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出
道路自早晨
不緊不慢地拐入傍晚
剩下的坎坷#65380;曲折及漫長
將由奔走的時間說出
恰如一陣風,被
另一陣風,鼓蕩到
我想像不到的地方
恰如一片鴻毛
在它自己的分量里
飛得,再輕些
期待與焦慮
像兩只一模一樣的鳥兒
棲落于窗前#65377;而
明天遠在明天之后
此時,鋪開的稿紙
將大地移至明亮的燈下
我渴望著從其中瞧出
——走下去與想下去
究竟都有哪些不同
無邊無際的大地啊
遠不如我的內心
我的意思是說:在我的
內心深處,總還有一片
上帝也管不著的地方……
時間之水
一再報廢的想法
于右邊的煙灰缸里越積越滿
完整的時間,就這樣
被一支接一支地抽出和點燃
然后它們黏附在小小的塵埃上
無聲地落滿每一個地方
并以我想像不到的方式
重新匯集在一起
我像了解這首詩一樣
了解這一過程
我還有足夠多的
時間,用來思考
供人用來思考的時間
自然也供人用來愁眉不展
在我看來,滔滔不絕的時間
更甚于滔滔不絕的大水
形而上的水
拒絕比喻的水
它洶涌或平靜,往往
取決于我的心情和境遇
一個急于寫出好詩的人
驚恐地盯著看不見的波峰浪谷
其實,是在瞧著自己
無休止地沉浮
午 夜
闃寂的午夜,終于
似島嶼那樣站了出來
而明晃晃的月亮
照得它像泡在水里
但闃寂的午夜遠比一座
荒涼的島嶼闃寂!此刻
想像的藤蔓枯萎了
我還在順著它,往心里想
我肯定忽略了什么
——在域外,那平靜的水面
正為不斷經過的事物
蕩起層層漣漪
時間一刻不停地奔走
奔走反復讓
窗前那棵飽經風霜的
槐樹,回到原地
紋絲不動的月亮
掛在紋絲不動的槐枝上
像一口鐘
卻離鐘聲那么遠
我知道,凡是屑末
就別指望它們擲地有聲
然而正是這些屑末似的月光
使闃寂的午夜,更像午夜
沉 船
船的苦難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在海上,船
被風浪折磨得死去活來
有時我們在哪里跌倒
還會從哪里爬起
而船一旦沉沒
就永無出頭的日子
人生是什么形狀
漂泊大概就是什么形狀
在海上,船
與暗礁相遇
就如同鋼盔與炮彈碰撞
剎那間,岸和歸期
乘著一聲巨響飛走
星空迷亂,月亮
像一只爛透的桃子
恰巧,船下沉的時候
我正坐在燈下寫詩
在稿紙被筆尖劃破的地方
伸出來許多桅桿一樣的手臂
他們兇狠地掙扎了一會兒
卻什么也沒有抓到
爾后大海斂凈波濤
處處表示歉意
我想
沉船知道海都隱瞞了什么
就如同卜伽丘知道神父的夢里
藏著幾位情人
河底的石子
它們圓得快要裹不住自己了
當我俯身看著它們時
才知道
已被它們看了很久
才知道,柔軟的流水
對一切堅硬的東西
竟這么耐心,它
去掉它們多余的棱角
相當于拔凈
最后幾根羽毛
好像粗糙的生活
必須得由一雙柔軟的手
來細細地打磨#65377;我在想
是哪些值得再過一遍的日子
使它們歷歷在目
只要是難以忘記的
歲月就別想將其帶走
而四個總也跑不到一塊的季節
讓它們挨在一起,噢
挨得比秋天和菊花
還要緊密
時間在時間中相繼老去
此時,你說它們是花瓣
就和彼時我說它們是星粒
有著同親的道理
那么,你喊它們吧
你一喊,它們就會
于深邃的夜空應聲眨動
它們只能接受這樣的描寫
因而,它們更適合呆在水底
就像裝滿的口袋適合被掏空
河岸那棵孤獨的柳樹
適合站在自己的涼蔭里
它們當然還可以是別的事物
比如光滑#65380;圓潤甚至晶瑩
然而當它們透過清澈的河水
一個接一個望著你時
你會覺得:它們更像石子
(選自《人民文學》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