或者也不是散步,只是路過。總之,我們就在經過那棵樹的時候聽見了一聲尖叫。
是一群小孩子,他們試圖翻越圍墻過來玩。可是當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墻頭的時候,卻發現墻頭離樹還有一段距離。尖叫來自于最后一個爬上墻頭的女孩,她嚇壞了。2米多高的圍墻,夠不著的樹,回不去的地面,她唯一的反應只能是尖叫。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找人幫忙,忽然看見之皓徑直走了過去。他看看墻的高度以及周圍的狀況,他抬頭對那群孩子說:“你們跳下來吧,我接著你們。”那個最大的男孩子看著之皓,似乎有些不信任,可是沒有其他辦法,他接受了之皓的建議。
就這樣,他們都一個個安穩地落在之皓的懷里。可是之皓,在接最后一個孩子的時候,手伸得太高了,結果被樹伸出的一枝劃傷了手臂。
我站在旁邊協助。我側頭看見之皓的神情,是一種專注的,有些近乎神圣的堅定,我忽然覺得很安心。我也忽然明白那些孩子何以都那么放心地相信眼前這個陌生的大孩子。
當時的我們,并不懂得愛情,可是那一刻之皓的眼神卻讓我印象深刻。后來我尋找的愛情,不斷地遺失#65380;蹉跎與錯過,我想,我只是太執著于那樣一種讓人安定和放心的情愫了。
我們終于沒有彼此愛上,但是沒有誰覺得遺憾。我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那一天,我們走在路上,我告訴他我們學校有棵樸樹。樸樹一直都是我們喜歡的歌手。我得意地把樹指給他看,滿心期待他的驚嘆。他卻平靜地說,我們高中的時候就見過了,就是圍墻邊上的那棵。喏,我手臂上的傷就是它的杰作呢。
之皓一邊說一邊伸手挽袖子給我看他那天的傷疤。“想來這么久已經很淺了。”我忽然覺得淡淡的惆悵,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棵樹,就叫樸樹。
我的高三,在2001年的七月結束了。
后來也曾回學校去,看不到舊日面孔,看不到從前自己,只有那些陽光里靜默的樹,一如從前,一如現在,一如將來。我還會回來,而那些樹,是否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