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門罕的日軍亡靈

（一）

18000名侵華日軍的亡靈，遺棄在我國北疆的一片沙原上。一場戰爭，使得他們都成了效忠天皇的炮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我國領土上，日軍一次滅亡如此之多，如此集中，實在是大大的慘敗。東京靖國神社為這場戰爭的亡靈設有專室，經常搞什么“慰靈祭”。祭由著他們吧，但那能慰嗎？祭者倘若不愿承擔侵略責任，推脫戰爭罪惡，那么，上帝便會將侵略者的亡靈牢牢地拴在這片沙丘上。

人間不能沒有正義。罪惡深重的亡靈，必須背負應該背負的責任，承擔應該承擔的罪惡。作惡者沒有真誠懺悔，受害者沒有善意諒解，要想招回亡靈，那是招不回去的呀。

盛夏八月，我走到了這片沙原，走進了戰場遺址。

這場戰爭叫諾門罕戰爭。諾門罕是中蒙邊境的一個地名，地屬內蒙古新巴爾虎左旗。這里位處呼倫貝爾草原深處，藍盈盈的貝爾湖靜臥其中，清幽幽的哈拉哈河歡暢流淌。界湖與邊河，引領中蒙國境線飄然而過。邊境寧靜得頗為寂寞，自然得如同遠古洪荒。

此地駐守著邊防某團，團政委叫錢榮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在石家莊陸軍學院學習，我在那里教書，授過他的課。錢政委駕車100多公里，跑到他的防區結合部來接我。坐上越野車，他對我說：“先去看諾門罕戰場遺址吧。對這場戰爭，日本陸軍省稱是‘首次大慘敗’。軍事史家稱，‘第一次現代化的合成兵團作戰’。可是，沒到過諾門罕的人，對這場戰爭卻知之甚少。”

我就是知之甚少的一個。腦子里雖然有一點印象，但戰爭這么重大，這么重要，卻不知曉。去看戰場遺址的路上，不得不請錢政委作些介紹——

戰爭發生在日本、偽滿洲國與蘇聯、蒙古國之間。日滿軍的指揮部設在我國境內的將軍廟，蘇蒙軍的指揮部設在蒙古國的哈瑪爾大巴。從1939年5月4日開始，到9月16日停戰，打了135天。雙方竭盡全力，投入兵員20余萬人，大炮500余門，飛機900余架，坦克裝甲車1000余輛。戰爭中心地帶在諾門罕，實際上，向北延伸50公里到貝爾湖，向東南延伸70公里到罕達蓋，都是當年的戰場。蘇軍最高指揮官是朱可夫上將，他充分施展了軍事天才，讓日軍以慘敗而宣告戰爭結束。

慘敗的最高代價，是遺留下18000名亡靈。日軍在諾門罕的死亡人數，長期是個謎，戰后各國都在猜測。直到1966年10月12日，靖國神社舉行“諾門罕事件戰沒者慰靈祭”，日本第一次在傳媒上公告“戰沒者”總數，加上戰傷的，被俘的，軍事史家估計，日軍損兵折將五萬余人。諾門罕一戰，當時就震驚了全世界。

如今站在高坡上，眺望這片沙原，卻見不著戰爭留下的痕跡。今夏，雨水豐沛，邊境一帶該為濕地，還有幾處大水泡子，野鴨帶著剛孵化出的小鴨，悠閑地覓食。草長得很茂盛，如果允許放牧，叢莽深處，可以掩蔽牛羊。腳底下是沙土。草原上緩緩隆起的埂子是沙崗。禁牧區，植被好，固定了流沙。牧區，牲畜超載，草原便有沙化的跡象。呼呼旋轉的草原風，高高揚起了沙塵。我甚至懷疑，這么龐大的日軍亡靈群體，就遺留在這里嗎？

邊境禁區，人畜罕至，戰地遺物如同封存在這里，仔細一點，還能尋找到蛛絲馬跡。戰士邊防巡邏，從草叢中，沙丘旁，水泡里，不斷撿到戰爭遺物。解放初期，為保護邊境人員和牲畜的安全，曾經組織人力，對我國境內戰場進行過大清理。大部件，如飛機、大炮、坦克、裝甲車的殘體，都拉走了，投進烘爐去煉鋼。未爆炸的炮彈，留下一部分作紀念，多數也被引爆了。如今，拾到的，挖出的，僅是一些小部件，如彈頭、彈殼、軍刀、破輪胎、小器械等，以及皮鞋、手套、酒瓶、罐頭盒等日用品。距八團的一個邊防連不遠，有一排舊平房，原來是車庫，稍作修理，開辟成了小型展館。展出的就是這些小部件，近年撿回來的。當地政府想建一座像樣的大展館，苦于資金不足，至今沒有實現。

走出小展館的時候，錢政委嘆息說：“當初眼光短淺了。把那么多大型武器部件留下來，該是多么重要的歷史見證。”是的，那個時代的一般人，還沒有保護文物的觀念。

我這次進入諾門罕，是由興安盟走過來的。在阿爾山那邊，見到了幾處日本關東軍留下來的機窩，水泥鋼筋構筑，如同大型蒙古包，六七十年了，依然很堅固。阿爾山通鐵路，是關東軍占領東三省之后修筑的，用于掠奪大興安嶺的木材。飛機場建在那里，固然有運輸條件，但遠離城市重鎮，藏進山區草原，又有什么用呢？現在弄明白了，日軍投入諾門罕戰爭的戰斗機和轟炸機，最近距離的，就從那里起飛。這也證實，日軍發動這場戰爭，蓄謀已久，早有了準備。

草原如此美麗安靜，牛羊如此肥壯悠閑，無論如何，我難以把眼前的一切與戰爭聯系起來，更不會想到18000亡靈被遺棄在這里。僅僅過去六十多年，這一切又如此迅速地被我們遺忘。當然，這里的我們，只是指普通的中國人，軍事史家們還是關注著的。

（二）

侵華日軍的這群亡靈，為什么我們不應該遺忘？因為透過他們，可以窺見日本軍國主義者企圖吞下地球的狂妄野心。

不妨把眼光拉開一些。

1927年，關東軍全面占領我國東三省之前，日本首相田中一義交給天皇一份《上奏文》，文稱：“要想征服支那，首先必須征服滿蒙。要想征服世界，首先必須征服支那……此乃明治大帝之遺策。第一期征服臺灣，第二期征服朝鮮，第三期征服滿蒙，進而征服支那全土?！比毡居腥瞬怀姓J這篇奏文的內容。實際上，其侵略行徑，不正是沿著這個“遺策”，一步一步逼進的嗎？侵略軍高舉戰刀，“征服”了臺灣，“征服”了朝鮮，又“征服”了東三省。在東三省，扶持起了兒皇帝溥儀，建立了偽滿洲國，從軍事到政權，完全得以控制。他們得意忘形，欣喜若狂，堅定地認為，進一步“征服”下去的穩固基地，己經在我國東三省建立。

野心隨著狂熱在膨脹，狂熱又隨著野心在擴張……

以這個基地作后方，攻進關內，滅亡全中國指日可待。1937年，借盧溝橋事件發動戰爭，實施對全中國的“征服”。到1938年10月攻下武漢，一年多時間，日軍占領了大半個中國，中華民族進入了危亡的緊要關頭……

從這個基地出發，攻入蒙古國，以蒙古國作跳板，進而占領蘇聯的遠東。對蒙作戰，對蘇作戰，只是個時間問題，不存在戰不戰。這一“征服”的實施，如同盧溝橋一樣，只須選擇時機，尋找借口。

到了1939年初，日本認為，時機已經成熟，突破口應選擇在諾門罕。日本人稱諾門罕戰爭為“諾門罕事件”，說是因為邊境糾紛而引發了戰爭。這同在盧溝橋找借口一樣，顯然不是事實。他們投入那么多的兵力，發動那么大的進攻，怎么可能是為了偽滿洲國的一方邊界？先占領哈拉哈河地區，再進攻蘇聯，全面占領蘇聯東部地區。繼之，與納粹德國相聯合，形成對蘇聯的最后夾擊。“基地——跳板——東歐”，這就是日本蓄謀已久的“北進計劃”。諾門罕戰爭，徹底挫敗了日軍的“北進計劃”，使蘇聯東線的戰事得以平息。這次較量，蘇軍威懾力大增。此后，日軍再也不敢對蘇軍挑釁。待到衛國戰爭到來之時，朱可夫從容地揮師西進，將西伯利亞的16個步兵師，4個坦克師，全部調動到西部，參加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和庫爾克戰役，全力擊退了德軍的進攻，并轉入大反攻。

假如，諾門罕戰爭勝敗易位，出現日軍踏上“跳板”的局面，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局，就會成為另外一種樣子。當然，歷史不存在“假如”。

我找到了一份資料，是關于蘇聯政府授予李北麟將軍紅旗勛章的。李將軍是東北抗聯第三軍的總指揮。他領導的這支抗日聯軍，活動在嫩江到海倫的平原上。諾門罕戰爭期間，嫩海平原是日軍的后方。為支持諾門罕作戰，日軍不斷向前線增調兵力。在嫩江平原上，李將軍領導的抗日聯軍，積極、主動、廣泛襲擊日軍，拔據點，攻車站，襲機場，僅在諾門罕戰爭期間，就發動戰斗40多次。日軍在這一地域，駐有40000多人，疲于應付抗日聯軍，只調走8000多人。李將軍的那枚紅旗勛章，證實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聯軍，在諾門罕戰爭中，牽制了日軍兵力，獲得了蘇聯的肯定、感謝和表彰。

對于這場激烈而重要的戰爭，一般中國人知之甚少，應該記住的又忘卻很快，有其社會背景，有其歷史原因。這需要改進，也需要做點說明。

改革開放前，眼光不夠開闊，涉及到我國領土上的抗日戰爭，有兩方面介紹得不夠。一是國民黨正面戰場的抗戰，一是蘇軍對日作戰，包括前期的諾門罕戰爭，也包括后期在東三省的戰斗。后一點，不是宣傳和教育的偏頗，責任不完全在我們。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中蘇軍事對峙，蒙古國站在蘇聯一邊。中蘇中蒙邊界，包括諾門罕地區，大軍壓境，陷入嚴重危機，戰事一觸即發。在那樣的狀況下，我國不言蘇蒙軍對日軍作戰的勝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今，三國關系恢復正常，邊境安寧，中俄軍隊成功舉行聯合演習，不斷地友好交往?；剡^頭來，多做一點這方面的補救工作，也是應該的。

提及是少了些，淡忘是快了點。僅有諾門罕國境邊幾間小小的展廳，僅有圖書館里兩三本讀物，顯然是不夠的。此一時，彼一時，我們的眼光應該再放開些。

（三）

遺棄在諾門罕的亡靈，日本人無論如何忘不掉。

“慰靈祭”的人群中，固然有善良的面孔，懺悔的面孔，卻也有緊板的面孔，拉長的面孔。緊板的、拉長的面孔下，也許藏著咬緊的牙關，狂搏的血脈。祝頌侵略者的獻身精神，張揚對天皇的無限忠誠，這般祭拜戰死者的亡靈，呼喚的卻是軍國主義的陰魂。

這并非猜測。

當年，戰場硝煙剛剛散去，日軍迫不及待，在將軍廟舊址旁邊的蓮花山上，修建了一座高高的“忠靈塔”。日軍認定，高塔下面的沙原上，集合著的這群亡靈，都是日本帝國的忠魂，都是大和民族的志士。借助這座“忠靈塔”，既掩蓋戰爭發動者把士兵當炮灰的罪過，又煽動士兵張揚武士道的舍身精神。

“忠靈塔”豎立在諾門罕的土地上，是對呼倫貝爾草原的侮辱，是對中國人情感的挑戰。這不能允許，不能容忍。日軍撤離后，一個夏天，三位牧民憤憤趕去，要推倒它。圍繞此塔轉了一圈，眉頭一皺，有了主意。他們趕來一輛牛車，砍了兩車紅柳條，堆在塔的四周，又拾了四顆日軍遺留的大炮彈，放在紅柳條上，點燃柳條，燒爆炮彈，炸倒了這座鋼筋水泥建筑。

如今，將軍廟舊址四周，芳草茵茵，陽光燦燦，沙原緩緩起伏，舒展而柔和。在草叢中，還能尋找到塔基，以及散落的水泥碎塊。如果日軍亡靈不散，卻也只能附著在殘存的水泥碎塊上，永遠羞恥地躲藏在草叢里。

能不羞恥嗎？能不躲藏嗎？此前的侵華罪行且不說，單是這次戰爭，給當地牧民帶來的災難就極為深重。當地人作了這樣的描述：“草原污染了，到處是地雷、炮彈和彈片。牧民的上千頭牛，上萬只羊，被強制宰掉供軍用。馬成群地被趕走，充當軍馬、挽馬。牧民被迫遷到150公里以外，到中東鐵路東邊去放牧。商業集市也被破壞……”面對深重災難，“忠靈塔”豎立在那里，牧民怎能不恨得咬牙切齒。

戰后不久，日本人寫了一首《諾門罕之歌》。這首歌在日本島內傳得很快很廣，不少人會唱，尤其是參與了這場戰爭的老兵，以及戰亡者的親屬，含著眼淚，面向西北方，悲哀地唱著這支歌——

西邊是諾門罕連續的沙丘，

沙丘上有灌木。

伊拉岡花的香味撲鼻而來，

想起了東京的八重櫻。

故鄉隔山隔水，

眼底下的是呼倫山和哈拉哈河。

對面的山是蒙古國僧布爾山，

山下是哈拉哈河岸。

想起作戰中犧牲的鄉友，

十個聯隊成千上萬。

天皇坐在東京，

司令官令我們前進升天成神。

……

歌詞悲涼，哀戚，凄婉，鄉情依依，人情濃濃，也夾雜著厭戰情緒。如若說，這首歌是生還者遠在東京的懷念，不如說，它是戰死者的亡靈在諾門罕沙丘上發出的哀怨。我作為中國人，聽到這樣的歌，不能不發問：當年的侵略者們，屠殺中國人民，個個兇神惡煞，人人如同魔鬼，何曾有過絲毫的人性？他們若是真誠地愛戀著東京的八重櫻花，又為什么那么狠毒地摧殘中國的伊拉岡花？我明白了，效忠天皇的狂熱，使得他們的人性退化為獸性；一旦獸性被徹底摧毀，狂熱冷靜下來，才萌生那么一點兒人性。不是嗎？否則，中國人沒法理解這首《諾門罕之歌》。

對于侵略者失敗后的悲哀，不能輕易地相信，更不能輕易地同情。

諾門罕的日軍亡靈，也是全人類都不應該遺忘的。因為在這些亡靈里，至少有幾十名來自臭名昭著的“731細菌部隊”。諾門罕戰爭，是少有的使用了細菌武器的特殊戰爭。這是滅絕人性的，慘無人道的，是反人類的罪惡。

有鐵的事實作證。戰斗打響后，日軍命令細菌部隊參戰，由碇常重少佐組織敢死隊，到哈拉哈河上游撒布細菌。這個部隊的成員秋山浩，在《731細菌部隊》一書中，有這么一段回憶：

作為最后的辦法，就是從諾門罕一帶的水源地哈拉哈河上游，對敵方撒下了傷寒、霍亂、鼠疫等培養菌。這是名副其實的殊死作業，因而有30多名軍醫和軍佐犧牲了。其中，也許有染上我們所撒的細菌而病死的，但是絕大部分，是在撒布細菌作業中，死于敵人的炮火。

國際法明確規定，不允許研究細菌戰，不允許進行慘無人道的細菌戰爭。應該說，這30多名亡靈，更為惡劣，應該罪加一等。他們犯下了喪失人性的罪行。

1949年12月26日，在哈巴羅夫斯克開庭的遠東軍事法庭上，對諾門罕細菌戰的罪犯嚴肅審判。原“731細菌部隊”教育長，在接受審判時供認，在諾門罕戰爭中使用了細菌武器。他證實，自己在接受前任的職務時，從保險柜里發現了碇常重少佐奉命實施細菌戰的文件和照片。

歷史在作證，歷史在審判。反人類的罪惡，世世代代都要深惡痛絕。這是不可諒解的，不能寬恕的。

我想建議，在哈爾濱郊區的平房鎮，在哈拉哈河的河畔，各豎立一塊石碑，鏤刻侵華日軍踐踏國際法，公然反人類的罪行。前者是他們研究細菌戰的地方，后者是他們實施細菌戰的場所。兩地都作為教育基地，向全世界人民開放，讓人類子孫永遠記住。有資格豎立這樣石碑的地方，全世界也會少有吧。

（四）

18000名亡靈，倘若復活了，該是黑壓壓的一片。愈多，愈集中，形象愈模糊。終于，可以從中分辨出一個單兵。這個單兵個體叫洼田次郎，分辨出他的人叫李雙玉。時間是20世紀80年代末，李雙玉時任諾門罕的邊境派出所所長。

事情很偶然。那天，李雙玉走到了邊境。牧草是柔和的，殘雪是稀疏的，沙地是松軟的。他穿著一雙大皮鞋，一路走來，如同踩在地毯上。突然，一塊硬硬的東西，絆了他一個趔趄。低頭看去，白骨一根。牛羊骨，草原人再熟悉不過了，這顯然不是。他刨開沙子，一具骷髏顯了出來。矮矮的，小小的，不像俄羅斯族人，不像蒙古族人，最像日本人。李所長懂得，當年日軍官兵的脖子上，都要掛個三角形的紅包，里面裝著小牌子，記載本人的姓名、年齡、籍貫、軍階、部屬。再尋找，果然，紅包腐爛了，牌子還在，他叫洼田次郎。李所長趕來馬車，小心地托起遺骨，拉了回來。

目擊者有過這樣的描述：洼田次郎的遺骨相當完整，個頭1.6米左右，腳上仍然穿著長靴，頭發脫落在頭側，牙齒不全。猛地看去，他好像在笑，笑得很難看，或者所有的骷髏都給人這樣的感覺。

他笑什么呢？笑自己是一具全尸，好于同伴的支離破碎？笑李雙玉的善良，自己遇上了好心人？

一具尸骨完整無缺，確實有特殊性。諾門罕戰爭期間，日軍陣地上的尸體，全都拉走焚燒。戰斗打響后，尸體累累，天氣酷熱，臭氣沖天。收尸隊由“義勇通譯”擔任。他們是偽滿洲國興安學院的蒙古學生，被強征到前線當翻譯。收尸焚尸，慘不忍賭，日軍怕擾亂軍心，組織中國學生來干。當年參加收尸隊的人回憶說：炮火一停，他們便由日軍曹長帶隊，開著大卡車，到陣地上撿拾尸體，拉到將軍廟西南的大沙洼里，澆油，點火，焚燒。至今，還可以找到那塊洼地，看到焚燒過的痕跡。翻動沙土，還能拾到燒焦的軍用品。洼田次郎的尸骨很完整，顯然沒有被收尸隊焚燒過。

那么，又是怎樣的情況，成全了這具尸骨的完整呢？躲過諾門罕戰爭的災難，僥幸活著回去的一個日軍士兵，在他的回憶錄中，有這么一節記述：

整個諾門罕地區，沒有我們的藏身之地。要說有的話，也只有沙丘后面的一點死角，并且必須趴在像章魚罐的戰壕里。一不小心，露出腦袋，被蘇軍發現，炮彈馬上會呼嘯而來，接著就是戰壕倒塌，人被活埋。這時候，除了五體投地，緊緊擁抱沙丘，沒有別的辦法。士兵們說，諾門罕是蘇軍的炮擊靶場。

最可憐的是我們這些士兵，像被從狐貍洞里熏出的狐貍，為尋找藏身之地，不得不東躲西藏，到處滾爬。好多人就這樣死于炮火，被活埋在戰壕里，還沒有打仗，就當了炮灰。

從回憶記述的情形看，洼田次郎應該是這些炮灰中的一個。他的四肢沒有被炸飛，也沒有被焚燒的痕跡，應該是被完整地活埋在沙丘下的戰壕里。

他遇上李雙玉這位好心人，也算是幸事。李雙玉的心，的確慈悲，的確大度。他記著那黑壓壓一群的罪惡，卻饒恕了眼前的這個個體。不然，他抬起大皮鞋，踩在骷髏上，狠狠地擰幾下，那就會化為齏粉。洼田次郎的亡靈，也就只能與他的同伴一樣，永遠地遺棄在這片沙丘里。

遺骨被發現后，消息由傳媒傳到日本。日本有個民間組織“諾門罕會”，會里都是當年參加過這場戰爭的老兵。很快，該會的副會長山越之助出面，給李雙玉所長來了信：“50年前的諾門罕戰場附近，發現日軍遺骨之事，我們對貴方的熱心和厚意非常感謝，也希望能更詳細了解有關遺骨的情況。經過50年的漫長歲月，遺骨尚能完整無缺地被貴方發現，這是一個奇跡，是難以想象的。諾門罕地區冬季非常嚴寒，氣溫常常下降到零下40度。我們想，可能是在沙灘中變成木乃伊了。洼田次郎的遺骨，請妥善保管。我們將通過有關部門與貴國政府取得聯系。我們諾門罕會也將就此事召開會議，商量有關具體事宜?！彼勒哔Y料齊全，山越之助很快找到了洼氏親屬，通過日本駐華大使館，向中國紅十字會提出要求，領回洼田次郎的遺骨。遺骨被拍照后，運到海拉爾火化，骨灰運抵北京，再運回日本。

洼田次郎是幸運的。

18000名在諾門罕的戰死者，只有他通過國家外交途徑，回到了親人身旁。在中國沙原上亡魂五十多年，終于回到了櫻花的故鄉。然而，他又落入了新的不幸。洼田次郎的牌位供奉在靖國神社。他是惟一的，得到過中國人諒解的，正式被送回去的亡靈。如今，軍國主義陰魂附身的某些人，去拜祭他，利用他，豈不使他有愧于李雙玉的寬容？倘若他是一個值得中國人諒解的亡靈，豈不又為此感到不安？

我來到將軍廟舊址，站在被炸倒的日軍“忠靈塔”的廢墟上，面對當年焚尸的沙洼遙望，實在感慨滿懷。鋼鐵大戰，炮火連天，血肉橫飛，如今盡皆無聲無息了。可是，閉上眼睛，18000名亡靈，又仿佛復活起來。其中，有悔過的，厭戰的，思鄉的，但也有猙獰的，殘忍的，頑固的，還有依舊高舉戰刀的。是的，對歷史可以寬容，但卻不應該忘記，更不允許篡改。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高聲朗誦起布赫（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原內蒙古自治區主席）訪問諾門罕寫下的詩句。惟愿眼前的大群亡靈，惟愿想使亡靈安息的祭奠者，都聽得見，聽得懂，記得住——

軍國主義尚武運，

驅使蒼生作炮灰。

大和鬼魂丟異國，

怨恨悠悠無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