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 地
牛鼻子出氣的地方,就是大雨來臨的地方:云霧遮擋不住面容的群山,就是我的雪山。
我的腳下,是蒼茫大地和風吹草低的牧場:我的頭上,是一片瓦藍瓦藍的天空;我的心里。詩意地棲居著我的神,我的愛與恨、情與仇。
八瓣蓮花次第開放。五彩經幡風中唱響。圣地高原,一座大地的階梯,緩緩向上。
在這里,內心澄凈的人呀,用心靈點燈。無須攀爬覲見,即是天堂。
草地經
在蒼穹、雪山和大地之間,黑色的帳篷、白色的羊群、埋頭吃草的牦牛和奔馳的駿馬,仿佛活佛饋贈給大地的吉祥經文。一部五彩的經書,就這樣在牛哞馬嘶中悄悄打開。
四月的牧場,春天正在緩慢地爬坡。開闊的草地上。一朵朵搖曳的野花是草地傾聽的耳朵,在風里收聽天堂的合唱。而青草一直在追逐春風的裙裾。因為牧人關切地走過,因為再也無法將芬芳的心事隱藏,我們身后的小花呀,一朵挨著一朵,袒露出了比藍天還要干凈的憂傷。但在這場追逐中,最先爬上了山頭的不是爛漫的花草,更不是攆青的牛羊,而是遲暮的阿媽,她搖轉的經筒啊,高過了蒼茫的雪山。
這些正在融化的雪山呀!遠在天邊,多么圣潔!仿佛一位風姿綽約的仙女,在春風的懷里幸福地消解、淚流滿面,見證著草地的榮枯與牧場的興衰。而八瓣蓮花盛開的雪山,太高,春風只能纏繞她的胸前,那一匹匹獵獵唱響的五色經幡,是否就是真神巡游大地的云梯?
當晨光喚醒帳篷里的炊煙;當露水打濕草根里那些森森白骨;當風吹草低、浮出啃食的牛羊:當繚繞的桑煙在草地彌漫;當紛飛的龍達灑向蒼茫大地:當火塘里的火光把暮晚灼燒出猩紅的窟窿……草原,一部神秘的經卷,已被無聲地攤開、誦讀,并且在老阿媽安詳的神情里,溫暖一個人、一個家,乃至一個牧場。
當五彩的經幡飄然于白雪之上,覲見的信徒跪滿瑪尼堆之下。環繞群山的積雪呀,多么美麗,仿佛一朵正在枯萎的蓮花,要趕在凋零之前將草地上這些溫暖的藏文,大聲地誦讀。
八千年的光陰呀,草地枯榮,雪山高聳,但這些書寫在草地上的藏文——牧民,既不歡欣,也不憂傷,只能放牧牛羊、繁衍后代,除了不忘記在生活的陶罐里儲藏必要的鹽巴和酥油,誰都沒有說出,而在心里,卻比誰都明白。
神山·瑪尼堆
在時光的山頭,八月風把塵埃和法器擦亮,飄動的經幡把風中的信仰變得真實。而神山上的瑪尼堆,卻將古老民族高傲的靈魂永遠懸空。
在這里,白石頭、瑪尼堆、飄飛的龍達、煨桑的煙塵,以及一個將自己的血肉拋棄得十分干凈的牦牛的頭骨,共同抬舉著神的鞍椅。在這里,我們五體投地,以虔誠的心與神交談。這是完全屬于我們自己的家園。但是,我和我的祖輩并沒看見,吹露為霜、吹石成沙的神靈,在我們轉身收拾法器與頌辭時,將那些沾滿了花香與陽光的祝福吹進了哪家的牧場和帳篷?我只看見,那些朝圣的身影與草間的白骨,一次次墊高一座山在一個民族心頭的高度。
八月,風吹醒禱辭,牛羊把草原變得肥滿。而一縷從神山飄來的煙塵,一朵在母親的經筒旁開放的藍色小花,再次拔高內心的神位……
風往哪個方向吹
大風吹來的時候,荒野上的草一定有它希望的方向和不愿觸及的傷痕,而四年前的老松坪默不作聲。二十三歲的故鄉,緊摟著三哥的失戀、母親的病痛和父親漸漸蒼老的身板。時光的日記上,家園開始在大風里微微顫動。
大風吹拂。理想的秩序被完全打亂,夢想的色彩被漸次吹光。二十三歲的記憶像一次沒有枕頭的睡眠,顛倒的夢境里,我和家人每天接受病痛困擾、親情淡忘和工作丟失的多重折磨。
颶風吹拂的二十三歲,我目睹了父母的蒼老、兄長的傷悲和自己在晨光中一滴露水般卑賤的青春。二十三歲的夜里。漫天的寒星就像我悄悄灑落的淚水,正在接受憂傷的清洗和身心的冷卻。我曾背對著世界的風吹,跪在一盞酥油燈搖曳的光影里說出內心的迷惘與不安。
此時,我不知道風究竟在往哪個方向吹?我只記得眼睛和耳朵里,灌滿了風和風肆虐的尖叫。二十三歲的風中。我和大地上的親人,好像就要被吹進虛空的墳墓。而沒有方向的風一直在山谷間迂回,大聲朗讀我年輕的祭文。
二十三歲,風破壞了我世界里所有的方位,卻又把所有的方向還給了世界。這就像睡著時的一個夢。現在,我醒著。但是我仍然不知道風在往哪個方向吹?我只看見一棵荒草在風中彎了彎腰,又站直了自己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