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衣
冬天是你遠方的客人??腿藖砹?,你才能歇一歇、嘮一嘮;客人來了,也該有件像樣的衣服。
冬天之前。母親就在為你準備衣裳。
你不講究穿著,就像你不講究吃喝。質料簡單,你從口糧里省一口,或者母親從被霜欺得抬不起頭的地埂上扯一把就備齊了。
母親在冬閑的陽光下,穿粗針引麻線,為牛編織冬衣。牛是她的另一個兒子,雖不在一口鍋里吃飯,卻在同一個屋里住著。冬天,母親疼牛比疼親生兒子還重,全家上有老下有小,牛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可千萬別凍著,你一咳嗽,全家都打顫。
新衣,一試就合身,牛伸出冒著熱氣的舌頭舔熱了母親生著凍瘡的手。
父親在夜里為牛把尿
季節的指頭數著九,越來越冷地拍打著門板,父親從老槐樹上解開牛繩,牽牛進了家。家里便添了一口。夜里,父親從熱乎乎的被窩里起身,披一件白絮外露的老襖,到堂屋為牛把尿。兒時,父親也曾這樣照料過我和我的兄弟。
父親凍得上牙敲下牙,卻仍吹著一支老調的口哨,哄著牛。在父親面前,牛是乖順的兒子。
往往,擠在一張床上的兄弟們,全在父親的口哨聲熄滅之前,結伴似地縮著身子下了床。
迄今為止,我只聽過父親吹的這支惟一的音樂,而我初為人父時;已離開父親多年,這支我以為忘卻的口哨,卻自然地從口中響起。
牛棚冬夜
入冬,風的魔方把地上草的顏色擄得由深到淺。老牛與農人一起放長假。
卸下軛具,牛的骨頭發僵發硬,行動遲緩,身上的毛謝頂似地撣落。
我們兄弟輪流陪伴老牛,用軟軟的穰草喂它,用木制的瓢為它解渴,還伴它過夜。
牛的反芻在深夜響亮,一年的往事被細細咀嚼;牛還磨牙,像農婦在青石上磨鐮的聲響。
牛的體溫在草棚彌漫,像烘山芋的味道。
牛的悲劇
時光太遠了。
一頭老牛,從山上奔到村子,牛角上挑著花花綠綠的腸子。牧童的瓜皮帽也掛在牛角上。
悲痛的親人,以及失去理性的村人刀棒相加,牛,徒勞地躲避,似乎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只吐出一個從娘胎里出來就會的單詞:哞。
啞巴兄弟,倒斃在它最親近的人面前,兩行深深的淚水遺言一樣落下。
人們尋到了現場,牧童在草叢間熟睡,小酒窩舀滿了笑。一只公狼的尸體,內臟翻露。
那個被救的孩子,長大成了一名鄉土詩人。成了鄉土詩人之后,就拼命寫關于牛的詩,一首一首寫,一組一組寫,總寫不盡……
我見過牛的笑容
木訥的兄弟,拉犁拖耙,在土地貧窮的表層上,拖著板結的日子,悶聲悶氣地挪動步子。
農人的心情難得輕松,牛的心情也從未輕松,掛著長臉,似乎欠著幾輩子還不完的債。
風調雨順后面是豐收,豐收后面是農人的笑容,農人的笑容后面,仍是牛哲學家似的臉,那神情,又在沉思著某一張日歷上某一場災害。
但有一次,我看見牛笑了。對岸河沿上,一頭正發情的母牛深情地注視著它。牛笑了——
牛笑得很好看,露出被青草涮得潔白的牙,很幸福的樣子。兄弟,你不是木頭做的。
牛笑了。牧童笑了。鄉村笑了。土地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