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然回首：再婚的日子里，那些曾經難與人言的煎熬

1995年的春天，我下決心結束當初因為未婚先孕而草率結合的第一次婚姻時，我的兒子小宇還不滿3歲。離婚后我患上了嚴重的憂郁癥，自殺過一次，后來被家人發現，撿回了一條命，父母為此愁白了頭。出院不久，父母商量之后自作主張讓我把孩子留給他們，逼我同已經遠嫁山東的姐姐一起回青島。離開老家長春之前，父母和我長談了一次，他們希望我能在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孩子他們保證會幫我帶好。我爸對我說，從今以后，照顧好你自己就是你對父母盡的最大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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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歲那年，我參加一個企業舉辦的大型演出時認識了蘇文，他開始瘋狂地追求我。起初，我只是把這當作是一個年輕男孩兒的一時沖動，直到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拿著一枚鉆戒向我求婚。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蘇文比我小8歲，他還是一個幾乎各方面都沒定型的大男孩兒，而我已經步入中年，是一個7歲孩子的媽媽。而且，那時我根本就沒有從第一次婚姻的陰影中徹底擺脫出來。我手腕上那道長長的傷疤時時在提醒我，要慎重對待自己的再一次婚姻。然而，年輕男孩兒的愛情總是熾烈灼熱得如同一座正在爆發的火山。在蘇文不管不顧的強烈攻勢下，我無奈只好答應先同他交往一段時間。事實上，除了年齡相差懸殊之外，我和他在各方面都很合得來。半年之后，蘇文把我們的事對家人說了，意料之中，他的父母說什么都不同意，甚至連見一見我的興趣都沒有。他是家中的獨子，蘇文的媽媽態度強硬地對他說，如果他真敢娶一個30多歲離過婚的女人進門，就死給他看。事情就這樣僵持著。

這世上所有的父母最終都會敗給自己的兒女。終于，10個月之后，蘇文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的父母同意見我了。他們并沒有讓蘇文把我帶回家，而是選在一處很豪華的餐館見我。那晚，我所受的屈辱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心情慘淡。蘇文的媽媽自始至終都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我，表情比長春冬季的水泥路面還要冰冷。吃完飯，她眼晴看著別處對我說：“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迷住蘇文的，既然你們非結婚不可，我們也攔不住。不過有一點我得提醒你，再怎么漂亮的女人，過了45歲也就沒法看了。你年齡比他大那么多，將來會有什么結果是一眼看到家的事。真要到了他變心的那天，也是沒人能攔得住的。這話雖然不好聽，但我說的都是實話。你最好現在就想清楚，免得將來后悔?！碑斨?個服務生的面，我不敢抬頭，強忍著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蘇文沒有阻止他的媽媽，只是在餐桌下面緊緊握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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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公婆反對我們的婚姻，但還是給我們操辦了隆重的婚禮。因為蘇文是他們的獨子，他們要照顧方方面面的社會關系。然而，婆婆心里的怨氣卻并沒有隨著我們結婚而消失。

當地有一個風俗，新婚夫妻結婚后要和公婆在一起至少住滿一個月才可以分開單過。我雖然不愿意，但是也不想一結婚就和公婆擰著，所以就強忍著入鄉隨俗了。

婚后第四天吃完晚飯，全家都圍在客廳看婚禮當天的VCD。我結婚那天是從姐姐家出門的，團里的五六個姐妹都來鬧房。婆婆從VCD上看到我單位的姐妹們時，轉過臉，神情怪異地問蘇文：“你不是說她們藝術團沒有小姑娘了嗎？這幾個不全都是年輕姑娘嗎？你現在對我撒謊連眼都不眨。”我坐在那里，難堪得臉上涼一陣熱一陣。蘇文也有點兒火了，對婆婆說：“媽，都現在了你還說這些干嘛？”公公也用責備的眼神看了婆婆一眼。她氣呼呼地轉身就回自己屋了。晚上回到房間后，蘇文跟我解釋說，婆婆當初說如果他非要在藝術團找，那就找個年輕姑娘。他騙她說藝術團的女的都結婚了，沒有年輕姑娘了。我不讓他再說下去，躲進衛生間偷偷哭了好久。

婚后第二年的秋天，我們的兒子龍龍出生了，公公婆婆都很高興。此前，婆婆在孩子的問題上給我們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她說，如果第一胎生了女孩兒，那就生二胎，這份家業將來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生完孩子還沒出院的那幾天，婆婆就找了一個本地保姆來照顧我，她自己每天也會來看看孫子。那天，保姆幫我換過衣服后拿去洗，婆婆從搖籃邊轉過頭瞥了我一眼，有些不屑地小聲嘀咕道：“平時也就拿粉抹了一張白臉，瞧這身皮膚黑的，跟泰國人妖似的。真不知蘇文是中了哪門子邪?！?雖然這一年多，我已經習慣了她的口不擇言，但此時婆婆的話再一次如利刃一般刺痛我的心。我倚在床頭有氣無力地對她說：“媽，我現在這副樣子哪里還能趕得上人妖?！毙睦镆凰?，眼淚刷地淌了滿臉。婆婆可能也覺得自己過分了，走過來幫我把枕頭放平，讓我好好躺著。又拿紙巾在我臉上摁了兩下，沒好氣地說：“生了孩子反倒嬌氣了，還說不得了。好了，別哭了，月子里哭會得眼病的?！?/p>

孩子一天天長大，婆婆那么喜歡孫子，卻一直從心底里不肯接納我這個兒媳。休息日我偶爾會和她一起帶孩子出去走走，遇到熟人閑聊，別人說兒子像我，我就笑著默認。婆婆總是很惱怒，她會當著保姆的面毫不留情地質問我：“龍龍長得明明像蘇文，你卻總是說他像你。你倒是說說，他哪兒像你？你究竟覺得他有哪一點像你？”我難堪得無言以對。保姆看不過去笑著打圓場說：“在生人眼里龍龍總會多多少少像媽媽的，太熟悉了就看不出來?！逼牌胚@種古怪的性格讓我和她相處時心里變得越來越緊張，不知道哪一句話哪一件事就會惹惱她。可是兩家中間只隔了一棟樓，我又不好刻意疏遠她。蘇文總是安慰我：“晨月，你先忍一忍，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墒俏覀內绻慌ψ寢審氐捉蛹{你，把關系鬧僵了或冷淡了，一家人不像一家人，誰都難受不說，還讓外人看笑話，也會影響到龍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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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龍上幼兒園之后，我們辭了保姆，每天自己接送孩子。為了盡量不麻煩婆婆，我和蘇文商量好，平時晚上我來帶孩子，他可以出去應酬。如果趕上我有演出，他就要在家帶龍龍。后來我發現，蘇文并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有好幾次，我演出回來他都不在家，把龍龍送到婆婆家去了。有一個周末，一家企業廠慶請我們去演出，結束后卸完妝已經9點多鐘了?？墒瞧髽I的老總非要請我們吃宵夜，我雖然著急回家也不好硬辭。席間我推辭不過，喝了幾杯酒之后，就裝醉趕緊回家。打開家門一看，我心里咯噔一下，都快11點了，蘇文還沒有回來，我趕緊去婆婆家接龍龍。走在路上心里就開始忐忑。婆婆因為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睡眠一直不好，所以不管多晚，她都不留龍龍在她那里過夜。我邊走邊在心里埋怨蘇文。果然，一進門就見婆婆滿臉掛霜地坐在客廳，見到我，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數落：“這都幾點了？你才回來。一個女人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的像什么樣子？你究竟有沒有過日子的心？整天讓蘇文一個大男人在家里帶孩子，自己卻跑出去瘋。我早說什么啦？不能娶搞文藝的女人進家。結婚這才幾年，心就野了?！?/p>

那天，可能是因為喝了一點兒酒，也可能是因為壓抑得太久，我的情緒一下失控了，淚水也無法控制地淌下來。我兩眼直直地瞪著婆婆對她嚷道：“媽，您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究竟怎么做才可以讓您滿意？結婚這幾年，在您面前我不管說什么做什么您都看不順眼，還總是用這么尖刻的話來傷害我。我也有父母，我也是父母像心肝寶貝一樣疼愛著的女兒。來青島之前，我爸只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從今以后，照顧好自己就是我對父母盡的最大孝心了?？墒乾F在，每次聽到您對我說這種話的時候，我都慶幸幸虧父母離得遠不會知道，否則他們不知該有多傷心。我一直在盡量理解您，我想龍龍長大了如果像蘇文這樣，我也會不高興。可是，我們畢竟已經結了婚，孩子也都這么大了，您究竟想讓我們怎么樣您才可以順下這口氣。有好幾次實在抗不住的時候，我不是沒想過離婚。可是思前想后，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我的兩個孩子都沒有爸爸。我在文藝圈工作不假，但我不是您想像的那種輕浮的女人。媽，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我珍惜現在活著的每一天。我不管蘇文將來會不會拋棄我，可是現在我們倆在一起過得很好。和他在一起10年也好，20年也好，一天我都不愿意浪費?，F在，每次一見他千方百計斟詞酌句為您的刻薄開脫時，我都心疼得發抖。媽，您如果真的那么愛蘇文，就別讓他在我們倆中間受夾板氣了。我雖然不是您生的，但我是這世上惟一一個和蘇文一起每天都喊您媽媽的人，您怎么就忍心這樣對我？現在如果說我一點兒都不恨您，那是撒謊。我現在真的很怕見您，心里明明記恨，表面裝著若無其事，我做不到。您如果實在沒法接納我，我以后就盡量少回來。”我邊說邊哽咽著，婆婆也哭了，哭得很傷心。我努力平靜了一下自己，站起來想去臥室把睡著的龍龍抱回家。婆婆擦了擦臉低聲說：“龍龍今天讓他在我這兒吧，你自己早點兒回去睡吧。”我應了一聲轉身去開門。聽婆婆在身后對公公說：“老頭子，你去把她送到家你再回來?！蔽倚睦镆凰幔牌趴赡苁桥挛矣窒氩婚_。我突然對自己剛才的冒失有點兒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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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一下樓我就對公公說：“爸，您回去吧，都快12點鐘了。我真的沒事，您回去跟媽說，讓她別生我的氣?！惫珖@了口氣說：“晨月，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些年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媽年輕時身體不好，我一直讓著她，脾氣都是越縱容越大。她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每次她對你說完難聽的話，你走了之后，她就開始后悔。你今天把壓在心里的話說出來我倒是覺得沒什么不好，既然是一家人，就該坦誠交流。你若是一直那么忍氣吞聲的，我和你媽有時反而會覺得你太有心計。”

那年的春節前夕，我陪婆婆去購物，婆婆進了商場徑直走向童裝專柜。我對她說：“媽，龍龍的衣服我早就買了，您買自己的就行了?！逼牌庞行┎缓靡馑嫉卣f：“我是想給小宇買兩套衣服，都四五年了，我們當爺爺奶奶的還從沒給孩子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今年春節你們帶龍龍回長春吧，年前就走，不必在家陪我和你爸了，我們倆打算今年去海南過春節。龍龍都3歲了，還一直沒見到姥姥和姥爺，你們這次能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惦念我和你爸?！蔽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從結婚到現在，我和蘇文只回去過一次。生了龍龍之后，婆婆一直說孩子小，不許帶去那么遠。

買了衣服向外走，婆婆又對我說：“這次回去，你們把小宇帶回來吧。蘇文去年跟我提過一次，我沒同意。你父母如今年紀也大了，不能總讓他們照顧著。再說，孩子理應和父母一起生活，龍龍以后有哥哥作伴也不孤單。轉學的事你們不用擔心，你爸前幾天已經聯系好了。”我內心的高興無以表達，挽住婆婆的手臂，我只說了一句：“媽，謝謝……”就抽泣著說不出話來。婆婆一把抖掉我的手，不滿地看了看兩旁的人，低聲埋怨我：“這么大個人了，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控制？商場里人山人海的你倒哭上了，讓別人看見多不好?！蔽亿s緊擦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婆婆白了我一眼，也笑了。

如今，所有的煎熬都成了過去。我終于懂得，所謂親人，就是不管她過去給過你怎樣的傷害，只要你們同出同進、同苦同樂的相攜著一起走過，那么所有的不快與傷痛都會隨著歲月漸行漸淡，直至消失……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