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爸爸（三題）

“兵爸爸”是在父親高興時，我們才敢圍上去叫的。父親高興時就會用他那鋼針般的短胡茬去親吻我們稚嫩的面孔，直刺得我們其中一個感動得鼻涕眼淚一大把，最后不得不掙扎出他有力的臂膀哇哇亂叫著逃向遠方。

父親不高興的時候也很可怕，那通常是他的營隊遇到了什么問題或者被競爭對手蓋了去。每當這時候，回到家里的父親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是母親的家務做得一無是處，就是我們這幫崽子們調皮得令人氣惱。這時候，我們會察言觀色，唯有老老實實地待在一旁垂手而立并惶惶不安，大氣不敢亂出。有一次我斗膽地嘟囔了一句，被正在盛怒之中的爸爸獎勵了一皮鞋，使我很親熱地與地板親吻了一下，并且好半天沒有爬起來。（不是我不想起來，為了我的尊嚴和自尊，我必須多趴一會兒）那可是一雙锃亮的軍用皮鞋啊。以至于后來我一見那锃亮的軍用皮鞋立在床邊就條件反射般地頭皮發麻，見周圍無人時才敢上前斗膽地在那雙锃亮的軍用皮鞋上狠狠地踹一腳。

現在我同父親坐在初春溫暖的陽光下說起這些往事，敢直面說他是軍閥作風了。已風燭殘年的父親全然沒有了當年的雄風，他眨巴眨巴已經昏花的眼說：我踹過你嗎？我可是最疼你們的呀，包括現在。

不管父親承認不承認，在他的檔案里實實在在地記載著立了三次大功的獎勵和受過兩次大過的處分。這功過說明父親是英雄但也是帶有濃厚草莽習氣的英雄。有一次立功是父親帶著偵察班在夜間追上了潰逃的一營敵人，父親巧用策略，不費一槍一彈俘獲了三百多名國民黨兵。父親犯錯誤也如同立大功那樣創了極端。那是在緊張的戰斗間隙，他所帶連隊的一個兵與房東姑娘有染，村里的百姓們議論紛紛。父親知道后，一怒之下拔槍把那個兵斃了。房東姑娘和其父母告到了上面，父親就受到了第一個大過處分，并被調離了帶兵的位置。第二個大過是在全國解放以后部隊轉入了正常的教育訓練時期得的。一次戰術演練，風雨中事務長沒有按時把飯送上陣地。已當了營長的父親這次又急了，不顧教導員的勸阻，拔槍要打事務長。事務長見事不妙，躲在了教導員的身后，子彈射在地上濺起了簇簇泥土。教導員肚里有墨水，給領導打了個報告，把這個事情提高到了建軍的高度。這次比不上戰爭年代了，雖然沒有傷人，但性質嚴重，在部隊正規化建設中有典型意義，父親就被“殺”給了其他的“猴子”們看。

對于這一次受大過處分，父親自我解嘲地罵道：他娘那個腳，我將功補過，還余出來一次大功哩。

父親也讀過兩年私塾，可這點文化水平被學生兵給比得見了拙。戰爭年代走出的老兵與學生兵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曾經是水火各不相融。父親就大罵那些批評“槍擊事件”的大學生排長們：娘那個腳，老子流血打仗的時候你們在哪兒了，還在你爹的腿肚子里轉筋哩。媽的，將來在戰場上誤事就不是死他一個的事了。

在那幾天里，父親回到家，臉上陰沉得可以擰出水來。我們也不敢隨便叫他“兵爸爸”了，都乖乖地趴在床上寫作業，一個個老實得像三好學生。

就在父親煩躁得不能自己的時候，一位漂亮的軍醫阿姨來到了我們家。后來等我們稍大一點的時候，從母親嘴里我們才知道，這位漂亮的軍醫阿姨崇拜英雄般的父親，心儀已久。而孔武的父親在軍醫阿姨面前則像另外一個人。一種美好的情愫在他們的潛意識里流淌。

此時父母親與這位軍醫阿姨就坐在里屋鄭重其事地討論著什么事情。我們幾個在外屋支棱著耳朵聽里屋的動靜，相互間還擠眉弄眼。實打實說，我們也是在享受軍醫阿姨柔情話語里語音語調的魅力哩。

說來慚愧，那天他們三人在里屋嘀咕了足有半天，可我們偷聽到的內容卻不是十分明了。大概是母親對父親的數落和軍醫阿姨對父親娓娓動聽的規勸。漂亮軍醫阿姨說：嚴格帶兵是有尺度的，不是蠻干、胡來，這樣子充其量也就是個草莽英雄、綠林好漢。無情未必真豪杰，這些不僅體現在工作中，也體現在對人和對家庭上。說這些話時，我想象著軍醫阿姨漂亮的眼睛直視著父親的情景。總之，打那天起父親的脾性就有了很大的質的改變，也有了那份簡單明了的深刻檢查。

后來的日子是漫長的。在后來的日子里，父親再也沒有立過大功，也再也沒有受過處分。畢竟是和平時期了，再硬的棱角也會被似水的流年打磨得圓潤一些了。也許和平時期社會更需要圓潤。

多少年以后，已經長大成人的我們問母親：那時就不怕父親跟軍醫阿姨有點什么？母親說：他是個啥樣的人我還不清楚，放開了去也跑不到天邊去。

后來的父親因文化水平太淺，去軍校學習跟不上趟而中途輟學而沒有當成將軍，但我們家的幸福生活還在繼續著。我更為充分地享受著這種幸福，因為父親再也沒有獎勵過我軍用皮鞋。

路 班 長

路班長想做將軍。他常對我們吹道：將軍我見得多了去了。接著隨便搬著指頭數出來的名字都是如雷貫耳。他說：他們小的時候干什么？戳牛屁股。

路班長吹牛是有根有據的，據說他的父母都是京城里的幾級高干，起碼是省部級吧。不信你去打聽看看有沒有姓路的高干，如果沒有，那一準是出生入死干革命時隱姓埋名了。所以路班長見多識廣。

路班長是我們集訓隊的班長，雖說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來管我們，但他把這個班長做得一絲不茍，極有將軍的派頭。每天帶我們野外訓練時，路班長就會神氣地把一具斑駁陸離的五四式望遠鏡挎在胸前，很牛逼地在隊前領著我們一幫新兵蛋子走過小村莊，這一刻總能引來無數熱熱的眼光。久了，我們發現其中一個紅衣少女的目光總是隨著路班長轉，而且在野外訓練的地方也總能與這紅衣少女不期而遇。紅衣少女在我們眼前飄來飄去如同飄著一團火紅火紅的火。不經意間，我發現了路班長的望遠鏡常常向那團火望去。

訓練雖然枯燥，路班長的神吹閑侃卻是我們享受的精神大餐。夜里熄燈號一吹，我們就要求路班長開吹。有時路班長稍一拿架子，我們其中的一個就急忙從自己包里拿出專門孝敬老兵和領導的“黃金葉”煙給路班長遞過去。路班長抽著“黃金葉”，一點紅光在黑黑的夜里忽明忽暗。于是就在這一個又一個的黑夜里，我知道了令人扼腕的《魂斷藍橋》、流浪的拉茲，也知道了報紙廣播以外的京城那個圈子里的野史趣聞。路班長講起福爾摩斯探案是聲色并茂，在這陰森森的房間里，夜風從窗戶穿過，窗簾飄忽，蠟燭搖曳著發出慘淡的光。突然———（路班長停下來猛吸一口煙，黑黑的宿舍靜極了）樓上發出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這樣親臨其境般的恐怖敘述，不禁使夜色包圍著的我們毛骨悚然，但又像吃了鴉片似地極想聽下去。

路班長就是這樣的魅力四射，射得我們一干新兵蛋子暈暈乎乎地跟著學。學路班長的京腔，學路班長將軍般的架勢等等。在集訓隊的幾個月里，我們最大的收獲是學會了像路班長那樣“善待”生活、“簡單”地生活。比如說買一打襪子，穿臟一雙往褥子底下一塞，再穿新的。一打穿完，再將褥子底下的襪子統一洗。或者連洗都不洗，把一堆臟襪子統統掛在外面的鐵絲上讓雨水一淋，再從頭挑稍微干凈的輪回穿。枕巾則是先對折枕，待兩面都枕過，再反過來對折枕，這樣洗一次枕巾就可以用好幾個月，使得集訓隊的四川老參謀惡狠狠地罵道：懶蛋班長帶出了一窩兒懶蛋兵。

在生活上路班長雖然簡單，可是干起活來從不惜力，常常是泥一身水一身的，全然沒了高干子弟的派頭。所以路班長上下口碑甚好。可是使我們大惑不解的是路班長爭取入黨也有好幾年了，但都未批準。后來有知情者透露，一則是他的高干父母還沒有“解放”，二則是因為他與一幫高干子弟曾反過江青被關過，檔案上帶著哩。

有一天，路班長的女朋友玉從京城來到了集訓隊。玉的其父其母也是很有級別的。玉見人不生，有時到班里與我們閑侃。玉的閑侃以情趣見長而別開生面，其水平使路班長相形見絀待在一邊只有聽的份兒。

熄燈以后，路班長在臨時家屬房里還沒有回來。新兵張攛掇著我們幾個去聽房，說是兩個能侃的在一塊兒，侃的一定會很有意思。我們悄悄地躲在玉住的臨時家屬房的窗戶下面，半天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我們不禁有些失望。新兵張很有經驗地悄聲笑著說：忙著哩。就在我們準備離去的時候，忽聽玉說：路，咱們沒有緣分了。那個人已經追了我很長時間，并且幫我和我的家辦了不少的事，我違背不了我的父母……聽著聽著我們替路班長著了急，想路班長一定會憤怒地咆哮起來。誰知路班長平靜地說：其實你一來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沒啥，你也別多對不起我似的。不就是政治錯誤嘛，大不了我就在我父親的老部隊里多干幾年。我不信這形勢就一直會這樣？！

集訓隊結束以后，我們就與路班長分開了。因為還是一個團隊，路班長的消息倒是不斷地聽說。聽說路班長照樣地神侃，身邊仍然有眾多癡迷的聽眾；聽說路班長仍然是憧憬著做“將軍”，喜歡著“將軍”的一切；也聽說路班長與駐地的一名女子過從甚密，那女子喜歡穿一件火紅火紅的上衣。

最后———這故事假如有最后的話，最后路班長仍是“群眾”一個獨自回到了北京，那是1976年的初春。在送路班長上火車時，我左顧右盼后，吞吞吐吐地向路班長問起那紅衣女子的事情。路班長就那樣平靜地對我笑笑，然后以特深沉特飽經風霜的樣子說：發展下去說不定又是一場悲劇哩。

火車走了，人也稀疏散盡了。我突然發現一紅衣女子站在還料峭的春風里向漸行漸遠的火車望去，在灰暗的世界里如同一團燃燒的火。

曹 老 兵

“曹老兵”其實年齡并不大，雖說比我們早入伍兩年，年齡卻比我們差了一個檔次。那一年因了“九一三”事件未征兵，老兵就連喊了他兩年的“新兵蛋子”。為此，曹老兵很是氣惱卻又無計可施。所以我們一入伍，曹老兵就擺起了老兵的架子，見了我們左一個“新兵蛋子”，右一個“新兵蛋子”喊個不停，使得我們恨得牙根兒發癢。

曹老兵快活地在我們新兵面前趾高氣揚著。當新兵要掙表現，我們就忍著，但報復曹老兵的念頭一直在我們革命的胸懷里激烈地蕩漾。

半年過去了，我們發現曹老兵除了多當了兩年兵多吃了國家的兩年大米多穿舊了兩套的卡軍衣外，別的也不比我們強。論軍事技術曹老兵數不上一流；平時生活也隨便，一個月的津貼幾天就叫零食吃光了，為此同宗侄子“同鄉曹”被營首長指定為他小叔的“生活監護人”，掌管著曹老兵的“財政支出”；政治上我們平起平坐，都是黨的外圍組織成員。所以我們有充分的理由不能容忍曹老兵再這樣肆無忌憚地叫我們“新兵蛋子”了。

經過周密策劃，一天傍晚，我們很謙虛地把曹老兵“請”到了營房外一處無人的野地。我們把曹老兵團團圍在中間。曹老兵覺得有些不大對頭，心中有些發毛，就硬著頭皮問：“啥事兒？新兵蛋子。”

“呵呵，就是說這哩。以后再不準叫我們‘新兵蛋子’！都是革命同志是不是？都是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的是不是？不然———對你也不好。”

“叫你們‘新兵蛋子’咋啦？黑布衫兒還輪著穿哩。新兵蛋子！”曹老兵硬著脖子喊。

“再叫揍你！”

“你們敢？新兵蛋子！”

我們幾個蜂擁而上，把曹老兵摁在地上，把他的臭鞋臭襪一扒，扔得遠遠的。然后有人按胳膊，有人按大腿，還有人一屁股坐在曹老兵的小屁股上，使他動彈不得，另由一人專門用草梗輕輕地搔他的腳板心。曹老兵瘙癢難忍可又無法動彈躲避，只有殺豬般地大叫。嚎聲一波波地傳出去，其情也真，其哀也切。我們對曹老兵口誅手伐地“修理”了一番，曹老兵剛開始還嘴硬，可腳底板那奇癢無比的難受使他喪失了“革命氣節”，不得不服了軟，應承以后再也不叫我們“新兵蛋子”了。曹老兵委屈地把鞋襪穿好飛也似地跑出百米之外，又沖我們大叫一聲“新兵蛋子”，這才急急逃遁了。

新兵一茬一茬來，曹老兵也一茬一茬地叫“新兵蛋子”，也就叫到了情竇初開的時候。曹老兵的“父母親大人”幾經周折在家鄉為曹老兵物色了一個姑娘。不識幾個字的曹老兵不會寫“哥”字，便在信上稱他的幾個哥哥們為大個（哥）二個（哥）……此時捧著“父母親大人”寄來的一張姑娘照片憂喜參半，喜的是照片上的姑娘挺精神，也挺耐看；憂的是就憑自己的那點墨水如何與相片上的姑娘“書信聯系”？曹老兵找到了侄子同鄉曹，好言好語地許諾用自己的津貼為其買工具書，求同鄉曹幫他寫情書。

同鄉曹幫助曹老兵鴻雁傳書了幾個月，使曹老兵的愛情即將成熟，姑娘便招曹老兵回去相面。曹老兵惶惶不安，臨上車哭喪著臉對同鄉曹說：當面鑼對面鼓，寫信的事兒露餡咋辦？同鄉曹只送了他八個字，即“少說多做，速戰速決”。半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當我們還在為曹老兵的婚事猜測不定的時候，曹老兵興沖沖地把媳婦帶到了部隊。原來姑娘也不識幾個字，情書是其妹妹代寫的，沒等曹老兵“少說多做”，姑娘就先露了餡，其后就是雙方有意“速戰速決”了。

我們不計前嫌，吃著曹老兵的喜糖，分享著曹老兵的甜蜜和幸福。可是沒過多久，曹老兵忿忿不平起來。曹老兵叫我們評理：“憑啥他和我平起平坐？啊！？成了‘條椽’（連襟）？啊？！”曹老兵說的“他”就是同鄉曹。同鄉曹早在替曹老兵寫情書的時候，發現對方的文筆相當漂亮，極富文采。處于傾慕和道不明的另類想法，就暗托老家的同學打聽了姑娘的情況，于是早就知道了其中的原委。當這一切不可逆轉地成為事實的時候，曹老兵才發現叔侄關系變成了“一擔挑”。無論曹老兵怎么“啊！？”來“啊？！”去，兵們都一笑了之。漸漸地曹老兵就沒有這勁兒再來論說這些，因為他自己的許多事情還要侄子加“一擔挑”同鄉曹幫他定奪，起碼在部隊曹老兵是離不開同鄉曹了。

幾年的時間一眨眼就拋進了滾滾東去的錢塘江，真正的曹老兵要復員回鄉了。我和幾位戰友去車站送行，待列車開動的時候才見他從退伍的老兵群里探出頭，朝我們挺瀟灑地一揮手，大叫一聲：“新兵蛋子，再見了。”又見一顆晶瑩的淚珠掛在他那張還顯年輕的娃娃臉上。

唉，這個“曹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