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

微斯人

1 我有長長的一生用來守候。

四壁皆空的寬大房間，纖塵不染的素色衣裙，一枝半開半謝的桔梗，一種或悲或喜的心情。

這一切我都已備好，只等那最后的一刻。(只有我知道，那守候何其漫渺。)

2 當我沉痛地撞破云層，從天空中失足跌落，我知道你已不顧一切地追隨著我來到這世上。

如今我在一萬多個長夜中睜大雙眼，你在哪片月光下尋找或迷失?

你是要喚我一同歸去，還是要與我在這不屬于我們的塵世中相親相守?

3 但我們還記得來時的路嗎?

云阻霧隔，月黑風高，雪濕路滑。曾經那么親切的星星也冷眼相向。

惟有相攜的手彼此取暖，相擁的心相互照徹，讓我們不至于在這陌生而寒冷的世界里感到孤獨。

而我們來得如此匆忙與慌亂，何曾預設了歸去的結局?

4 我們可能找到定居的城嗎?

我們，背負了陌生的思想和使命，行走或隱藏于陌生的人群。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交叉延伸的街道，奔忙擁堵的汽車，行色匆匆的人們一臉茫然。

我把最后的目光投向你。我長久地注視，直到你在我眼里也開始變得陌生。

5 你將長長的一生用來漂泊。

曾經純真的心在漂泊中鱗化為魚，于不經意間悄然游走。這一切，注定了你在找到我的同時必將失去我。

我把你還給你，把自己還給自己，把骨還給骨。把肉還給肉。

這一次我將親自送你上路，在你逐漸遠去的背影后淚流滿面。

6 但你終將歸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沉重的足音，輕掠的翅影。空中散亂飛舞的光線，春日溫暖襲人的芳馨，以及在欣悅中微微疼痛的胸懷，都成為你即將歸來的強烈預示。

那最后的一刻。你從四面八方歸來。

從海上帶來寧靜的藍和洶涌的浪：

從山中帶來鳥的啁啾和風的呼喊：

從夜里帶來星的澄澈和月的清冽：

你從四面八方歸來。我沉寂一世的房間頓時生機盎然，我素樸一生的衣裙瞬間光彩照人。

(你哪里知道，惟有我的單純能夠容納你的豐富。)

7 最后一刻，我們將用盡一生的智慧與力量，相擁起舞，步法如出一轍，配合天衣無縫，似乎在長長的一生中從未有過須臾的分離。

以沙漠為背景的水與火

緣起 兩個喜愛獨自旅行的人在沙漠相遇了。

他們之中的一個人準備了足夠的清水，我們姑且將他稱為掬水人：另一個人攜帶了大量的火種，我們就叫他攜火者。

相遇 他們相遇的時候正是沙漠的晌午。

白日流火，黃沙熔金。

掬水人將自己的大半個身體掩埋在沙丘背面乘涼，遠遠看見攜火者在騰騰烈焰的籠罩下跋涉而至。

掬水人獻出了他的水。

在荒涼與寥廓的沙漠中，他們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交流，瞬間成為千載難逢的知己。

分手 掬水人知道沙漠深處有一方蔚藍寧靜的湖泊，他要找到它，沐浴在它的懷抱里，并從此在湖邊定居。

攜火者聽說沙漠腹地埋藏著一個古王國的城堡。他要來此憑吊一番那些多年來無人問津的白骨。與死者的靈魂進行交談。

但事實上，兩個人都已經迷了路。

他們在尋找中迷惘，又在迷惘中尋找。

他們都對自己的前途沒有太多把握，都想獨自去試試運氣。就這樣，他們分手了。

分手的時候，掬水人的懷里珍藏了一粒火種；而攜火者則擁有了一罐子的清水。

上路 掬水人走上自己的路，不久就發現他弄錯了，不知是方位錯了還是路徑不對，前面并沒有他期待的湖泊。沙漠的深夜寒徹肌骨，掬水人在瑟瑟發抖的時候想起了那粒火種，他點燃了它。然而，他無法在沙漠中找到足夠的枯枝敗葉，去勉力維護那漸趨微弱的火焰，為了不讓自己在寒冷與灰燼中死去，他拔出一把尖刀。刺破了自己的心臟。

攜火者同樣沒有看到他想象中的古堡。他的一罐子水在他的極力克制與忍耐下，仍然在不斷減少。當那罐水只剩下最后一滴時，他決定不再繼續飲用，這樣他就永遠不會為自己在沙漠中沒有水而感到恐慌和絕望。

結局一 兩個旅行的靈魂死后進入了天堂。上帝用悲憫的眼神和藹地問道：我的孩子們，你們為什么不肯一起上路互相照應呢?

掬水人和攜火者互相凝望了對方一瞬，用清晰的聲音回答：不。我們喜歡獨行!

結局二 若干年后，考察隊發現了兩個人的尸骸和他們的遺言。

掬水人寫道：謝謝你的火種，雖然它不足以溫暖我活下去，但為我照亮了通向死亡的路程。

攜火者則說：我雖然在沙漠中死去。但我至死都是富有的，因為我擁有你送給我的一滴水。

結局三 后人為他們立了墓碑，上面鐫刻著這樣的文字：

這里長眠的是水與火的使徒。擁有了火的那人為免凍死，勇敢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擁有了水的那人最終幸福地渴死于沙漠。水與火雖然不能成為人們活下去的足夠理由，但至少讓他們在面對死亡時從容不迫。

秘 密

1 那該是一個漆黑而曖昧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我通常會比白晝聰明十倍)，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生活在一間封閉的屋子里，屋子陰暗而又潮濕。空氣稀薄而又渾濁。我到處尋找屋子的缺口，想逃出它的禁錮。卻一直一無所獲。

然后冥冥之中如有神助，我竟然聽到一顆流星擦過天際的聲音——在這悲壯的隕落中，我抬起頭，終于發現這屋子是有天窗的。天窗連著天空，高高地敞開著。我縱身一躍，發現自己原來還有翅膀。

從狹小的天窗側身飛出，我沐浴在一片如此燦爛的星光之下。

2 第二次我遇到一個迷宮一樣的走廊。

走廊兩邊高墻林立，一位面容慈善的老人在引領我們不斷前行。他指點給我們看走廊上面低垂的天空，他告訴我們走廊盡頭有一個繽紛的世界，但是我們要和他耐心地走下去。

我們耐心地和他走著。走著，走著，又是一個漆黑而曖昧夜晚，我突然發現我們走過的路途一再相似和重復，而周圍的風景永遠是林立的高墻和低垂的天空。

當一陣微風挾著花香吹過時，我再也忍不住騰身飛起。像一只離群的候鳥那樣，獨自去尋找遷徙的路線。

3 這一次我遇到了海水。冰涼渾濁而波濤洶涌的海水。每個人都必須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姿勢，才能在水中站穩身體。

而一些無所事事的人站在礁石上，他們一邊將海水攪得更加渾濁和洶涌，一邊向一個站在更大礁石上的青年男子頂禮膜拜。

青年男子英俊而陰沉。他因擁有至高無上的礁石分配權而對別人的頂禮膜拜不屑一顧。

我在他面前從容地起飛，令他猝不及防繼而勃然大怒。他一轉身，從嘴里噴出一股火來；我一轉身，從夢境中突然醒來。

于是我知道飛翔是我與生俱來的本領，對此我將終生守口如瓶。

創作手記

一直以來，我總是試圖將自己完整地交付于詩。或者更深地隱匿在詩的羽翼之下，借以拔除每日不得不在滾滾紅塵中輾轉的困惑與無奈。

但當我從未學過任何招勢就披掛上陣時，我所有的一切就只是燃血成燭照亮生命和世界的愿望。這種英雄主義的想法和我個人能力的反差是如此之大。注定了我要承擔生存的不幸和理想的災難，而這種雙重的壓力也因此構成了我許多作品的潛在主題。我同時愿意相信這一切并非只有我一人力扛，于是漸漸習慣用寓言的方式說出我所感知的一切。

《微斯人》是一個關于生命的寓言。耗盡一生，等待最后一刻。在無懈可擊的時光面前，我們必然都得經歷這樣的跋涉。《以沙漠為背景的水與火》是一個關于尋找的寓言。我們喜歡尋找自身沒有的東西，也只有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們的內心才會孤獨而充實。《秘密》是一個關于飛翔的寓言。這是我親歷過的三個夢境——飛翔本身并非秘密，秘密是何時何地將飛往何處。

此外，我想說的是，雖然我對自己的文本做出了如上的限定性的說明，但其實并不希望讀者也一定這樣看待，因為語言既是一種揭示，也是一種遮蔽；既是一面旗幟，也是一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