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過日子的歲月是悠長的,因為沒有催促,可以將時間拖得長長的來過,比如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云會變幻出多少形態時,我卻可以數得清它最細微的一些變化。
我那時一個人住在鐵路邊上的出租房里,我曾經在這個,介于城市和鄉村之間的小村子里搬過無數次家,但每次都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和鐵路邊,我很難說清為什么就喜歡住在鐵路邊上,反正不管怎么先擇,我住的地方一定得是樓房,一定得有一扇窗戶正對鐵路。好在我寄住的村莊呈一狹長形,冰涼的鐵軌幾乎是穿村莊而過。我每天的日子本來是毫無規律可言的,但就因為住在鐵路邊上,我的生活因為火車的鳴叫而顯出了一些生氣。因為火車是貨運車,每天只往我窗前過三次,一次是在深夜,兩次在上午和下午,不過我卻分辨不出往我窗前過的火車與別的火車有什么不同。每次它遠在我窗前一里之外,就拉開了它粗重的汽笛,當它拖著長蛇般的身子過來時,我的窗戶玻璃會被震得發抖。其實被它的聲音所威懾的遠不止玻璃,我在從聽到它的聲音開始的一瞬間,精神上會有一些奇怪的變化,只要火車一叫我就會憋住呼吸,我在它像要撕裂空氣般的鳴叫中,心臟會奇跡般地得跳動得比平常快出許多,但當它停止嘶叫后,轟轟隆隆的前進又帶給我一些眩暈和搖搖晃晃,我先是屏住呼吸,然后我閉上眼睛,在它隆隆的前行中,感覺自己正坐在它擁擠的車廂里,和一些滿臉疲憊的人一起,去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或者說,我始終在它的鳴叫中,期待著再次去到遠方。
不過,與田埂邊的螞蟻、老鼠和墻角的蜘蛛相比,我所受到的驚擾遠不如它們。我住的村子老鼠之多是令人罕見的,而它們與人的和平共處也是令人吃驚的,它們可以在白天的每個時候,盡情出現在村子任何一個公眾場所,人忙人的,老鼠忙老鼠的,似乎互不干擾,所以我見過的老鼠之死好像并沒有那種遭亂棍打死的情況,而大半是死于村子里的“車禍”或“上當受騙”。就是生活得這樣囂張的老鼠,它對火車的敬畏卻還是顯而易見的。我觀察過很多次,當火車拖著它撕裂般的聲音快逼進村莊時,那些正在四處游蕩或覓食的老鼠通通停下了它們的事情,它們即便再沒有安全意識也會選擇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睜著小眼睛打量或嗅著身邊的一切,在火車過來時,它們全都如驚弓之烏。連螞蟻也是一樣,當它們扛著對它們來說粗大如山的米粒奔波在家門外時,火車一來,它們同樣四處逃逸。還有我墻角的蛛網,在火車聲中會輕輕顫栗,那蜘蛛或許也如我一樣,屏住了呼吸,它的顫動與火車肯定是有關的。
鐵軌粗大冰涼的延伸在我的窗下,沒有火車過的時候,我愛一個人走上鐵路。那時鐵路的兩旁栽種著很高的桉樹,桉樹下長滿了飛機草、帶刺灌木以及蘆葦,夏天的時候,那些草莖上開滿了白花,鐵路兩旁看上去灰撲撲的。我常坐在鐵軌上,聞著被太陽曬得發出潮氣的草味,看著桉樹投下的陰影在鐵軌上慢慢移動。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的悠長時光就這樣度過。那樣的一個年代,我對物質的需求是極低的。我所在的村莊正對一些慢慢發展起來的繁華小區,歌舞之聲常在傍晚越過鐵路飄進我的窗戶,但在我聽來那都是很虛幻的東西,跟我想要的精神生活沒有一點關系。我在那些年有很多的時間看天、看云、看星星、看蜘蛛或螞蟻,它們都曾經在我的精神世界里起過漣旖,它們喚醒了我心里深藏的很多東西以及憐愛。最讓我記得的是,在遠處打樁機的聲音之下,我的窗下還會有蛙鳴或是蟬叫,還會有受驚的狗吠。我還曾經在有月色的深夜看過鐵軌,沒有像白天看到的那樣黑,而是閃著兩縷灰白的顏色拖延而去。我覺得它們是神秘的,它們躺在深夜的下面,靜靜地聽著大地的聲音,沒有人能懂它們之間有什么秘密,但那有什么關系呢?它不管不顧的嘶叫總會給像我這樣孤獨的人和蟲子,帶來一點感覺。
那個時候,我和眼前這個巨大的城市是有距離的,我站在我的村莊里看著它的燈火通明,聽著它的聲音日漸甚囂,而我的生活和村莊都相比要緩慢一些,當時的我雖然因精神的原因保留著與城市的距離,不過內心還是自卑而憂傷的。不過在現在看來,當年的自卑和憂傷是多么地重要,因為有很多容易被忽視的東西,在內心真正保留了下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早就變成了一個沒有情懷的人,更不會在冷漠的生活中堅持我的同情和憐愛。
現在,我住過的鐵路邊,不管是人或物以及那些弱小的東西,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只有火車沒變,它每天依舊路過村莊三次,一次是在深夜,兩次在上午和下午。
(選自《彝良文學》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