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壞土地國家公園”(Badlands National Park),我第一句話就想說:“它‘壞’得真可愛!”
我不知道法國人(這里曾是法國屬地)最初稱它為“壞土地”(Badlands)時,那“壞”的含義具體何指;但“壞”字在漢語中可以有多種用法、多重語義,有時你能夠真真切切體味出相反的意思。譬如,媽媽對自己調皮的三四歲的寶貝兒子說:“你又干什么壞事兒了?”又如,一個撒嬌的女人對自己心愛的男人說:“你真壞!”這些“壞”里包含著多少“可親可愛”的成分,中國人心里明白。不管法國人以及后來的美國人怎樣定位“壞土地”之“壞”,而我寧肯在漢語的這個意義上看待它。
“壞土地”位于美國西部南達科他州,西距“風洞國家公園”不到100英里,而它的面積和空間跨度比“風洞”要大許多,我估計,從東門到西門,直線距離應該有100英里。
當然,對“壞土地”的感受也有一個短暫的轉化過程。當我們的汽車駛進“壞土地”之后,有一陣子我覺得像是從綠洲忽然走到戈壁灘,頓起荒涼之感:“壞土地”公園外面是滿眼綠色——綠樹、綠草原和城鎮里的綠草坪;“壞土地”公園內則是黃色主宰,綠色退位,有的地方寸草不生。這突然的變幻和巨大落差曾使我一時難以適應,也說不出為什么,我忽然想吟誦曾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和毛澤東“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詩句。但隨著對“壞土地”的步步深入,我的心情逐漸發生了變化——我從剛開始看到的滿眼荒蕪、蒼涼、單調的印象之中走出來,在荒蕪中發現了生機和艷麗,在蒼涼之中發現了熱烈和絢爛,在單調之中發現了復雜和多彩。我看到大自然如變戲法般呈現出諸多無可名狀的美麗姿態,我聽到大自然極盡能事演奏出多聲部的華彩樂章。
朋友,假如你到“壞土地”,我相信你也會如我一樣不但逐漸適應它,而且會深深喜歡上它。就在這塊24,4萬英畝的廣袤的“壞土地”上,無窮無盡的怪異景色會不斷引起你的詫愕,使你連連吃驚,甚至使你常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下真有這般景致?當你眨巴眨巴眼睛,確認面前一切實實在在是親眼所見,這時你就會從驚愕轉為贊嘆。許多作家、學者、科學家描述過自己對“壞土地”的感受。有的說,在夏日,盡管酷熱和暴風雨使人難以忍受,但野花和動物(假若有幸,可能會看到狼、野牛、蛇、禿鷲、藍鳥、烏龜……)會為此欣喜若狂;若是冬天,嚴寒和從北部刮來的無遮攔的狂風會使你感到凍得要死,但你仍會感嘆月光照在白雪覆蓋的山丘上的景象是如此之美。有的說,在這里,你可以考驗一下自己忍受極端孤寂的能力,也可以體味沒有人間一點噪音的安靜。有的看到雄鷹在大草地上空展翅飛向無盡之處,對天地之遼闊、深遠,起無限感慨——若是陳子昂在此,大概會吟唱“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了。有的說,“壞土地”的景色會帶給你無窮歡樂,使你神魂顛倒。
那天,女婿駕著汽車進園后不知走了幾多英里,在一個觀看點停下。我環視周圍的那些已經被風化或正在被風化的小山包、小圓丘和小山陵。猛一看,它們光禿禿的,松軟的石頭似乎往下掉渣。但是定睛看時,我卻發現它們如此斑斕,而且隨著日光和天色不同,不斷變幻顏色。在驕陽之下,我左邊的圓丘酷似一塊多層巧克力蛋糕:它頂上呈白色,似蓋著一層奶油;白色下面是厚厚的深褐色,就像巧克力;褐色下面是一層薄薄的黃色,像蛋黃;蛋黃下面又是一層褐色巧克力;再下面幾乎一直到底,都是黃色,那就是蛋糕的底座了。而這塊蛋糕底座的周圍,因低洼,積了些雨水,長出綠草,草叢中有一只野兔緩緩跳動,草叢上有幾只蝴蝶飛舞,有幾只燕子掠過,還有不知名的小鳥在鳴叫。我把眼睛轉向正前方,看到離左面那塊多層巧克力蛋糕不遠處是一個小山包。仔細看時,發現它上上下下幾乎一個顏色:灰中泛白,白里透黑;而且質地粗糲,間或顯出一些皺褶。它的顏色和質地,使我想起大象一它很像大象的皮膚。我忽然覺得這個小山包就是一頭臥在那里休息的大象,那巧克力蛋糕也許就是它的生日禮物呢!再看右邊。那里一個小山陵蜿蜒伸展開去,陽光照射著它舒展的身影,也強調著它層次分明的顏色:真想不到,它的頂層竟然是非常鮮艷的玫瑰紅色,像一位少女的頭巾,顯得十分嬌媚;玫瑰紅下面是大片田黃——我在黃石公園見過類似的美色;再往下,是厚厚的銅綠,好像誰家丟在這里一個巨大的銅盆,雨淋風吹日曬,長滿綠色銅銹;銅綠下面是一層褐色巧克力;底下,是白色,像幾十年前我家鄉河西低洼地里泛出來的白堿。正觀看間,忽然天上飛來一塊云彩,恰如一把不規則的遮陽傘蓋在它們頂上。于是,在所有那些顏色上面又涂上了一層濃濃的絳紫色,至于它們調和起來是一種什么顏色,我一時把握不住,也說不清楚。
車往前開,我們來到一個盆地。站在盆沿兒上往下看:嗬,在這個面積約幾平方公里、深度達數十米甚至上百米的地方,你可以看到無數怪怪奇奇、令人覺得“不合邏輯”、“不講道理”的溝壑,猶如大腦溝紋——假如地球有大腦,它們大概就是地球大腦深藏智慧之所在吧?被溝壑肆意切割的山體,在地平面之下數十米上百米的深處,形成無數怪峰,它們有的像刀,有的像劍,有的像野獸的牙齒。這些溝壑和怪峰的顏色,占盡赤橙黃綠青藍紫,斑駁陸離,應有盡有,并且隨天氣、時令、陽光強弱、晨昏晝夜之不同,不時變幻,輪換演奏著一支支旋律各異的色彩交響樂。有人曾說,“壞土地”在陽光下變幻的顏色,一千個調色板都不足以顯示其微妙。我想此言特別適合于這個盆地。這些怪異的溝壑與地下山峰,看起來亂作一團,毫無秩序。它們像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為所欲為的孩子,任其天性,隨意伸臂曲腿,亂跑亂撞,左奔右突,七扭八歪,上躥下跳,毫無顧忌。當然,看似無序卻有序,這些形形色色的溝壑、歪歪扭扭的怪峰,其石質、土層的紋路卻是清晰而有規律的。科學家一定可以從有規律的紋路和層次分明的顏色,確鑿地分辨出它們上千萬年甚至上億年的地質年輪。我不懂科學。此刻我感受到的只是一種特殊的美。特殊在哪里?假如把它同美國其他的國家公園相比較,似乎可以這樣說:大自然在大蒂頓公園和落基山公園應該是黑格爾所說的“古代”藝術家(前“古典”藝術家),他在那里創造的主要是崇高,那里的巍巍雪山是一種雄偉壯闊的陽剛之美;大自然在黃石公園里是一位“古典”藝術家,他在那里創造的主要是和諧、是優美,那里的噴泉、溫泉、黃石湖、黃石河、淙淙小溪、草地、樹林……屬于雅致、柔和的優美范疇;大自然在“壞土地”則變成了一位“后現代”藝術家,他在“壞土地”的這個盆地里所創造的,主要是怪誕的美、荒謬的美,他以丑為美。也許可以說大自然在這里給人類做了一個鬼臉兒,顯出一副滑稽、怪異、荒誕的面孔,戴上一副看似猙獰的面具;但它內里又充滿溫情和柔美——你從它不斷變幻著的色彩常常想到孩子天真而又調皮的笑臉。“壞土地”總是把美和丑扭結在一起,使細膩和粗糲集合于一身,讓溫柔和狂暴結為秦晉之好,使莊嚴和滑稽互相擁抱親吻。你會為那些意想不到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時你會覺得它簡直不可思議,甚至你在它們面前有時會感到哭笑不得。
車再往前,我們來到一片開闊地。它的邊緣是城墻一樣的山嶺,上面站著幾只雄姿英發的蒼鷹,還有幾只在空中盤旋,俯視著這片平坦卻又略顯蒼白的沙土地。這些雄鷹給人的感覺是:蓬勃的無可阻擋的生機、巨大的沖擊力量、傲視一切的膽識、頑強的意志。好像“壞土地”把它們作為自己旺盞生命的標志或象征符號,昭示給世界。與這些頑強的現代生命相呼應的,是埋在地下的古代生命一這里是“壞土地”公園的化石區,在這片不算很大的沙土地面上,集中出土了數十種古動物化石,標示著這里在上百萬、上千萬年前,各種生命曾經怎樣的繁榮、活躍。這些化石使“壞土地”成為古代生命的登記員。這些古代生命可把我小外孫樂壞了,他一會兒跑到這個化石面前,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指著化石說明牌上的圖像告訴我們:“這是豬!”我走過去一看,的確像豬,可能是古代的野豬吧,標出的英文名字是“Subhyracodon”,不過比現代已知的所有家豬、野豬都大許多,僅其頭骨,就有四英尺(一米多)長。一會兒他又跑到另一個化石面前:“這是獅子!”叫不叫獅子,我不敢說,但的確像獅子,英文名字是“Hyracodon”。還有幾種像馬的動物,英文名字分別是“Hyracodon”、“Merycoidon”、“Mesohippus”,其中“Mesohippus”比狗大一點兒,它們也許就是現代馬的祖先。此外,還有像狗的、像鹿的、像甲魚的、像老虎的、像豹子的、像兔子的、像老鼠的、像河馬的、像大象的、像野牛的、像烏龜的……它們有許多是現代動物的祖先,有許多則已經絕跡,今天再也找不到它們或它們的后代的蹤影。這些古代動物鬼使神差般地把自己的身姿凝固在石頭里,變瞬間為永恒,成為遙遠的生命博物館。古生物學家、地球物理學家、地質學家、氣象學家,通過隱藏在石頭里面的化石,給我們講述一個個有趣的故事。大約在7500萬年以前,地球暖和,淺海覆蓋著“大平原”(GreatPlains)——南至墨西哥、北至加拿大、西至懷俄明、東至艾奧瓦的這片土地,“壞土地”正好包含其中。海里充滿著生命。今天的“壞土地”這個地方,海底是灰黑色沉積石,叫做皮爾頁巖(Peer)。又過了很長時間,大陸板塊開始了活動期,形成落基山脈。這時,海面下的土地上升,水往后退走了。時間再往后推移,“壞土地”暴露出來。起初潮濕暖和,半熱帶植物繁榮了數百萬年;之后,氣候干燥,形成了生長樹木的平原,并活躍著許多陸上生物。再后來,是草地,并且逐漸形成現在的樣子。現在大雨過后,鮮紅的、暗黃的帶子在小山丘上顯現出來了。這些松得掉渣的石頭里面保存著豐富的動物化石土壤,使“壞土地”成為地球上最大的哺乳動物化石產地之一。
“壞土地”不但曾經是眾多古生物的樂園,人類也早早光顧于此。盡管今天看上去“壞土地”不適宜居住,但事實上它有人類活動已經1.1萬多年了。據考證,最早來這里的是古代猛犸(Mammoth)的狩獵者。之后是以獵取野牛為主的印第安阿利卡科拉部落(Arikala),他們活動在白河(WhiteRiver)地區。18世紀中葉,這個部落又被善于用馬的印第安拉科他部落(Lakota)取代。拉科他人主宰此地100年左右之后,出現了白人殖民者——最初主要是法國的皮毛獵者,這里成為法國屬地;美國建國后逐漸把它變為自己的版圖,許多士兵、礦工、牧場主來此定居。19世紀,拉考他人斗爭了40年,無奈在1890年的一次戰役中失敗而被迫遷居于印地安人保護區。于是,大草原的面貌被永遠地改變了:奶牛代替了野牛,麥地代替了草場,汽車取代了馬。
看來,大自然和人世間,都經歷了滄海桑田的巨變。所有的勝利與失敗,屈辱和不平,鮮血和眼淚,都作為歷史,留給了“壞土地”。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