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歲,我已是個男人,該為他們撐起那把遮擋風雨的傘了。
1
考完最后一門,從考場里走出來的我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是我在這所技工學校的最后一次考試,整個考試過程還算順利,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再過些天,我就能拿到那個心儀已久的畢業證書了。
看著身邊穿梭而過的年輕學子們,每一個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年輕的驕傲與滿不在乎,一如當年的我。如今,我比他們大出了四五歲的年紀。對于這樣一場考試,他們可以不在乎,因為他們還有時間,失敗了可以再來,而于我,則不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畢業,想要得到社會的承認,也想給那兩位一直在等我國家的親人一個滿意的答復。
2
2001年,我高中畢業,高考中發揮正常,結果也在預料之中,我落榜了。對于這樣的結果我并沒有感到太大的壓力。一直在父母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成長,從小到大,他們很少給我施加升學的壓力,所以從小學到高三,我的成績都是平平。
在家等成績的那些日子,我天天到外面東游西逛。起初還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后來,看著身邊的同學陸續接到了理想大學的通知書,看著他們風光無限地被親朋好友祝福,我的心開始不安,開始焦躁。直到最后一批錄取完畢,也沒有自己的名字,才意識到我可能要永遠地與學校告別了,情緒就低落到了極點。
父親母親一直保持沉默,不說什么也很少嘆氣,他們的平靜倒激起了我的憤怒:“如果不是你們那么縱容我,我也不至于到今天!”那天,我氣呼呼地摔門而去,留下他們目瞪口呆地站在屋子里。
那時候我是真的后悔了,可那后悔來得又有些遲。父親那時已從單位辦理了內退,為了我上學的事就又忙起來。找熟人托關系,每天這兒那兒地打電話,希望給我找個上學的渠道。也找到一些,可都不合我的意,我不愿意去上。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聽說班上一些與我一樣落榜的同學辦理了去德國留學的手續,盡管花銷很厲害,我還是回去告訴了父親:“我想去留學,那樣出路會好些。”父親當時一怔,但很快就笑了:“你真的想好了嗎?你要真的有這樣長遠的打算,我和你媽就替你想辦法。”說真的,父親的話真的讓我吃了一驚,我根本沒想到他會這么痛快地答復我。
接下來的日子,父母到處為我籌集出國留學的費用。自家的那點積蓄只能算是杯水車薪,從親朋好友那兒也借不了多少,幾十萬元,沒有誰愿意借給你。父親急得上火,嘴上起了水泡。看他們東奔西跑那樣辛苦,我忽然打起了退堂鼓:“要不,就算了吧,太勉強了。”“那不行,說干咱就來真的!”父親推出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又一次出門去了。
那天,父親很晚才回來,卻是一臉的喜色,他說,錢,總算有了眉目。他的一個老朋友答應借給我們錢,20萬。一開口就借了20萬,什么樣的朋友?我驚喜地望著父親。想不到父親還有如此鐵的朋友。父親笑著說,別問什么朋友了,安心去讀書就是了。
3
那年秋天,我躊躇滿志地踏上了那片陌生的國土。迷人的歐洲風光,異域的風土人情,在我面前展開了一幅新的畫卷,我希望自己向所有的人展現一個新的面貌。
可事情的發展遠沒有我想像的那么簡單。初到異國他鄉,最大的困難就是交流,而我根本不懂德語,必須先到語言學校去學習語言。每天坐在教室里聽德文教師講天書一樣地授課。才知道留學的路并不是那么容易走。
最初的日子,我還能不斷地鼓勵自己,每天抱著一本厚厚的德文字典,一個詞一個詞地查到深夜。慢慢地就感覺到了吃力,身體上的吃力,心理上的吃力。與我同去的幾個同學,家庭條件都比我要好得多,他們沒有那么大的壓力。每到周末,他們相約到外面游山玩水,看我趴在桌子前死命地啃書,他們就來約我。一次拒絕,兩次拒絕,等他們第N次來約我的時候,我扔下書本隨他們去了。柏林、多爾多夫、慕尼黑,那些知名的城市我都去了。雄偉壯觀的大教堂,莊嚴肅穆的哥特式建筑,碧波蕩漾的萊茵河,散落在青山碧水間的天然浴場……一切都那么新鮮那么有趣,美麗的異域風光讓我流連忘返。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整日沉浸在那份盲目的快樂里。卡上的錢迅速減少,課堂上的功課越來越吃力,直到最后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干脆就不進教室了。
父母經常給我打電話,國際長途,每次都不舍得說幾句就匆匆掛掉。每一次的電話里我都高高興興地告訴他們,我很好,就是學習有些緊張。電話那頭的母親就忙不迭地囑咐,一定要加強營養,不要累壞了自己的身體。用不了多久,我的卡上就會有他們打過來的錢。那些錢,除了生活費,差不多全讓我拋在各個景點了。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轉眼,我在德國已經呆了一年多。眼看著別的同學已學滿600個學時,準備考試,而我完成了不足200個學時,硬著頭皮也學不下去了,卡上的錢已經用光,我也不好意思再張口向父母要錢。我甚至沒有同國內的他們打個電話商量一下,就買了回國的機票。我再也支撐不下去。
4
回到那個熟悉的城市時,已是萬家燈火,天空中飄著一場冷冷的雨,雖是初春,卻涼意襲人。我拉著行李箱孤獨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哪是我要走的路。一年多的時間,我花掉了近四十萬元,最終,卻一事無成,落魄而回。我要如何去面對父母?而他們又將如何的憤怒與失望?
一直晃到饑腸轆轆,我才怯怯地敲開了家門。
開門的瞬間,我驚呆了,一個睡眼朦朧的中年男人不耐煩地站在門口對著我吼:“你找誰?都這么晚了!”“我回家呀,我爸我媽呢?你是誰?”我的語氣中也透出幾分不友好。“噢,你是不是老劉的兒子,去外國上學的那個?”“是的,你怎么知道?”“你爸你媽沒有告訴你嗎?這房子早就不是你們的了,一年多以前就賣給我了。”“那他們現在在哪兒了?我為什么不知道?”“天曉得,他們竟然一直瞞著你……”對方“嘭”地一下關了門。我呆呆地在門口站了兩分鐘,腦子里一片亂哄哄的,原來,送我出國的錢,根本不是父親借的,是他偷偷賣掉了我們的房子,一年多來卻始終沒有告訴我。木然地拉著行李箱,順著那個中年男人告訴我的方向,在另一條街道上一個狹小的屋子里,我見到了父母。
看到我的瞬間,他們眼里有一份無法說出的驚喜。母親上前摟住我,眼淚就掉下來。父親一直端詳著我的臉,不知道要說些什么的樣子。環視那低矮潮濕的小屋,破舊不堪的家具,還有眼前一對明顯蒼老了的親人,這就是我執意去留學所帶來的一切,可我帶回的又是什么?竭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們,包括我一年多來在國外的表現。然后,我等待著一場暴風雨向我劈頭蓋臉地襲來。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靜,他們同時張大了嘴巴。我看見父親的嘴角急劇地抽動著,拳頭被他握得啪啪響。我渴望那雙有力的拳頭會像雨點一樣落到我身上,那樣我會好受一些。可是,什么也沒有發生。父親最終站起身,向母親淡淡地說了一句:“弄點吃的給他,好讓他吃完早點休息。”母親轉身進了廚房,父親進了自己的臥室。
那一夜,我們三個,各自想著心事,都沒有睡好。
我的前途就這樣被我搞得一塌糊涂,歉疚感和負罪感沉重到我無法背負,只有逃避,逃避一時是一時。親戚朋友們都知道了我中途跑回來的事,先前那些羨慕的眼神變得復雜難言,我被他們盯得無處可去,只能天天呆在屋子里看著天花板睡大覺。夜里,就再也睡不著,起身到外面的網吧去。整夜整夜地在網上廝殺,天快亮,再回家去睡上一天的覺。對于我的舉動,父親一直保持沉默,母親除了給我準備好可口的飯菜,重復最多的一句就是:“孩子,你記著要早一點回來。”早一點回來,我何嘗不想早一點回來,可我回來了,路又在何方?
一晃又是半年的時間過去,我仍舊沉浸在一片虛無的世界里。家里的經濟越發緊張,父親母親越來越瘦弱蒼老。除了每天匆匆忙忙地外出,他們似乎很少關注我了。我傷害他們太深,大概早已讓他們絕望。
5
如果不是那個華燈初上的夜晚,我在街角那個小飯店里看到母親彎成弓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還要漂到什么時候。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無聊的我早早吃過晚飯又跑到大街上閑逛。透過一家飯店的玻璃,忽然就看到了我的母親,正彎著腰在努力地擦桌子。幾縷灰白的發,搭在額前。她一只手在桌子上用力擦,另一只手扶著自己的腰。很早就有腰痛的病,又是位年過半百的婦人。她卻來做這樣的活兒。淚水不可遏制地涌出了眼眶,我一下子沖進去,拉起她的手就要走:“誰要你來做這些的?咱們回家!”看到我進去,店老板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從你去上學的那天起,你媽媽就來這里打工了。到現在還得出來做事去還你上學時欠下的債……”他還說了些什么,我根本沒聽進去。我只想回家,結結實實地為他們跪下。
“孩子,回來就好!”經歷了那么多,這是他們對我講的份量最重的一句話。父親說,他一直知道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所以不想逼我,卻盼望著我自己能想開來。他們j也一直相信我會迷途知返。他還說,人難免會走錯路,錯了就從頭再來。萬水千山走遍,歷盡紅塵人間,哪怕你走得再遠,錯得再離譜,等你回航的,是最愛你的父母。我的父母,一對普普通通的退休職工,終以那種沉默無言的愛,挽回一個飄忽不定的游魂。
那晚,是我長這么大以來最崩潰的一次哭泣,我抱著被子無聲地哭著,哭得全身顫抖,怎樣也止不住……
我不能再讓父母無休止地等下去,不能再讓他們為我的生存透支身體和精力。23歲,我已是個男人,該為他們撐起那把遮擋風雨的傘了。回想起自己在德國上學期間,曾去過一名同學家做客,他的爸爸是一個技術藍領,工作穩定,收入也非常好。輾轉很久,我終于下定決心去市里一家不錯的中專技校就讀。2003年秋季,我正式考取了那所技校,學習數控技術,揭開我人生新的一頁。
時光催人,眼看父母華發漸多,我只想,能讓自己快一點自立,能讓父母早一點過上一份幸福平靜的生活,只想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他們:親愛的父母,孩兒終于回航。
(責編/方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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