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從小受到托爾斯泰、高爾基作品的熏陶,也許是《喀秋莎》《山楂樹》的旋律一次次使我陶醉,也許是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攻克柏林的英雄壯舉深深激勵過我,對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我心底深藏著久遠的崇敬、向往之情。
初冬,我們到駐中俄邊境的部隊去采訪。一天晚飯前,部隊政治處趙副主任陪同我們到黑山頭鎮去。趙副主任介紹,黑山頭鎮與中俄界河額爾古納河直線距離僅兩三公里,是個俄羅斯族、漢族、蒙古族混居的鎮子,有五六百戶,3000余人。盡管如此,人們仍把它視為、稱為俄羅斯村鎮。趙副主任接著說,其實,現在仍被人們稱為俄羅斯村鎮的恩和俄羅斯鄉、拉布大林鎮、三河鎮等,也都是多民族混居,這是長期民族團結、接觸的結果。
夕陽把白樺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我們的小車由東頭進鎮。透過車窗,蒙古包式的房屋、漢族的平房、俄羅斯族的“木刻楞”交相掩映,向人們展示著多民族村鎮的特點。車子在鎮西頭一間“木刻楞”前停住了,這是預先約定要走訪的人家。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微笑著把我們迎下車。出發前,趙副主任向我介紹過,我們走訪的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叫呂臣,漢族,吉林前郭人,是20年前到這里當上門女婿的。
“秀英”,隨著呂臣的招呼聲,一位中年婦女走出屋來,“這是我愛人。”呂臣介紹說。
秀英熱情地和我們握手,把我們迎進客廳。
秀英,這是中國女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可是,眼前這位秀英卻不普通。她著一身玫瑰紅的西服,皮膚白皙、頭發金黃、高鼻梁、深眼窩,典型的洋人洋裝。然而,她一開口,又使人覺得很普通,一口東北話,很地道。
呂臣接著介紹:“我今年44歲了,她43歲。”
“對不起,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沒起俄羅斯名字?”我對秀英說。
“有呀,有呀,叫塔瑪拉。”秀英接著說。
“日特拉斯維杰,達瓦利西,塔瑪拉!(您好,塔瑪拉同志!)”我用上了中學時學過、如今已所剩無幾的俄語。
“日特拉斯維杰,沙杰節斯巴繞斯達!(您好,請坐!)”塔瑪拉說。
落座后,主人給我們端上了小吃。
塔瑪拉指著俄式面包和奶油告訴我們:“這叫‘列巴’,那叫‘稀米丹’。”
我們學著主人的樣子,用“列巴”蘸著“稀米丹”吃,這種略帶酸味的食品口感很好。
這當兒,我打量了一下這間30多平方米的客廳。客廳東西對擺著褐色的皮沙發,北面是音響,地毯是暗紅色的,東墻上的壁毯是白樺樹林、小湖的圖案。這種高雅的氛圍,使人忘了身在邊陲小鎮。
呂臣看出我在琢磨著房子,便說:“我們這間房子,是典型的‘木刻楞’。”
我一到邊防,就聽說過“木刻楞”,但對這種俄式建筑的特點并不了解。
呂臣介紹說,“木刻楞”用原木交錯壘成墻,各層原木間夾以青苔;屋頂或覆鐵皮,或鋪劈柴板;門窗及屋檐多以彩色漆繪或工藝雕刻裝飾。房門均朝北開,南墻盡量多開窗子,增大采光面。房門外套蓋著一個小門斗或接出陽臺式涼亭,以防止冬季寒風直接吹進屋內。室內帶有天棚、地板;家具莊重、沉實;窗上裝有窗簾、窗紗,清潔雅致;房間內墻經常粉刷。他們的這套住房有100來平方米。
我轉了話題:“能介紹一下你們的經濟收入情況嗎?”
“可以,我先講生產這一塊。”呂臣說。
呂臣告訴我,在黑山頭鎮,小孩一生下來就可以分到耕地50畝、草場100畝。大多自己耕地、放牧。有的人家缺勞力,或因其他原因不耕種、放牧,可租給別人,收取部分租金。不管什么情況,全鎮人均年收入在3000元以上。而他家現在經營1000畝地、3000畝草場,僅這一項每年純收入三四萬元。
“這么多土地……”
“靠機械,我家有一臺拖拉機、一臺收割機,還有一輛吉普車、一輛臥車,另外還要雇人。”
“雇多少人?”
“常年雇兩個,農忙時要雇20來個。”
接著,塔瑪拉介紹了到俄羅斯做生意的情況。她每年去幾次,有時幾天,有時一個多月。帶過去的多是衣服、酒、食品,帶回來的是鋼材、皮毛。兩國剛重開邊貿時,每天可掙幾百元甚至上千元,現在少一些了。塔瑪拉說,俄方近年采取了不少限制措施,但他們輕工業品、食品匱乏的狀況似乎更嚴重了,小宗邊貿將會繼續下去。
“現在有多少家底兒了?”我剛說完,便覺得問得有些不妥。
呂臣和塔瑪拉相視一笑,未正面回答:“錢是不缺花的了。”
他們家音響上擺放著三張照片,都是有機玻璃鏡框。塔瑪拉介紹,中間那位是她的母親,右邊是大女兒喀佳,左邊是小女兒卓婭。母親已經去世了。塔瑪拉母親的照片,有一張臺歷大小,黑白的。她著俄式呢大衣,端莊、秀美,眼睛稍稍向上看,像在注視著你,又像在思忖著什么,一看就是位很有文化品位的人。呂臣的大女兒大學畢業后到俄羅斯留學一年,現在國內一家外貿公司當翻譯,剛回來探家。二女兒還在俄羅斯留學,正巧來電話,明天要回家看看。
有關資料記載,額爾古納河中方一側定居的俄羅斯族,是從1689年《中俄尼布楚議界條約》簽訂后,俄國人違約深入中國境內采金、伐木、牧畜開始的。1900年,帝國主義列強借口出兵進犯中國,大量俄國移民流入額爾古納市。中東鐵路施工時,俄國招募大批華工前往俄國境內筑路,很多工人與當地女子結婚,其后返回額爾古納河中方一側定居。俄國十月革命后,許多白俄羅斯貴族越過西伯利亞,逃亡到額爾古納河畔,部分渡河進入額爾古納市境內定居。到20世紀20年代,這一帶俄僑已過萬人,形成了30多個純由俄僑組成的村屯和中俄雜居的居民點。相當一部分中俄青年在生產、生活中頻繁接觸,交往日密,結為夫妻。至今,其后裔已繁衍到第四代、第五代了。
“那邊還有親戚嗎?”我問。
塔瑪拉說:“我母親過來得早,去世也早,不知道了,等以后去找吧。”
“你父親呢?”我問呂臣。
“他是漢族,長期在公安部門當翻譯,已去世了。”
時間不早,我們該起身告辭了,主人硬要留客人吃晚飯。我們知道現在正是農忙時節,不便多占主人時間。說來說去,達成折中,他們把喀佳找來,陪我們到鎮上小飯店去吃。我們剛到小飯店,喀佳就到了,還帶來了她的表姐和她小學時的老師。喀佳身材苗條,鵝蛋臉,長睫毛,眼睛又大又亮。
飯菜上來了,沒有大魚大肉,是土豆泥、白菜湯、奶制品等俄羅斯家常菜,還有低度酒。吃了一會兒,主人邀我們跳舞,我不會跳,就坐到一邊。喀佳見狀,坐到了我的對過,和我聊起來了。
當我講到上學時喜愛蘇聯文學,愛聽《喀秋莎》時,喀佳站起身來說:“你肯定知道,喀秋莎既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一種火箭炮,也是俄羅斯女孩喜好的名字。”過了一會兒,喀佳笑起來了,“其實我的名字也叫喀秋莎。”
“喀秋莎?你爸爸媽媽還喊你喀佳?”
“喀佳是愛稱。”
哦,唱了幾十年的《喀秋莎》,今天竟真正見到喀秋莎了!
喀秋莎站起身:“我給你唱一支《喀秋莎》!”她稍作停頓,像在醞釀感情,又像在考慮什么,然后舒緩地唱起來: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她的樂感很強,又是用俄語演唱,韻味很濃。說實在的,這支歌我聽過很多遍,這次最令人陶醉。我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用漢語跟著唱起來了。
《喀秋莎》的歌聲,飄蕩在初冬的夜空,飄蕩在額爾古納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