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間飲得微醺,下午又被友人“綁架”上車去赴宴。
傍晚,汽車駛進一小鎮,乘主人備宴之際,悄然溜出,獨自逛這從未到過的小鎮。
小鎮太小了。一條還沒有小城三人巷寬、兩邊東倒西歪著些老屋、從頭走到尾五分鐘都不到的小街,路名牌上竟標著南大街!
小鎮太老了。街兩旁的老屋里盡是些老人。據說年青人都搬進了新居,獨剩下老人留守老屋。
小鎮的人長相也特別。迎面走過來幾個老人都長著一對大招風耳,向兩旁豎著,夕陽從身后斜射過來,兩耳便有透明的感覺。我頑心頓起,挨戶敲門,假裝問路,實為驗證招風耳是否小鎮人的特征?
推開一扇門,眼前頓時一亮,迎面低垂的竹桿上挑著一堆紅紅綠綠的虎頭鞋。夕陽的余輝照在虎頭鞋上,那紅綢子做的紅得勝火,那綠綢子做的綠得鮮活。而那用黃黑兩色絲線勾勒出的虎頭、虎須活靈活現。最漂亮的當數那用黃黑絲線繡成的虎眼了。有三分之一個鞋面大,還有三根長長的眼睫毛,左顧右盼,更顯虎虎生威。最有趣的是鞋后跟的小老虎尾巴上,還拴著一個小鈴鐺,精致極了,漂亮極了。小孩若穿上這樣胖胖篤篤的虎頭鞋,真真讓人愛煞。想不到老屋藏龍臥虎,竟有這么個好去處。愛不擇手地欣賞了半天虎頭鞋,才發現一位老太太靜靜地坐在角落里,連老花眼鏡也沒戴,在縫制著虎頭鞋。那么清水、那么安詳,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般的脫俗。我忙打聽這些虎頭鞋賣否?答曰:“五塊錢一雙?!蔽蚁雰A囊購之。不料左找右找一分錢也沒找到。穿著工作服,臨時被拉上車,到哪找錢去?那份尷尬,那份沮喪,自不是言語可說的。忙退出門去。等找到友人拿到錢,天色已晚。我在東倒西歪的南大街上走了幾個來回,竟沒找到那間老屋,那堆虎頭鞋。我站在街心直發愣:不會是一堆夢中的虎頭鞋吧?我怏怏然,悻悻然,無奈返回。
那次小鎮一行,就留下那歪歪斜斜的老街、紅紅綠綠的虎頭鞋在記憶里??傁胗袡C會,再去老鎮,就為那雙虎頭鞋。
事隔不久,姨侄那碧眼金發美國朋友麥蒂來到小城作客。偷懶討巧地盡搬些小城土得掉渣的菜肴,引得麥蒂連連發問,博得麥蒂陣陣驚喜。飯后,又讓她見識了一些芋頭、菱角之類的風味小吃。坐在花繁葉茂的庭院里,邊吃邊聊,邊將皮殼胡亂往草叢花間扔,隨意自在地瘋了一陣后,就陪著國際友人逛小城。麥蒂見什么都稀奇,一見那些民風民俗的小玩意兒,常常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毫無顧忌。后來,她竟賴在一個小攤前不肯挪步,要買那些顏色單調、制作粗糙、簡直讓人不屑一顧的祭奠用的冥鞋。弄得我哭笑不得。說什么也不能讓她帶上這些有損國格的小鞋呀。我連說帶比劃,才讓她明白這些小鞋不是工藝品。她邊走邊回頭,惋惜地直嘀咕:“中國鞋、中國鞋?!卑?,要是讓她看到我那夢中的虎頭鞋,還不得樂瘋了?可是,連走了幾條街,也沒找到童年時遍布小城的虎頭鞋。由于時間緊,來不及去小鎮,麥蒂帶著沒買到中國鞋的遺憾回國了。
在迎虎年的新春聯誼活動中,我設計了一個虎年猜虎獎的游戲,自作自受地為那些虎獎滿城奔波。買來了虎筆筒、虎壁掛、虎掛歷、虎掛件、虎郵票、長毛虎、布老虎,林林總總幾十樣??墒?,搜遍全城角角落落,就是沒找到一雙畫龍點睛的虎頭鞋。真不知旅游品開發商腦子里的那根弦是怎么彈的,竟會放過這么精致、這么民族、這么高附加值的旅游工藝品。心中憤憤然。同行的友人見我如此癡迷虎頭鞋,去另一個小鎮探親時買了一雙送我。奇怪的是,同樣是紅綢子做成的虎頭鞋,這雙怎么看也沒精神。鞋臉短,鞋幫長,窄窄狹狹,像個病懨懨的瘦虎。我不由更思念那個老鎮,那條老街,那堆虎頭鞋。
前不久,又聽到麥蒂的喜訊:一胞生了兩個大胖兒子。好高興。籌劃著意思意思。做兩套中國小孩穿的大襟毛邊的毛衫兒?可誰知道外國洋娃娃的身腰?沒準趕上三歲的中國娃呢。送兩頂帶小辮的小地主佬兒帽?好像不是中國的國粹。思來想去,還是我那夢中的虎頭鞋最好。這一回說什么我也得專程去一下小鎮,就是將那條南大街上東倒西歪的老房子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那夢中的虎頭鞋。既為自己圓一個虎頭鞋的夢,也為麥蒂圓一個中國鞋的夢。要讓國際友人在大洋彼岸為中國的民間工藝品——虎頭鞋,送上一連串的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