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之歌
落日流盡了更年期前的最后一滴血
天空因為裝滿了棉花
顯得如此厚實#65377;在遠方
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
排成個一字#65377;一會兒
排成個人字)烏鴉尖叫著
像將軍射出去的利箭
遁入叢林#65377;蟋蟀停止了歌唱#65377;
蝙蝠暴露了行蹤#65377;大路上
到處都是需要回家的人,除了我#65377;
在暮晚,我無法繞過
十年前那件出人意外的遭遇
一個長衫飄飄的老者
拄著拐杖,視察他的莊園
突然被一陣風絆倒
在我跑近之前,他爬起來
腳步匆匆,頃刻消失在暮色中#65377;
一列南下的火車喘息著#65377;它的背上
馱滿了北方的霜粒#65377;
緊接著,大地收攏了蚌殼#65377;
邂逅一群海鷗
邂逅一群海鷗,那些灰色的精靈
在水天一線的地方
上下翻飛
遠遠地,我看不清它們的面孔
它們灰色的身影,像
童年的紙鳶
海面上,它們組織了一場集體演習
那些海的女兒們,猶如
一架架性能良好的戰斗機
夕光下,它們輕巧的翅翼上
涂染了一層金箔
它們舒展著,掠過暮色
一遍又一遍地,巡視著海面
它們一聲接一聲的尖叫
將海傳出很遠很遠……
懷念一個人
——給小柯
你可能已經嫁人了#65377;這些都無所謂
因為你遲早都是要嫁人的
你要嫁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是超級帥哥還是跳梁小丑
我也并不關心#65377;路是你自己挑選的
我無權干涉你的自由
你現在也許很幸福,也許不幸
作為從前的愛人我當然
希望你是幸福的#65377;
我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至少身邊現在有個人愛著
他也像我一樣,喜歡盤弄你的長發
有事沒事都要摸摸你的臉
在某個初冬的早晨#65377;
借助記憶,我完全可以想像出
你在接受愛撫時心滿意足的笑#65377;
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們也做下流事
這些都是順理成章的
這些都是無可非議的#65377;
從分手的那天起,我就不再為你寫詩
但是昨天杭州的一場秋雨
讓我想起了二零零二年的東輝南路
我冒著大雨去車站接你
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雨
我踩著腳踏車一步一步,將你接回家#65377;
我說過不再恨你,只是想起
這些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疼了一下#65377;
汽車行駛在
峽谷的山路上
時而平坦,時而顛簸
時而筆直,像美人額上的皺紋
但大部分里程
彎彎曲曲#65377;8月24日
汽車行駛在峽谷的山路上
汽車被道路牽引著
盤旋上升#65377;作為訓練有素的詩人
我理應寫寫沿途的風光
比如車窗外的風
像火車一樣呼嘯而過
比如奔跑在鄉間馬路上的少女
她胸前的兩只飛翔的兔子
使這個嗜睡的下午
突然生動#65377;然而當汽車
行駛在峽谷的山路上
我最初想到的是,這峽谷的山路
多么像我們活著的一生
當我們年輕,汽車開往高山
我們滿心喜悅
當我們年老,汽車回到平地
我們也,并不惆悵#65377;
冬天眼看就要到了
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日子越來越短
孤獨越來越長#65377;風吹一陣
天氣就要涼似一陣#65377;
陽光如同堅挺的績優股
彌足珍貴#65377;有陽光的日子里
在太陽還未升起之前
父親進山了#65377;父親背著斫子
腰里別著灌酒的茶壺
走在山路上,尖銳的霜粒
被他的草鞋踩疼#65377;霜粒越來越稀
迷霧越來越濃#65377;趕在大雪
尚未封山之前,父親
務必砍回足夠全家過冬的柴禾#65377;
可以想像,父親取出酒壺
喝了兩口以補充力氣
然后揮動斫子,大片的山林
在他的步步緊逼之下
紛紛伏倒#65377;濃烈的高粱紅
燒沸了父親的血液
父親脫掉了夾襖,偶然想起了
在家做早飯的母親;同時
也想起了坐在教室里早讀的我#65377;
冬天眼看就要到了,生活多么美好
父親往手心里唾了口涎
繼續揮動著斫子#65377;父親汗流浹背
熱氣騰騰,一刀快似一刀
他恨不得將整座山都搬回家去#65377;
與老刀一起攀登白馬崖
當然還有其他一些人,有男的
也有女的,與我們一道
都在攀登白馬崖#65377;
區別在于#65377;我與老刀
始終走在大部隊的最前面
我們將其他一些人
甩在身后,甩得遠遠的
當我們最先抵達山頂的六角亭時
我情不自禁地感嘆:
年輕真好啊,年輕
真是一個好東西
我們坐在六角亭里憑欄吹風
當然,也少不了吹牛
說一些有關朋友的好話
說一些有關領導的壞話
等到其他一些人
也氣喘吁吁地爬上來的時候
我們說過的好話和壞話
比吐在地上的西瓜籽還多
如果一首詩就此結束
這應該是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在這首詩里
我想做一次畫蛇添足的嘗試
我想告訴大家我那天
與老刀一起攀登白馬崖的時候
發現白馬崖的路很特別
它每一條路都在結束的地方結束
又都在結束的地方開始
給妻子的一首詩
寫下這首詩的時候,黑夜墜毀在懸崖
月光在遠處收集著翅膀#65377;而你
這可能是第五次被女兒吵醒
喂奶#65380;把尿#65380;洗屁股#65380;換紙尿褲……
窗外的樹影矮下去,你坐在床邊
就像我想起你一樣想起我
四川盆地按時醒來的露水
第三十次濡濕你的思念與憂傷
轉眼間,我離家出走已有一個月了
相守多么短暫,而分別
卻如此漫長#65377;你曾經憂心忡忡
擔心我會把余下的愛情典當給別的姑娘
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愛你,但是
我也很少說愛你#65377;現在想想
這是多么的不應該,如果你需要
我愿意隨時把手按在《圣經》上多說幾次
你應該明白,無論是作為合格的情人
還是作為不稱職的丈夫
我對你的愛是無可辯駁的
你要像對待自己的姓氏一樣,相信這一點
我想你肯定還記得,我曾經背著你走路
我說過愿意讓我背的女人
我會背她一輩子,這唯一的誓言
我必然要動用所有的幸福和勇敢去兌現
墓志銘
這是一個不倦的歌者#65377;
他在世的時候,手提心臟,歌唱了一輩子#65377;
如今,他睡著了#65377;枕頭底下
壓著十卷詩歌#65377;
在這些詩歌里,他不厭其煩地
歌頌著石頭,倔強的石頭
它那粗礪的棱角,抵御過一場大風#65377;
在這些詩歌里,他總是不停地
寫到野草,那些被牲畜踐踏過的野草
那些被禽獸啃咬過的野草
在雨中,昂起了頭顱#65377;
除此之外,他還不止一次地
寫過野花,樸素的野花
艷麗的野花……各式各樣的野花
他將她們中最美的一朵
娶回家去,做新娘子#65377;
剩下的篇幅里,他詛咒,以良知的名義
詛咒黑夜
詛咒黑夜一樣的人,和事物#65377;
他得罪了不少人,沒有好名聲#65377;
(選自《文學港》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