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有時你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命運
相信命運像衣服上頑固的油漬
那樣地難以洗掉
就像我們縣城東迦河里的魚蝦
它們一直擺脫不了自己的厄運
它們總要被活活地毒死
這些魚的命、蝦的命
其實在大多數時候不止單單用悲慘來形容
河床
斷了流水的河流,河床就要顯露出來
就要露出大片干燥的沙灘和裸巖
沿著河床的底部向上走,一直是望
不到邊的早地
一直是去年河水吞噬的豬骨牛頭
今年祈雨的祭品,還在遠處的村莊里
遲遲不肯運來
這是我的家鄉,八百里長的沂蒙山區
河水消逝,巫師橫行
用一個姓王的農夫的話來說
“在干旱的時候,人就慢慢要成了枯草”
帶斑點的天空
在鄉下常常和父親談及天氣狀況
關心陰晴冷暖、冰雹、大雪
并且打探大風何時帶來降溫
這都是我們所整日關注的事情
因為這些都與我們所經營的農事有關
于是我們開始常常仰望天空
常常關心水稻、高梁和麥子
關心它們的生長、成熟和衰老
我們通常的生活與它們類似
每每到了秋后
茅草長到齊腰深
蟋蟀們開始了田野里的絕唱
我們也來到村口的打谷場上
凝視著那帶著斑點的天空
開始等待著寒霜從空中降下來
然后再看到天空逐漸變得陰霾
穿堂風
父親被放在堂屋中央的小床上
他的肉體那么輕盈
好像隨時都會因失掉重量飛起來
這時有風輕輕穿堂而過
吹起他那鬢角上早已泛白又枯干的頭發
這些早已被我司空見慣的白發
如今夾雜在眾多的黑發中間
顯得格外眩目刺眼
此刻我無法關心自己內心的痛苦
母親和弟弟他們內心的痛苦
我只在乎那些穿堂而過的風
它們從父親的身上帶走了些什么
父親的靈魂隨那些風又去了哪里
我只懷疑這個無法回避的事實
父親他在一張小床上躺了下來
卻再也無法像平常一樣快活地醒來
紙做的秋天
深秋的季節到了
我們的內心里都有一個空虛的暗箱
在某一時辰,我和父親
開始在院子里的水泥臺上坐下來
父親的上身穿得單薄
在對面突然打了個哆嗦
我突然感覺在這樣的生命的秋天里
一切都那么快速地衰老
包括年邁的父親也是
今春在院子里偷偷埋下一顆門牙
到了可以悲哀的歲月里
秋天和父親都仿佛是紙做的
風一吹,就掩飾不住地破碎
就要像樹葉一樣止不住地落在地上
重新融進泥土里
我們都將要被深深地埋進地下
甚至連悲哀都來不及掩飾
甚至連眼淚都要流下來
一個啞巴
突然大聲歌唱
一個啞巴混在送葬的隊伍中間
他的臉上有著和我們一樣漠然的表情
一個啞巴緊緊地跟著我們
他的步伐同我們有著驚人的一致
一個啞巴埋頭失聲痛哭的時候
他的哭啜和我們多么相似
一個啞巴同我熱情地打著手勢
我們所指的都是同一事物
一個啞巴如果他突然大聲歌唱
肯定有一千人同時感到了震驚
一個啞巴如果在我們中間消失
肯定沒有一個人會在石碑上刻下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