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日,《三峽好人》在汾陽首映。這座以汾酒聞名的城市有著悠久的歷史,卻沒有一家電影院。首映式在一個經過整修的舊禮堂中進行,天寒地凍,禮堂中沒有暖氣,但擠滿了當地來觀影的人們,男女老少,熱情如火。禮堂兩側的墻上寫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和“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大型標語,屋頂是一個紅五星,一望而知,這個禮堂建設的年代還是“前改革”的時代。經過三十年改革,尤其是過去十年的改革,就像中國的醫療設施和教育設施一樣,中國的文化設施正在趕超世界水平,不用說音樂廳、歌劇院、博物館的建設和改造了,我們只要看一看上海、北京的那些影院的設備、裝潢——當然還有票價——就能夠知道中國在文化產業上的投入是何等規模。坐在那個寒冷的禮堂里,我不由得想:為什么中國許多的縣城會倒退到連一家影院也沒有?每次有人批評包括各路大片在內的文化工業時,總有層級各異的人物以廣大觀眾的利益為名為之辯護,但這個“廣大觀眾”從未包括像汾陽那樣的并不算小的城市的居民的,更不用說偏遠地區的鄉村了。不久前,我趕到朝陽劇場觀看黃紀蘇編劇的《我們走在大路上》,就在劇院的旁邊,看到街邊的空地上樹立著白色的銀幕,銀幕的兩側坐滿了民工朋友們,這熟悉的畫面不由讓我記起年輕時在操場上看露天電影的歲月,感慨良多。
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和紀錄片《東》在威尼斯電影節雙雙獲得大獎,但《讀書》組織有關的討論并不是因為它得了獎。從《小武》、《站臺》、《逍遙游》到《世界》,賈樟柯勤奮探索獲得許多榮譽和關注,而相比于這些作品,《三峽好人》無論在思想的深度和敘事的成熟上,都可以說更上層樓。在汾陽的大禮堂內,我能夠感受到觀眾的熱情。然而,因為與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檔期重疊,《三峽好人》只能在屈指可數的膠片影院中放映。《三峽好人》和許多甚至根本無緣進入院線放映的影片的命運是如何形成的?為什么在許多列入院線體制的豪華影院、大型影城在大中城市落成之際,許多中小城市的電影院衰敗得如此徹底,甚至像汾陽這樣規模的城市也沒有一家電影院?
中國電影發行體制包含了國家與市場的雙重管理。按照《電影管理條例》的規定,影片的發行、放映必須持有國務院廣播電影電視行政部門頒發的《電影片公映許可證》。八十年代以來就議論紛紛的審片制度仍然存在,但含義也在發生變化,它和市場的關系更加密切了。九十年代以降,經過多年的試驗,院線制和集團化已經正式被國家廣電總局、文化部確定為電影發行放映體制改革的重點。所謂院線制,說到底,就是一種連鎖店式的壟斷性的電影發行放映體制,它以若干影院形成系統,實行統一品牌、統一排片、統一經營、統一管理。改革政策制定者相信,“這一改變將使我國原有的電影發行放映體制從條條塊塊分割轉為院線網絡的聯通,從粗放經營轉向集約式經營”。但院線體制產生的矛盾是:為了獲得高額票房,大量的影片無法進入院線,而資本雄厚的制片人與院線之間可以達成協議,通過承包檔期等方式共同壟斷院線市場。如果某部影片,哪怕是優秀影片,不能如期進入影院,就可能失去它的青春歲月,也丟掉它的市場機會。現實的情況是:經過十多年來的改革,進入院線上映的影片屈指可數,而大量的人口、尤其是農村和小城鎮人口及低收入人群,被排斥在電影院之外。
好些年前,許寶強和我曾經共同編輯過一本題為《反市場的資本主義》的文選。資本主義是反市場的這個命題是由著名的歷史學家布羅代爾提出的,在他的研究中,資本主義并不意味著自由競爭,而是形成壟斷(往往是通過資本與權力的結合)以賺取高額利潤為特征,因此是反市場的。這個命題用到如今的電影市場上,實在是再恰當不過。過去這些年,三農、醫療、教育和社會保障等體制改革的問題先后成為人們爭論的焦點,《讀書》雜志發表過大量的文章,今天,我們是否也應該關注一下所謂的“文化體制改革”的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