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公園的鐵柵欄拐過去,又看見那家伙坐在馬路牙子上,低著頭看自己的褲襠,背后是一片茂盛的青草。風從北邊來,青草一起向我彎腰,他面前的黑色塑料袋嘩嘩地響,我拐過彎來就聽到了。我把步子放輕。其實我不想惹他,但他總坐在那個地方,身后的青草被他屁股壓倒了一片。這是我十天內第四次見到他,在同一個地方。你他媽的就不能挪個窩,屁股上長牙了?
風大了一點,塑料袋低下去,一點懸念都沒有,我看到一個被雕琢過的骯臟的圓球露出來。和我窗臺上的那個唯一的區別就是,它身上的泥更多。我那個用洗潔精和肥皂粉來來回回洗了五遍,干凈多了。我咳嗽一聲,如果他還低著頭,這事就算了。誰都不容易。但是他及時地抬起頭。若是我沒看錯,他還對我笑了一下。一定笑了,我看到他的牙露出來起碼四秒鐘,還挺白。這就太過分了。簡直是欺負人。我覺得再忍下去自己都難為情,我得給自己一個交代。上一次經過這里,他木呆呆地盯著對面那條長年發出臭氣的水溝,表情還有點憂傷。那種憂傷讓我想到自己,經常我也會有如此狀態,一半在憂傷,一半在發呆。我忍了,對自己說,下次吧,再碰到一定有所表示。這地方是一個公園,侯仁之題的名字:暢春新園。柵欄后面有個鍛煉場地,總有人一天到晚坐在秋千上。小孩往上坐,大人也往上坐。
他的牙還沒有收回去,我把它們理解為公開的挑釁。所以我站住了,說:“還認識我嗎?”
他歪著頭看看我,為難地說:“好像在哪里見過。”還是那一口難聽的方言,我分不清他從哪兒來的。
“再看看,”我揚了一下臉給他看,然后把買菜的提袋放地上,在黑塑料袋前蹲下來,隔著塑料袋去轉動那個球。底下還有個香爐形狀的基座。這東西很臟,像從泥水里剛挖出來的,我知道一定也是個假的。但我還是覺得這東西做得精致,你看這球上雕琢的五條盤龍,還有火球和云朵,以及香爐底座上的四條小龍,虬曲峭拔,這一刀一刀當初是怎么刻下去的。我說的是被仿制的真貨,當初一定是用刀一下一下挖出來的。但是現在,這個用泥水涂抹過的,媽的,一不留心也覺得栩栩如生呢。“想起來了?”我用腳尖踢踢塑料袋里的假宣德爐,“還九轉乾坤!還大明宣德年制!”
九天前他就是這么用一口稀奇古怪的方言跟我說的:“看,九轉乾坤,你一定知道,宣德爐。”
當時我正從西苑那邊的早市回來,車籃里裝了滿滿一提袋的水果和菜,一捆大蔥籃子里裝不下,夾在了自行車后座上。到承澤園門口,前輪突然不轉了,差點把我一頭栽下去。那輛破車的老毛病,走一段就要怠工。對付它我有辦法,提起車頭,把前輪倒轉十來圈再騎,就能再跑一段路。不轉了再倒,如此反復。道理我說不出,但是管用。老婆一直讓修,我懶得跟小區里的修車師傅搭茬兒,你借一次氣筒他都要收兩毛錢,小氣得要死。如此摳門兒的人竟然還長得那么胖。所以一直拖著。除了去早市買菜,我很少騎自行車,上班坐公交。我轉完前輪繼續騎,到公園處覺得速度在下降,又不行了,然后恰好停在那家伙跟前。那天他也是坐在這里,低頭往褲襠里看,腳前的黑塑料袋里裝著一個臟兮兮的東西。他黑著一雙赤腳穿涼鞋,腳趾頭上粘著泥,褲腳卷上來兩道。我記住他的腳,是因為他的大腳趾總在神經質地蠕動,像兩只剛從泥里鉆出來的巨型蚯蚓。
“看看?”他說。他的方言聽起來像“扛扛”。
我知道他在賣古董,早市邊上經常有這樣的人,隨便往哪個角落里一坐,用報紙或者塑料袋、蛇皮袋裝著一個破舊的東西,一聲不吭地賣。我對古董沒興趣,當然關鍵是沒錢對它有興趣。我只顧提著車頭倒轉前輪。
他又說:“不買也可以扛扛。”
轉完前輪我順便“扛”了一眼。那玩意兒上面粘了不少泥,他從屁股底下拽出半截報紙擦了一把,幾條龍就出來了。我用腳踢踢,他把那個球從塑料袋里寶貝似的端出來,是個頂著圓球的四腳香爐。沒泥的地方顯出精致來,還挺好“扛”。
“哪來的?”我問。
“挖的,工地上。”
“哪兒的工地?”
“不能說,”他態度誠懇,謹慎地向四周看,好像到處都是偷窺的眼睛。“挖出來我就藏在被窩里,怕人知道。”
我一下子想到了八大處。前兩天看報紙,西山八大處那邊出土了幾個古墓,挖出不少好東西,很多物件都被周圍的人偷偷摸摸給弄走了。我嚴正地看著他,他把目光搞得躲躲閃閃,突然要把東西裝起來,說算了不賣了。我讓他放下,然后突然就對那東西有了興趣。我竟然對古董有了興趣,要命。我單位有位老同志好這一口,每個月都從老婆給的零花錢里擠出一半送給潘家園舊貨市場,針頭線腦玉石瓦當地往外淘。弄到一點新鮮的就帶到單位展覽,歷數那東西怎么怎么地寶貝。清朝的,宋朝的,還有先秦的,它們在某個黑暗的地方沉默地待了成百上千年,讓人肅然起敬。但我們還是笑他,收藏哪是我們窮人玩得起的,那跟梅毒啥的一樣,是富貴病。那報紙就是他硬塞給我看的,說好東西來了,他得馬上趕去潘家園,說不準就有人出手。我怎么就五迷三道地想起了八大處。
“真的假的?”我說。
那家伙說:“我也不懂。”他一定是看到我眼睛開始放光了,就矜持地把塑料袋打開,把爐身上刻著“九轉乾坤”字樣的香爐歪倒在地,用報紙擦爐座底下,一個四方的篆字印章露出來。我的心開始咕咚咕咚地蹦,竟然是“大明宣德年制”。我對古董基本一竅不通,但宣德爐我還是知道一點的,這玩意兒。早聽說是個好貨。
“還挺好看。”我也裝成一個白癡,“弄個玩玩也不錯。多少錢?”
“三百四百隨老板便,我留著也沒用。”
“這么貴?”我站起來要推自行車,的確是太貴了。三百四百,開玩笑。
“便宜點也行,”他說,抓住我的車座,“你有多少錢?”
“出來買菜還能有多少?幾十吧。”
“幾十?”
我的心又他媽沒出息地蹦了。我打開錢包,九十五塊三毛。“七十,”我說。
“七十就七十。”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過來。人家把手伸過來了,再猶豫就不像話了。丟不起那個人。我拿錢的時候他把腦袋伸過來,看見了剩下的二十五塊三毛。“不賣了,你還有錢!”他說得理直氣壯,要把宣德爐收起來。
就是這句話打動了我。都這么說了,讓我相信這東西一定是真貨。假冒偽劣產品誰敢這樣義正詞嚴。若是真貨,那結果你是能想得到的,跟中彩票差不多。關于中彩票,我有不少心得,當然只在想象里,比如一下子五百萬,或者少點,兩百萬,呵呵,好日子就來了。起碼房子解決了,省得老婆整天嘰嘰歪歪,要睡馬路了睡馬路了。其實我們只是靠近馬路,外面還有小區的柵欄呢。租的一居室,有個正念小學的女兒。我把二十塊的那張又給他,剩下的五塊三毛錢,你得給我留著買瓶醬油啊。
就這么搞定了。他幫我把宣德爐包好,再三囑咐我小心,那模樣完全是落難時在托孤,滿腹的不情愿。他的大腳趾蠕動的頻率更高了。這都讓我開心,越發相信他托過來的就是一張大彩票。我騎上了車就往家趕,甚至不敢回頭看他,怕他反悔。到小區門口車輪又不轉了,我不想浪費時間,干脆拎著車頭一直把它拖到樓底下。實話實說,我希望它是個真貨,并且為此激動得半個身子都在抖。
進了家門我把它放在地板中央,撅著屁股前前后后地看,覺得有點臟。先用洗潔精洗,擔心肥皂粉腐蝕性大。洗不干凈,只好動用肥皂粉,就委屈點吧,只要是好東西,肥皂粉洗過它照樣還是好東西。然后是鞋刷和牙刷,一點點地清理。一個干凈的宣德爐就出來了,潔白的石頭的光。我對著它笑了,古董,很值錢。我把它擺在桌上,等著給老婆一個驚喜。我希望它是迄今為止我上交給老婆的最多的一次錢。這么多年,每個月那一點工資,想想我自己都覺得寒磣。
然后我在最大的那條龍的頭上發現了一個小洞,怎么看都不像雕刻時失手留下的。接著在底座上也發現了幾個類似的小洞。問題來了。好好的東西哪來這么多小洞。趕緊上網查,幾個網頁看過后出了一口涼氣。完了,假的。
網上說,仿制的宣德爐漫山遍野。西安大街上到處都是,三五十塊錢就賣,二十也行。大多是石粉壓制的,也有是樹脂做的。有個倒霉蛋花了五百塊錢買回家,搖一搖,里面嘩啦嘩啦響,放到水里咕嘟咕嘟直冒泡。他在基座底下摳出一個小洞,一串沙子流出來。在網上發帖喊冤的同志都強調了同一個事實,就是所有賣這東西的人都是一副農民或者民工打扮,裝得懵懂無知,十有八九都說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我拍拍我的宣德爐,聲音果然不對了,那質地越看越像樹脂的,我用刀子刮一下,就是樹脂的。中獎了。那些呼天搶地的帖子簡直就是發給我看的。
我開始心疼那九十塊錢,什么少啊,差十塊一百呢。我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二十來個一百塊。說來慚愧,我在一家死不死活不活的報社做編輯,忙倒是不忙,當然也沒錢。前者老婆是喜歡的,我可以在家做飯,收拾家務,接送孩子,保姆都省了;后者就不樂意了,沒錢誰高興?但是沒辦法,嫁都嫁了。只能隔三差五不高興一下,比如抱怨不能每周做一次美容,一年吃不上一次海鮮,替孩子不能及時換上新衣服等等。當然最多的還是抱怨房子,首先是小,幸虧屁股不大,大了轉身都成問題;其次是租來的,半夜里醒來總覺得是睡在別人家里,感覺壞透了。
所以我趕緊把假古董放到書架頂上,等老婆回來時,主動謊報了一下軍情,說,這東西三十塊錢買的,就圖個好玩。就這個價錢老婆也不滿意,三十塊錢買個廢物回來,往哪兒放!
“所以我放到書架上。”
“你怎么不放床底下?”老婆完全陰陽怪氣了。 這個假古董顯然影響了她的情緒,晚飯只吃了半個饅頭。那天晚上我拿出絕活做了兩菜一湯,味道好得我都舍不得吃,她沒興趣,就像兔子見了肉似的無動于衷。晚上我讓女兒到客廳睡,女兒不同意,老婆也兩眼一瞪。完了,悲劇重演了。一室一廳,是有點小,我只能在陽臺上堆雜物之外的空間里開辟出一個書房,我懷疑它是整個北京最小的書房,幾乎不能同時站兩個人。睡覺也成問題,臥室一張大床,客廳一張小床,平常老婆和女兒睡大床,我一個人睡外面的折疊行軍床。白天折起來立在墻邊,晚上才攤開來。說真話,一張床都要折折放放,我感覺也很不好。只有在漂泊不定的路上才會如此的不穩定。但我不能說。要是我和老婆心情都不錯了,想干點壞事,就會支使女兒到客廳去睡。開始女兒還覺得新鮮,后來就不太愿意了,說她一到客廳睡我們就不理她了,證據是,我睡外面時,她們娘倆從來不拉臥室和客廳之間的窗簾,她一到外面,我們就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她害怕。小孩子不懂事,我們不能怪她。只好我們兩口子一起想點辦法了。世上的辦法是越想越少的,難度越來越大,我睡到大床上的機會就越來越少。開始每周還能有兩次,現在一次都成問題。
比如現在,我已經不間斷地在行軍床上輾轉反側兩周了。兩周啊。我怎么說也是個正常的男人,年齡也不算大。我主動洗了碗,回來看到老婆和女兒正坐在電視前,她們認真地看著電視里某個人慢騰騰地走進寬闊的大房間里。那個虛幻的傻蛋比我有吸引力多了。
我咳嗽一聲。
“要么你就買房子。”老婆說話的時候根本沒看我,像在對著電視里的那個傻蛋說話。這是她的說話方式,后半句應該是這樣的:要么你就繼續在外面睡。
女兒加了一句:“要么你就買假古董。”她說話的時候也不看我。
這小東西,才多大啊就開始像她媽了。真他媽的。
今天晚上看來是黃了。我走進我的書房,關上陽臺的門,坐下來覺得有點悶,就把所有窗戶都打開。電腦旁邊貼著一張紙,老婆在上面列出了所有可以借錢的親戚和朋友。其中有八個人用紅筆打了鉤,意思是只要把這幾個人搞定,房子基本就到手了。我沒細看過名單,看了我也開不了口。這年頭,借錢跟要命沒區別。我抓了本小說開始看。然后逐漸聽到含混的聲音從窗外傳來,越來越大。我把腦袋伸到窗外去找,耳朵立馬紅透了。隔壁的女人在叫喚,男人的喘息做底子。那兩口子我是知道的,他們住兩室一廳,兒子剛考上大學。按說他們年齡也不小了啊。而且,而且,你說這才幾點啊。這不是要人命嘛。我關上窗戶,出了一身汗。
二
我不是說我苦大仇深,比我苦比我愁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想說,你說你一個賣假古董的也跟著湊什么熱鬧。十天里,四次,同一個地方。你這是在逼我。我又踢了一下他的“九轉乾坤”,說:
“又是在工地上挖的?”
他說:“嗯。”
“也在被窩里藏過一陣子了?”
他的臉一下子沉下來,這混蛋應該是記起我了。“你要不買我就走了,”他伸手要去包扎黑塑料袋。
我還買?世道真他媽亂了。我的腳往前送了送,樹脂撞倒在水泥路面上的聲音有種不真切的空洞。
“你要干什么?”他的臉上和聲音里同時出現了憤怒和恐懼。
我不想干什么,只想把腳再往前送一送。古董滾到了路中央。它蹺著四條腿躺在那里很不雅觀。那家伙看看我,一聲不吭地撿回他的寶貝,用報紙撣剛沾上的塵土。他蹲在地上,伸長黑細的脖子,背部彎出了巨大的卑微的弧度。我想算了吧,到此為止。也得買菜去了。但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走有點說不過去,正猶豫接下來該如何收場,一個推著嬰兒車買菜的大媽經過,滿滿的一車,主要是土豆和蘿卜,夠她吃半年沒問題。她問怎么啦?出啥事了?她遠遠就看見我們倆有事。我想說沒事已經晚了。那胖大媽簡直就是一個大磁鐵,半分鐘的工夫周圍就聚了一堆人,都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那呆鳥要是拎著寶貝就走,啥事也不會有。偏偏他腦子進了泥,就蹲在那里繡花似的擦假古董上的土。他不吭聲,胖大媽就揪著我問。一把年紀了還對生活充滿好奇。我只好說,我從他那里買了個假古董。
胖大媽說:“哎呀,那得打假。讓他退錢!”
很多人附和。讓他退,這還得了,假古董都賣到首都了。
這會兒那呆鳥想走了,走不了了。他和我一樣被圍在中間。從遠處看我們應該像個大螞蟻窩。幾乎所有人都讓他退錢,我再不表態就有點對不住人民群眾了。所以我說:“也不要你全退,退六十就行了。”這個數字符合我對老婆的報價。
“沒錢,”他說,低著腦袋像只瘟雞。
“沒錢?”一個小伙子從外面擠進來,一腳把他收拾了半天的東西又踢倒了。“我起碼看見你在這地方賣過五個了!你也得把我的賠來,一百二,一分都不能少!”
他受的傷害比我還嚴重。我有點同情他。可是那家伙說:“我沒見過你。”
“才幾天你就不記得了!”小伙子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一百二十塊錢記不記得?”
“我真沒賣過一百二的。”
“抵賴是不是?”小伙子笑的時候只用了半邊臉,不知道怎么練出來的。“大家可都看見了,這狗日的不認賬!好,”他揪著領口把他拖了好幾步,小伙子個頭應該在一米七八以上,“我看你認不認!”他接著把他像玩具似的甩過來甩過去,像張旭在練狂草,弄得那呆鳥鞋子都跟不上腳了。
“我真沒錢,”呆鳥啞著嗓子說。他的臉被勒得紫紅。
“沒錢也得給!”
小伙子猛地一撒手,呆鳥站立不穩摔倒在地,腦袋磕到了馬路牙子上。摔倒了他就安靜地躺著,眼神一遍遍平和地看著所有人。我們都覺得他在裝鬼,想把事情賴過去。光天化日下玩這手,找錯地方了。大家打算繼續聲討,突然發現呆鳥脖子底下爬出一條紅色的蟲子,像蚯蚓,越爬越大,慢慢變成章魚。長出了很多小手。胖大媽叫起來:
“哎呀,血!出人命了!”
螞蟻窩炸開了。都在喊血和人命。半分鐘之內人群消失了一大半,像土行孫一樣土遁不見了。呆鳥的眼光越發慈祥和藹,一點聲音都不出。摔倒他的小伙子把手伸到褲腰里抓撓半天,剛睡醒似的說,我得買菜去了,早市要關門了。跳上自行車就跑。這混蛋,早市要下午三點才結束。他們差不多都跑了,胖大媽也推動了嬰兒車。可能是為自己作為磁鐵感到慚愧,跑了幾步她又回頭對我說:“快走啊,你想惹麻煩啊!”然后扭著屁股就跑。
為什么人一老屁股就要變大,而且會變得這么大。難以想象。
我也琢磨要不要跑掉,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面對一個流血的人無所表示,這讓我難為情。所以我決定問一句:“喂,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還對我笑了一下。說實話,我不喜歡他笑,雖然他的牙顯得挺白。
“那我幫你打120,叫個救護車吧。”
“不要,”他利索地答道,然后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比好人還像好人。然后他摸到后腦勺上濕漉漉的一片,咕噥了一句,開始到口袋里找東西。我像他肚子里的蛔蟲一樣,立刻明白他要找什么,掏了一包“心相印”的紙巾給他。這紙巾是我老婆強制我裝備的,她最煩我一摸就摸出兩張衛生紙,在別人面前丟她的臉。我們還沒窮到連紙巾都買不起的地步不是?那呆鳥在打開紙巾時還聞了聞上面的香氣,真有閑情逸致,該是當詩人的料。他抽了三張紙捂住傷口,剩下的直接裝進了自己的褲兜里。
“沒事吧?”我心虛地問,“要不還是打個120吧。”把他交給120就沒我的事了。這事怎么說也是因我而起。
“不要,他們會把我弄到公安局去。”
“那去醫院看看?”
“不去。花錢太多。已經不流了。要在老家,抓把土敷上就行,北京土太臟,都污染了。”
懂的還挺多。他脖子上幾條血綹子的痕跡觸目驚心。不過,果然不流了。我松了一口氣,應該沒事了。“錢也不要你退了,”我說,“你忙你的吧,我得買菜了。”
他擋住我,伸出手。我半天沒明白他要干什么,我只有一包紙巾。
他說:“給我醫藥費。”
“藥費?”我覺得這家伙瘋了,醫院都不去還醫藥費。
“三百。一分都不能少。”
我突然就火了,“你他媽的敲詐啊?我還沒問你要錢呢!”
“那我退你六十,給我二百四。”
他說得很真誠,一點兒無賴相都沒有。-遇個神經病就難纏了。我決定不理他,拎著提袋就走。他竟然捂著后腦勺跟住我了,一手拎著他的假古董。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過一會兒說一句,二百四,一分都不能少。開始我覺得還有點好玩,從來沒有人這樣忠誠地跟著我,后來就覺得不對勁了。很多人都看他,他后腦勺、脖子上還有衣服上的血,完全是一個流動的、血腥的展覽館。他們對他指指點點。指點完他就指點我,他們認定這是個因果關系,他跟得實在太緊了。我后悔沒聽老婆的話把自行車修一下,否則早把他甩十八里地去了。現在只能硬著頭皮就當啥也不知道。他一路跟到了菜場。
那家伙怪異的造型嚴重影響了我買菜。我跟老板談了半天價,就差最后一點頭了,他半死不活地湊過來,說:“你欠我二百四,一分都不能少。”賣菜的看見他一頭臉的血,哪個還敢跟我磨蹭,擺擺手不賣了。逛遍了菜場也沒人敢理我,最后只好提了半袋子土豆離開了。幸虧賣土豆的一臉兇相啥都不怕,不然我只能拎回一個空提袋。
出了早市,我說:“你再糾纏,我就報警。”
“給了錢我就走。”
“神經病!一個子兒都不會有!我他媽的還想搶銀行呢!”
“那我就跟著你,”他一臉無辜地說。“其實你是個好人。他們都嚇跑了。”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主要是一直不能克服心太軟的毛病。我老婆就說,人一心軟,上帝就找事。她說得真好。我老婆就沒這毛病,說不讓我到大床上睡就不讓。得讓自己硬起來。我指著早市旁邊的一家大飯店說:“你猜猜在那里吃一頓飯要多少錢?”他搖搖頭說猜不著。我讓他再猜,我說你看看那招牌,他就歪著頭去看。順峰,北京有很多家連鎖店,聽說我這樣的窮人是不敢進的。等他把頭再歪回來,我已經打了輛出租車跑了。從后視鏡里我看見他轉著腦袋到處找我。小樣兒,跟我斗。
出租車帶我從前面一條街繞了一圈,來到早市的另外一個門。還得買菜,要不女兒又嚷嚷,說好晚上給她做紅燒魚。我買了魚、香菜、豆腐、蒜頭和花椒,哼著《千里之外》的調調出了早市。眼下這首歌很流行,我只記住了一句歌詞,“送你離開,千里之外”。從我老婆那里學來的。我想這詞寫得不錯,送你離開,千里之外。那呆鳥。能把他送千里之外就好了。
快走到小區門口,有人在后面叫,站住。我回頭,耳朵就響了,那家伙站在十米之外,左手捂著后腦勺,右手拎著假古董。他說:“你住這里?”我的耳朵更響了,引狼入室啊。狗日的從哪冒出來的。
“你跟蹤我?”
“碰巧看見。我在早市門口賣這個,”他不說假古董。“我想你會回去買菜的。不回去我也得賣這個。你一出門我就看見了。”
狗日的夠狠。從早市走到小區步行要二十分鐘,他一個屁不放地跟著。看來走路不回頭也不是好習慣。
“你到底想怎么樣?”
“二百四。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去你媽的!”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就住這里,你看清楚了!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我希望他能做出什么有征兆的反應,但他還是一個屁都不放,只是憨厚地笑,說:“你是我在北京遇到的最好的人。我叫魏千萬。你呢?”
管你多少萬。我沒理他,刷過門卡進了樓。
三
這事過去了我也就忘了,他頂多也就是個神經病。這年頭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和我們辦的報紙上的新聞比起來,魏千萬基本上還是個正常人。真不知道我們的記者從哪里搞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可是第三天我又見到了他。
當時我心情相當不好。樓下又裝修,電鉆轟隆隆地直往我腦袋里鉆。我要是堅持把手頭的稿子看完,那可能得冒死掉的危險,起碼也得給噪音整瘋掉。我決定下樓隨便走走,捏著煙屁股,還沒走到公園拐彎處,一抬頭,魏千萬人五人六地坐在那里,低著頭看褲襠。頭上看不到任何血跡,完整無缺的腦袋。從外面看,絕對健康,智商都不會低。他面前還是個黑塑料袋,又是一個九轉乾坤的宣德爐。沒見過這樣賣假貨的,他們應該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回他穿的是雙黃幫解放鞋。沒穿襪子,褲腿卷了兩道。真是出門撞見鬼,我立馬轉身,轉完了我又想,媽媽的,憑什么怕他。怕老婆已經夠窩囊了。
我不是怕老婆,是怕她嘮叨,有事沒事撂個臉給你看,你受得了?女兒撂撂也就算了,她不懂事。你說你都三十出了好幾年頭了。整天叨叨個啥呀。她還就叨叨,氣勢洶洶地叨叨,苦大仇深地叨叨。她說全世界就我這么一個好男人給她撞上了,真是一頭栽到牛屎上了。她氣我當初沒把現在正裝修的房子買下來。從昨天一大早她就開始不安生,她看見兩居室那條線上的三樓已經運料到了樓下,要裝修。
兩個月前那房子還空著時,老婆要買,二手房,首付得二十五萬。這就意味著我得去求親戚告朋友至少借十五萬。十五萬,離天文數字不遠了。我可拉不下那個臉,就是拉下臉,借不來怎么辦,那我可得跳樓了。我就安慰老婆,要買也買新的,別人用過的咱不要。你想想,屋里的各個角落人家都走過了,跟租的房子有啥區別。再攢點錢,咱買新的。我意氣風發的樣子可能感染了老婆,她猶豫再三最后說,好,那就等著買新的。但是昨天早上她下樓買包子,看見三樓的新主人正在指揮工人卸車,水泥,涂料,木材,突然想到,即使舊房子,裝修之后也成了新的。當初怎么沒想到呢。事就來了。她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明擺著我在騙她,氣得一口氣把女兒吃剩下的包子都吃了。一個沒給我留。
今天早上我們剛起床,樓下就起了動靜,老婆的眼神又不對了,又吵又鬧。具體我就不說了,反正就那一套。我見識過好多次,差不多習慣了,但它還是鬧心啊。一家就三口人。兩個人吵鬧這日子還怎么過。我忍了,這事說來怪我,不能把責任推到她頭上。直忍到老婆上班孩子上學,我坐在陽光充足的袖珍書房里想干點正事,電鉆浩浩蕩蕩地響起來。我覺得就是地球現在也該被它打通了,但它還在響,我就下來了。
我經過他面前,看這家伙還能耍什么花樣。他精確地站了起來。
“買菜?”他問。我沒吭聲,繼續走。他拎起假古董跟上來。“二百四,我一分錢不多要。”我放慢速度,冷眼看他,他似乎一點都不膽怯,跟我并了肩走。“你是一個好人。”
“別惹我,現在殺人的心我都有!”
“出事了?”
他還挺他媽的煩。我只顧走,想跟你就跟著吧。
“誰過日子不出點事,”他又說,“咬咬牙就過去了。你叫啥名字?哦,不說就算了。”
“魏千萬!”
“要給我錢了?”
看他那樣兒,真誠地裝傻。我突然就不想說話了。順著公園邊上往北走,我覺得很久沒有散步了。照說我一周三天班,時間多得應該不知道怎么打發才是。散步的時間都干嗎去了。魏千萬的影子跟我的貼在一起,這狗日的影子都纏人。
“你真買菜?”魏千萬說。
我一看,竟然已經過了萬泉河橋,再往前拐個彎就到早市。兩條腿也被生活收買了,我氣得東張西望,看見“阿爾薩斯”的招牌,一家破舊的小酒店。經常看見民工和早市里賣菜的在里面搭酒伙。“請你喝酒,”我說。
“不喝,”魏千萬警惕地擺擺手。“喝完了二百四就沒了。”
“不喝也沒了。”我走過去,撩起玉蜀黍做的簾子進了酒店。
魏千萬抓著脖子猶豫半天還是進來了,坐下時說:“說好了,我只喝二十塊錢的。吃完了你還得給我二百二。”
我懶得理他,要了兩瓶小二鍋頭,四個小菜。打開酒瓶時他抽了一下鼻子說香。我低估了他的酒量,我的那瓶還沒喝一半,他的就見底了。索性讓他喝個痛快,就讓服務員送上來一個大瓶的二鍋頭,一斤裝的。好長時間沒跟別人一塊兒喝酒了。
“你這假古董生意還不錯?”我問。
“湊合吧,別的干什么呢,”魏千萬喝酒的時候有種天真的貪婪在里面。他一定好酒,雖然不愿意表現出來,但一低頭看見酒,眼神立刻變得深情款款。“在家掙不到錢,整天挨老婆罵,就硬著頭皮出來了。開始害怕,怕啊,沒來過大城市,還是首都,我還是很小的時候想過要來北京。那時候天天唱,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想那天安門得多高啊。你說長大了想不想?不想,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哪敢想呢。怕啊,真怕。現在好了,能掙到錢的日子還是滿好過的。”
“不想老婆?”
“那怎么能不想?再罵我她也是我女人嘛,半夜里醒了更想,呵呵,你別笑話啊。當然,孩子也想,想兒子的小雞雞,呵呵。”
挺正常的一個人嘛,怎么頭腦突然不好使了整天纏著我。我又給他倒了一杯酒,用下巴示意他繼續喝。
“你是一個好人,”他說,“你會把二百二十塊錢給我的。”
又來了。我把酒瓶對著桌子猛地一墩,瓶底掉了,半瓶二鍋頭流了一桌子。“你他媽的神經病啊,”我說,操起了掉了底的酒瓶子指著他,“你給我出去!”我已經很多年沒對別人如此野蠻過了。
魏千萬訕訕地站起來,抽著鼻子吸酒香,說:“那我下次再找你。”趕緊跑掉了。
四
再見到魏千萬是在兩天以后。周末。老婆不上班,孩子不上學,娘兒倆一起看一部動畫片,腦袋都要鉆進了電視里。為了抗拒樓下裝修的噪音,她們把電視的聲音開到最大。明擺著不讓我活。我只好夾著一疊稿件出門,打算找個小茶館一邊喝茶一邊把工作給處理了。剛出小區大門沒幾步,發現腳底下總踩著一個人的影子,踩在影子的亂糟糟的頭上。我停下來,影子繼續往前走,我就看到影子手里拎著個東西。盡管只是一個影子,我也分辨出了那是什么東西。一轉臉,果然是魏千萬。
“二百二,我一分都不多要。”
我突然就笑了,真有他的。鍥而不舍地跟到現在,而且一副理所當然的死樣子。他見我笑了,也跟著不明就里地笑,這時候我已經轉身向前走了。
“你去哪?”他跟在后面終于忍不住了。
“茶館。”
魏千萬突然跑到我前面,一本正經地說:“去酒館吧,我請你喝酒。北京的茶館聽說很貴,我怕錢不夠。”
“什么意思?”
“那天你請我,今天我請你。不會多要你錢,還是二百二。怎么樣?”
遲疑一下我就同意了。我不想占他的便宜,只是想,喝點酒也不錯,正好有人陪。
喝酒的時候我問魏千萬,為什么不能換個別的假貨賣,整天就九轉乾坤,讓我覺得這些天一個都沒賣出去似的。他說賣了,每天都能賣一兩個,只是他賣別的古董我沒看見而已。原來如此。坑人的成績很大啊。
“看你說的,哪是坑。”
“那是騙。”
“呵呵,不騙。就掙點辛苦錢,沒幾個。”
“不是每天都賣一兩個嗎?”
“一半錢都進老板腰包了。”魏千萬說,“真的。老板把我們帶來,供給我們貨源,當然要撈錢了。就是,他娘的,心太黑了。”
“為什么不單干?”
“我一個人在北京,多走幾步就迷路,怎么單干?”魏千萬懊喪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慢慢地抬起頭,眼睛一下子放出光來,“要不,咱倆一塊兒干?”
“你沒喝多吧?”我說,都笑出了聲。這是我見過的頭等新鮮事,比報紙上的新聞還好玩。“除非我喝多了。”
“我是誠心誠意的,”魏千萬抹了一把嘴,“你是北京人,我就算有了根據地,那還怕個啥!我還跟那狗屎老板混個什么意思。咱倆一塊兒干,掙錢對半分!” 這家伙連我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就要跟我合伙。瘋了。如果我下了班就去賣假古董,那我一定也是瘋了。他讓我考慮一下,實在不行我就做個托兒,假古董托兒,掙了錢四分之一歸我。我說我用不著考慮,喝完酒你就可以走了。事實上他的確是喝完酒就走了,堅持買了單。本來不打算讓他買單的,后來想想,你也賺了不少黑心錢,花點錢消消災也好。臨走的時候他再三囑咐我再考慮,他等我回話。
你就等著吧。我還是去了茶館,得把工作做完。周末兩天我一直在茶館,省得回家看老婆臉色。我認識茶館老板,放了一罐碧螺春在那里,每次只付個茶水錢就行。到周一麻煩就來了,我剛到單位,老婆就打來電話,說,趕緊準備錢,我要買房!她的一個老同事得到單位的福利房,該老同志已經有了兩處住房,這個要轉手。老同志說,就不按市場價賣給我們了,每平方米低兩千,要買趕快,都爭著呢。我問她房子結構啥的如何,老婆說,還沒建好呢。
“沒建好就開始賣?”
“建好了還有你的份兒?”老婆說,“你別再跟我強調理由,拿不了這房子,就去拿離婚證!”
看來老婆動真格的了。不怪她,樓下整天叮叮當當,我也煩得想跳樓。可是,錢呢。他媽的錢呢。我把通訊錄找出來,翻到那幾個有錢的名字,深呼吸,數到九十九只小綿羊的時候終于拿起了電話。對方是金光閃閃的朋友之一。我們瞎聊了一通,說久違了,說天氣,說我很想念你啊哈哈哈。我吞吞吐吐的樣子讓他好奇,問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又吞吞吐吐半天,說沒事,昨夜沒睡好,頭腦有點跟不上。朋友哈哈地笑,說,老兄,悠著點,咱都不年輕了。我不老,但咱都不年輕了。都不年輕了,我他媽的還能開得了口?人家可是要啥有啥,我整一個窩都得東拼西湊。隨便又說了幾句我就把電話掛了。后悔當初死活賴在北京了,這破地方,房價漲得比雞犬升天的速度還快。
老婆和女兒決定不在家吃了,到處下館子。她把周圍的館子列了一張清單,一家一家來。借不來錢反正也買不了房子,留著錢干嗎,吃完拉倒。老婆用破罐子破摔這一招來刺激我。挺狠。她們下館子不帶我。每次吃完了回來,她就指使女兒向我報菜名,她們吃了啥啥好東西,味道如何如何。而我平常就待在家里,煮點面條對付了。我忍著,不忍沒辦法啊。不做飯,也就不再去早市。那個周末,她們從外面吃完午飯回來,女兒對我說,她在小區門口看到一個賣古董的,黑塑料袋里的東西和我買的那個一模一樣,也是假的吧?
老婆說:“用腳趾甲想都知道!”
我剛吃了一肚子面,正窩在心里難受,就說:“我下去看看。”
魏千萬坐在離小區越來越近的地方低頭看自己的褲襠。我咳嗽一聲,他把頭從兩腿之間拿出來,“總算看到你了!”他站起來。“一直沒見你買菜啊。我一天往小區門口靠近一點,等你回話呢。”
“不用等了,這就走。我給你做托兒。”
這個結果好像完全在魏千萬意料之中,他二話沒說,拎著臟兮兮的九轉乾坤就跟我走。
五
我們一鼓作氣走到西苑的一個居民區前,魏千萬找了個不招眼的地方蹲下來,像我看見過的那樣打開他的假古董。我發現我不會做托兒,我也要跟他一塊兒溜著墻根蹲著。他說不行,讓我到他對面蹲著,裝出一臉要買的熱情,跟他討價還價,聲音越大越好。我蹲過去。把假九轉乾坤翻來覆去地看。時間不長,就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湊過來,魏千萬對我使眼色,可我不知道說什么,開不了口。魏千萬只好自己說:
“二百二,少了。不賣。”
“那你要多少?”我問。我只有就坡下驢的本事。
“你看看這字,”他把假九轉乾坤的基座露出來,指著上面的那個假印章。
“大明宣德年制。”我低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要真是宣德爐,那可是個寶貝。就是太貴了。”
“好東西都貴。”
“從哪兒弄來的?”
“一個古墓里,開工地挖出來的。”
“真的假的?”那個男人從我手里把九轉乾坤搶過去。這時候又來了兩個人,抱著胳膊伸頭看。一個說:“假的吧?”魏千萬不吭聲。
“二百三!”我咬牙切齒地說,“我真的沒錢了,你看,”我裝作要掏錢包,“你不能讓我回家去拿吧?”
“大哥,你要真想要,二百五。”
“好吧,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回家拿錢。別賣給別人啊。”
我真的想走了。演不下去了。這樣的討價還價讓我覺得很滑稽。我站起來就走。我聽見他們在身后嘰嘰咕咕說話。走到往承澤園方向拐彎的時候,魏千萬喘著粗氣追上來,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咧著嘴大笑說賣出去了,二百八!
“大哥,你這托兒做得好!”魏千萬說,“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能成事。找對人了!”
從我手里搶九轉乾坤的那個男人心動了,怕我真的回家取錢回來,就出了二百八的價錢買下了。在我不會做托兒的時候,已經成功地做了一回托兒。相當可笑。但我突然就在這可笑里找到了一點意思。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一點成就感?說不好。
魏千萬說:“走,喝酒去,慶祝一下!”
魏千萬堅持給了我一百塊錢作為分紅。他認為這是我應得的,除去一頓飯錢,除去本錢和上交老板的錢,他也能拿到一百。電視上怎么說?端起酒杯碰一下,兄弟,合作愉快。我再次表示我做不來,剛才只是碰巧撞上個冤大頭。魏千萬說,咱們還會繼續碰巧的,這玩意兒只有冤大頭才會買。這世界上到處都有冤大頭。他對我抱歉地笑笑,因為我也當過冤大頭。他說,換一個地方只要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就行。因為我是北京人。說一口有點京腔的普通話,他們信。那二百二十塊錢也被他鄭重地一筆勾銷,好像我真欠過他似的。
“怎么樣?”他說。
那就再玩一次吧。
那天我們又合作了一把,我賺了一百二十五。不是九轉乾坤,是一個佛頭。從酒館里出來,他讓我在西苑橋下等他,半個小時后他從一輛公交車里鉆出來,手里拎著又一個黑塑料袋。那個佛頭看樣子是銅的,上面綠銹斑斑,當然少不了泥,弄得像剛從地底下挖出來似的。這東西成本比九轉乾坤高不少。自然要價就高。魏千萬問我到哪里賣合適,我說太富的地方不行,有錢有地位的沒準常玩這個,一識貨生意就不好做了,太窮的地方他們想買也拿不出那個錢,最好是找個中不溜兒的地方,蒙一蒙能拿出點錢、做夢還想著發財的人。在北京,隨便抓條狗,看見錢都會叫。魏千萬說好,全聽我的。我們就坐上車從西苑殺到北太平莊,在牡丹園小區附近找了個地方蹲下來。
這次生意有點辛苦,換了三處。半個小時沒動靜就得換地方,三個地方之間還不能離得太近,否則我這個托兒就可能被識破,那會死得很慘,一人一口唾沫我也扛不住。三個地方就意味著我要表演三次。說實話,我的演技相當拙劣,太沒才華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好在沒人知道,也沒人挑剔我的表演,他們都把我的生硬和尷尬理解成貪欲加吝嗇。這很好。我盡力裝出要和他們搶,讓不怎么想買的想買,想買的更想買。讓他們把腰包打開。
除了表演成一個有興趣的顧客外,我挖空心思把肚子里的那點墨水都擠出來。我得賦予這個假古董以悠久的歷史、豐厚的內涵,編造出它的發端、所有者和漫長的冒險歷程。某某年它怎么樣,某某年它又怎么樣。一句話,我得讓別人覺得買了這個東西值,錯過了就是對不起自己。如果說表演上我比較差強人意,在這方面我基本上可以稱得上勝任,好歹也讀了不少書。不管那些書有用沒用,說出來還是能唬唬人的。聽得他們一愣一愣的。有時候甚至說得魏千萬都覺得自己的古董分明是真的,抱著翻過來掉過去地看,都舍不得賣了。
不僅對這個佛頭如此,對后來的幾個佛頭也如此。它們是好幾個佛頭,本質上是一個佛頭。就像那些九轉乾坤,其實是一個九轉乾坤。但對我來說,他們是一個佛頭和一個九轉乾坤,同時又是很多個佛頭和九轉乾坤,因為我對那些假古董編造出來的故事越來越離奇,越來越豐滿,每一個故事都和前一個有所不同。然后我還把自己的故事加進去,小時候的,現在的。比如說房子問題。佛頭為什么流落人間?據說這是明朝一個叫胡小滿的人的傳家之寶,佛頭一直藏在他們家后山墻的墻肚子里,沒人知道。胡小滿年紀輕輕不學好,整天在家里抽大煙袋,一不小心把火紙扔到蚊帳上,就把房子燒了。沒房子了,也沒家了,為了買一處新房子,他從廢墟里挖出了佛頭賣給了一個富商,從此這個佛頭開始了人間的顛沛流離之旅。再后來就失蹤了。這個佛頭如果真是從古墓里挖出來的,很有可能就是胡家的那個。
胡小滿是誰,他們沒聽說過,我也沒聽說過。但是因為這個佛頭,好像就有了這么一個人。他們將信將疑,我就再加一把勁兒,我回去拿錢馬上回來買。他們就利索地打開了錢包。
魏千萬說我應該去說評書。他住的地方沒電視,只有一個小收音機,晚上他睡不著就聽評書。他認為能講一個長的好故事就是說評書。我倒是發現自己原來還有點編故事的才華。早發現就好了,就不用這么多年埋著頭編別人的稿子,說不定早寫出像樣的小說了。寫不出好小說編編電視劇總還可以吧,沒準房子早就買上了,還是三室兩廳,起碼一百三十平方米。
那天我賺了二百二十五。黃昏時我打老婆手機,她正和女兒在肯德基里吃漢堡,說煩著呢,有事回家說。魏千萬說那正好,再喝一頓。這頓酒和前面兩頓完全不一樣了,我覺得魏千萬這人不像當初那么討人厭,他的那點簡陋的小聰明小手段有時候還挺可愛。說到底他不是一個壞人,雖然有時候有點一根筋。此外,魏千萬覺得我這人還行,是兄弟,嘴就放寬了。這家伙開始跟我說,他是老婆趕出來掙錢的,半夜就想兒子的小雞雞,都只有一半是真話。他是沒辦法不出來掙錢。原來有個女兒,小時候生病被醫生耽誤了,留下后遺癥,老犯病,最后醫生也不知道怎么治,夭折在醫院里。為女兒治病差不多把他們那點小家底全掏空了。現在老婆重新挺起大肚子,快生了,去醫院做過B超,是男孩。他想的是還沒出世的那個小雞雞。
“我得趁能跑能動多掙幾個錢,給兒子建座大房子。”
“還沒生你就這么急?”
“早急總比晚急好。以后娶媳婦沒個寬敞房子,誰家閨女愿意嫁。”
我沒法不笑。我從沒見過這樣為孩子考慮的爹,比胎教計劃還要遠大。但魏千萬說,他們那兒都這樣,只要有兒子就考慮建大房子,免得以后找不到媳婦。早點準備心里踏實。沒辦法,他們老家實在是太窮了。學校又差,老師連課本上的字都念錯,指望孩子能有個出息,還是算了吧。這么說,魏千萬和我面臨的竟是同一個問題,房子。
好,為他媽的一個窩干杯。
六
不上班的時候我通常和魏千萬在一起,當托兒。一周四天。真正決定當托兒,我是承擔了巨大的壓力的。在北京,我還認識幾個人,也算個拿筆桿子的。即使我可以不把自己當回事,別人未必也不在乎。他們不是在乎我干什么,而是在乎他們自己,跟一個賣假古董的家伙做同學、同事和親戚朋友,多丟份兒。這我心里有數,所以從來不跟別人說,更不敢跟老婆說。她還不把我吃了。
老婆的火氣還在持續高漲,一聽到裝修的聲音就上火,樓下不停下來她大概也不打算消停。然后就是她同事賣房子的事,催我借錢。我正好借口出門找錢,一不上班就和魏千萬碰頭,然后三百兩百、百兒八十地攢,大幾百快上千了,就集中一次交給老婆。我從不關心存折上有多少錢。我跟她說,找窮朋友借的;或者說是稿費。能隔三差五地上交點錢,老婆覺出了錢來得不易了,也就放棄了下館子的貴族毛病,老老實實在家吃我的手藝。對我的小數額上交,老婆當然不滿,她說:
“這樣借法,到死也只能買個衛生間!”
我說:“給我一點時間,借錢得慢慢克服心理障礙啊。”
老婆冷笑幾聲算作不置可否的回答。
兩個人合作,假古董生意起色不少。魏千萬就從他老板那里脫離出來,只從他那里拿貨,獨立經營。事情辦妥了,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兄弟,你可不能坑了我,老婆兒子都眼巴巴等著我的錢呢。他希望我們的合作地久天長。我猶豫一下說,好吧,先干著再說。我也是沒辦法,只能用這點小錢維持一下老婆的房子夢。當當托兒比工資掙的多得多。 我對古董知之甚少,對假古董知之更少,托兒當得挺純粹。開始還覺得好玩,男子漢大丈夫,什么事都得碰一下。前幾次是有點好玩,次數一多就不行了,覺得自己道德有問題,而且,總覺得自己是個寄生蟲,賣嘴皮子的,又像個拉皮條的。為此我焦慮了好幾天。一發現我狀態不對,魏千萬就說,兄弟,說好了不坑我的,你要房子我也要啊,我兒子都快生了。我就努力擺正心態,寬慰自己,騙人跟受賄沒什么區別,既然受賄學不會,騙騙人總可以吧。媽的,就當做了大官開始受賄了。
思想通了,事情就好辦。我們的生意蒸蒸日上。我們倆商量,為減少回住處取貨的麻煩,魏千萬一大早出門多帶幾件,多余的就近找個地方寄存,賣完了就回來取。這就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兩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勞動人民的智慧就是高。
還是出事了。我和魏千萬在街頭巷尾到處亂轉,在一個街角見到個賣烤山芋的,香味誘人,都感到了餓,就買了兩個山芋吃,順手把九轉乾坤打開。我在他對面蹲下,迅速進入了古董托兒的狀態。開始砍價,爭論,搞得很激烈。賣山芋的地方從來都是閑人出沒的要道,很快就聚上來一群人,有幾個在我旁邊蹲下來,聽我砍價和虛構眼前假古董的前生今世,脖子逐漸變長,瞳孔慢慢放大。就在一個胖子準備下決心的時候,有人拍我的后背。我扭過頭,看見頭頂上懸著老婆的臉。
“你怎么在這兒?”我問她。
“我還想問你呢!”
我趕緊站起來向四周看,真是昏了頭了,我老婆的單位就在附近。我把這個給忽略了。而老婆向來愛吃烤山芋。“找一個朋友,”我說,“剛巧看看熱鬧。” 老婆看見魏千萬正朝她看,腦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我怎么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啊,”老婆說,半天終于想起來,“有幾天他經常在我們小區門口轉悠。”然后她就覺著不對勁了,一把將我扯到一邊,“你,是不是?”
“不是。”我急于爭辯。
她就明白了。她的頭腦經常這么好使。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把我拽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吃了半截的烤山芋一把摔進了垃圾桶。“你就這樣借錢的?”她壓著嗓子叫起來,“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臉都丟盡了!剛才有好幾個同事都圍在那里,如果知道了我還不得跳樓!”
“我們得買房子。”
老婆突然不說話了,憋了十幾秒鐘,眼淚下來了。“那你也不能干這種下三爛的事!”
“下三爛嗎?”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鉆進了我的嘴里,“我不覺得。它也是掙錢的方式之一。愿打愿挨。就跟買賣房子一樣。為什么房子賣那么貴?值那么多錢么?那幫混蛋,他們掙了無數的巨款為什么沒有人指責他們下三爛?他們下得七爛八爛都不止!”
我的激憤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嚴重的是,當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坦然,甚至感到了某種莊嚴的正義。后來想想很滑稽,像以暴制暴,像以毒攻毒,像不明正道破罐子破摔耍無賴。老婆也被我的豪言壯語鎮住了,她張張嘴沒發出任何聲音。在房價問題上她比我體會更深。我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站著,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擦完眼淚,攥著紙巾一個人回單位去了。
老婆沒再當面提這事,但意思擺在臉上,這活兒還是下三爛。她不明示我就裝糊涂。我停不下來。魏千萬收到他老婆拐了十八個彎寄來的信,說兒子快生了,就這半個月的事,讓他回家,掙不到錢也回。老婆希望兒子一睜眼就能看見爹。魏千萬跟我轉述這句話時眼淚汪汪的,他想起了夭折的女兒,被醫生耽誤的那次他恰好不在女兒身邊。魏千萬說:“我要多帶點錢回去。我要把兒子養得白白胖胖的!”
我說:“好!”
要賺更多的錢,就不能老在這屁股大的地方轉悠,要邁開大步走遠點,沖出海淀,走向朝陽、宣武、崇文、豐臺各區。這也是我從老婆事件上得到的教訓,別在窩邊吃草。魏千萬說,沖是可以沖,別撞著其他同行。這跟收破爛似的,每人都有自己的地盤。沒有誰劃定區域,但大家心里都有數,差不多是這行的規矩了。我明白,就跟我們約稿似的,別人的固定作者我是不會動的。那是人家的私有財產。不過這還是有點區別,跟著腿走,沒個準,有鳥放一槍,沒鳥遛一圈就走,惹不起咱躲得起,撞上了趕快走人。魏千萬想了想,覺得可行。
七
先去朝陽區。沿三環路一直往西走,然后拐個彎到了東三環。我們在西壩河、靜安莊、三元橋附近都轉悠過,效果還行,出手了幾個。那一塊有錢人多,賣了幾個就賣不動了。倒發現了一個好現象,偶爾有外國人熱情洋溢地湊上來看,甚至還賣了兩個給他們。我的外語相當一般,但做這種生意足夠了,我就暫時充當一下翻譯托兒。他們大部分對假古董懂得絕不比我多,砍價也不知道深淺,我的那點蹩腳的外語就可以大展宏圖了。實話實說,那幾個的確賺了洋鬼子不少錢。他們對古董沒概念,對人民幣好像也不是特別明白。真是太好了。我們不要美元,到銀行換起來太麻煩。
于是我提議,往亮馬橋一帶走。那地方是使館區,隨便抓一個就是冤大頭。魏千萬深表贊同,有錢不賺冤大了。
第一次是在三里屯酒吧街南邊蹲點,不錯,那個假玩意兒讓我們每人分到了一百五。成本十塊錢。那感覺有點像公開搶劫外國人似的。第二次換了個方向,每人賺了二百。嘗到了甜頭,我把北京地圖找來,在使館區附近開始仔細琢磨,用手點,計劃這次去哪條街,下次到哪個小區,再下次又轉戰到哪里。使館區里面是萬萬不能進的,那等于找死。
第三次遇了事。我們在塔園村附近擺出假古董,正做著樣子招攬旁邊的幾個客人,其中有兩個藍眼睛的外國小伙子。旁邊走過來一個民工模樣的中年男人,穿一件洗得起球的假李寧牌劣質運動服,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衣服的下擺前言不搭后語地錯開來,手里拎一個蛇皮口袋,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墜在里面。魏千萬碰了碰我的膝蓋,他打眼就知道來了個同行。我往旁邊挪了挪,那個人趁勢蹲下來。
“沒見過你啊,”他不看魏千萬,伸手擺弄我們的假古董。猛一聽以為是沒見過那個古董。
“頭一次來。”魏千萬滿臉都是笑。
“頭一次?”他的聲音不陰不陽,像河南的口音,又像山西的口音。“起碼是第二次吧?”
“呵呵,一會兒就走。”魏千萬的意思是。這個賣了就走。
那個人一口痰吐到旁邊的樹上,站起來拍拍屁股,搖晃著肩膀走了。以我的觀察,他自始至終都沒抬頭看魏千萬。
那樁生意最后做成了。魏千萬急著離開,松了口就賣了,少賺六十。他想換個地方。我舍不得離開這塊寶地,好容易外語能發揮點作用,我可是剛溜順了嘴,洋鬼子相對又好蒙。
“要不先到別的地方轉轉,過幾天再回來。”魏千萬說。
“怕他個鳥!我們換條街道給他個面子還不行?”
魏千萬也拿不定主意。他的確太想再賺點了,再過兩天兒子就生了。
“聽我的,沒錯。”
我們取了一件新貨,轉到另外一條我叫不出名字的街上,在僻靜處把一個九轉乾坤拿出來。他們的貨源里這東西最多。那會兒是半下午,街上人不多不少。第一撥聚上來的沒人動心,很快散了。白口干舌燥半天。我去了趟公共廁所,回來后魏千萬也要去,我蹲那里守著。然后陸陸續續圍上來幾個人,這回托兒是做不成了,他們把我當成了賣家。我低頭不吭聲,不自覺地就開始看自己的褲襠。我還納悶魏千萬總看褲襠,原來是職業病。除了褲襠實在沒什么好看的。當然褲襠也不好看,我的褲子在關鍵部位綻了線,我趕緊把兩腿并攏。
一陣跑步聲響起來,我抬起頭時,兩個戴大蓋帽的已經沖到了我面前。一個指著我說:“就是他!就是他!”左右夾擊,一人抓著我的一只胳膊往身后一折,我的腰彎下來,成了他們倆共同推的一架獨輪車。圍觀的那幾個有的遠遠地躲開,有的干脆嚇跑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難道賣個東西也犯法?我見過城管清理小商小販,不過就是沒收貨物,沒見過這么隆重地把人給抓起來。所以我大聲喊:
“你們要干什么?你們不能隨便抓人!”
這時候魏千萬提著褲子正往這邊跑,嘴里啊啊地叫著。
一個警察問:“這東西是你的嗎?”
我遲疑一下,魏千萬已經跑到了跟前。“是我的,”他說,“跟他沒關系!”
“那他是?”警察指著我。
“不認識。過路的,我尿急,讓他幫著守一下東西。”
兩個警察立馬扔下我,轉眼就開始推魏千萬這架獨輪車。那個警察說:“有人舉報,說你一直在向大使館兜售假古董,坑蒙拐騙,嚴重傷害了國際感情。我們要把你帶回所里詳細審查。走!”另外一個警察抽出手,拎上九轉乾坤。
我說:“千萬!”
魏千萬轉過頭說:“謝謝你幫我守這一會兒。沒事的。”走幾步又停下來,對我說,“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媳婦回封信,就說我很好,正好有點事,過段時間就回去。信在我口袋里。”他扭扭腰。
我從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他老婆寫的信,他就被帶走了。他都沒怎么抵抗,然后就被兩個警察推到另外一條街上,看不見了。我打開他老婆的信。字寫得也就小學生水平,很短,其中還有近三分之一的錯別字。他老婆在信里說:“你要讓兒子一睜眼就看見爹。”“睜”字寫錯了。我把那封信看了好幾遍,折好裝進兜里。太陽落到高樓后面,那棟樓的頂端血紅血紅鑲著金邊。我慢慢地走,在水泥馬路上看不見影子。
轉過那條街,我看見拎蛇皮袋的那家伙,他得意洋洋地坐在路邊,正蹺起二郎腿抽煙。我渾身的肌肉一下子緊張起來,撒開腿向他跑過去。他愣了一下,立刻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就逃。盡管拎著個假古董,他跑得還是比我快,跑過一條街就沒影了。我們跑步時很多人看,不知道這兩個人在玩什么花樣。在北京的大街上,很少有人如此不要命地狂奔。我也很多年沒這樣跑過,停下來后胸腔脹悶,有點疼,氣管也涼絲絲地難受,胳膊腿都打軟,好像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退化的進程中。
八
晚上回到家我就開始翻通訊錄,竟然不認識一個公安系統里的朋友。只好兜圈子繞路走,問到一個妹夫在派出所管檔案的朋友。第三天他才給我回話,他妹夫幫我打聽過了,的確有魏千萬這么個人,在里面關著。局子里說,本來賣點假貨不算個事,都打算把他放了,有個老外又報了案,一查,又跟魏千萬有關。那老外從魏千萬那里買了個九轉乾坤,摔碎了才發現是假貨。假貨倒無所謂,關鍵是九轉乾坤掉下來時砸壞了他的大腳趾,氣不過,要找賣主算賬,就報了案。這事就有點麻煩了。
“最快的解決辦法是什么?”我問。
“錢。”朋友在電話里說,“我妹夫說,把老外的醫療費賠了,安撫一下,再到里面打點打點,應該問題不大。”
“要多少?”
“不好說。多準備點總歸沒錯。”
我到哪兒去弄錢。半夜里我從床上爬起來,光著兩條腿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味從窗戶和門縫里鉆進臥室,把老婆嗆醒了。她迷迷糊糊拉開門,“神經啊你,半夜三更游什么尸!”她捂著嘴咳嗽,擔心驚醒女兒,“成心不讓人睡覺。”
我把她拉到客廳,小聲說:“老婆,能不能先取幾萬塊錢?急用。”
老婆這回徹底清醒了,眼睛里發出動物一樣警惕的光,“你干嗎?”
“有個朋友進去了。”
“朋友?是那個賣假古董的吧?”老婆又不合時宜地聰明了,“去死吧你!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凈,還爭搶著給別人擦!”停一下又說,“我同事說,頂多再等我一周。我告訴你,一周后你借不來錢,咱們民政局見!”然后拉開門進了臥室。
我把燈關上,煙掐掉,光著兩條腿在黑暗里繼續轉圈子。一直轉到天亮。我不想替魏千萬給他老婆回信,這信應該他自己回,最好是他把自己當成信寄回家。
第二天我兩眼通紅來到單位,再次把通訊錄翻開,把那幾個名字用紅筆一圈一圈地繞出來。咬牙,跺腳,把臉拉下來,就當自己要做烈士了。開始撥電話。
我開門見山地說:“我想借點錢。”
“什么?”對方說。我的語速太快,他的耳朵跟不上。
“我,想,借,點,錢。”
我放大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字與字間隔了足夠讓失聰者也能聽明白的時間長度。這句話如此漫長,憋出了我兩眼的淚。
責任編輯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