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歐陽先生是醫生,大名歐陽子知。舊時候,鄉下人管醫生叫先生,稱他歐陽先生,即歐陽醫生。這是一種尊稱。
那陣兒不比如今,鄉野不通公路,不可能隨便到哪兒都有汽車坐,先生出診就坐轎。歐陽先生自個兒有轎,請他診病,只需請兩個轎夫空了手去接就成,管接不管送。不管送,并不是歐陽先生在病人家診完病,就自個兒背了轎子回去。不管送,說白了是你想送還撈不著機會——每回都一樣,歐陽先生的轎子剛在這家門前落下,別一家甚至幾家接他的轎夫也同時緊貼著屁股跟到,從沒個空閑時候。趕上幾家同時接,那些倒霉的轎夫就只好按個先來后到排了順序,保鏢一般前前后后跟著他,從這個鄉到那個村,一跟大半天。還有更倒霉的,因起頭慢了幾步,沒來得及早些兒見到他老先生先報個到,就往往一路跑一路問,翻山過坳,緊趕慢爬,一口氣追上幾十里,還不一定能順利覓到他的蹤跡——歐陽先生名氣大,接他看病的人太多了。
歐陽先生的名氣是真名氣。歐陽先生診病,脈把得特別準,無論男女老幼病重病輕,他說幾服藥能好,就真的只用幾服藥,沒個不應驗的。如果是慢性病,考慮到病人家接他一趟不容易,還會一次性開出兩張、三張藥方,依了順序,明白無誤地告訴你,第一張吃多少服,病情會出現怎么樣的變化,之后換第二張;第二張吃多少服,病情又會轉化到如何程度,接下來服第三張……一切就如先生所言,絕無丁點兒差錯。
醫生治病不治命,說到底,歐陽先生再怎么神,無非是一個醫術高超的醫生,也有治不了的病。歐陽先生的過人之處是,他治不了的病,你就別想再找到治得了的先生。別的先生對于治不了的病,一般很少有下文。他治不了的,卻能準確地斷定病人的死亡日期。請他診病,他問過病情把過脈,爽快地向主人要了紙筆開藥方,你就大可放心,無論病人病勢多么嚴重也不會有危險。反之,他把過脈后一聲不吭,扭頭就走,那就沒必要多問,病人沒救了,趕緊安排后事吧。追著求他,他也不肯回頭,只是告知一些臨時減少病人痛苦的方子,很直率地告訴你,病人還有多少日多少個時辰好活,沒個說錯的時候。
斷人生死,假如僅僅限于垂危病人,歐陽先生也算不得是歐陽先生。歐陽先生最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一招是,他說活不成的,并不只是那種三五天內準定上閻王爺那兒報到的人。對幾個月以后的事,他也一樣能說出病人的準確死亡日期。這絕招,還數他那次在東村露的那一手傳得最廣最神。
東村離我們家五里地。那一年,村里一位才二十四歲名叫王天順的后生,人生得牛高馬大,是個虎背熊腰猛如黃牯一般的壯漢子,說病就病了,病一上身就全身癱瘓茶飯不思,才幾天工夫就枯瘦得不成人形。家里人就找附近的先生診治,丁點兒效果不見,最后接來了歐陽先生。歐陽先生為王天順把過脈,說了聲這病不難診,向主人要過紙筆,頭也不抬,一口氣開出三張藥方,照例先吃哪張后吃哪張吩咐過,又鄭重叮囑病人:半年內莫沾女色,一回也不許,切記切記!
王天順按方服藥,不到一個月,果然病好如初,犁田耙地挑糞砍柴,起早貪黑忙忙碌碌,一如過去一樣,覺不出個絲毫勞累。王天順身子骨強健了,就覺精力過剩,夜晚間睡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時望望躺在身邊水嫩嫩的堂客,就有些欲火難耐。起頭,他還死記著歐陽先生的告誡,強忍著不挨不碰,可時日一久就耐不住了,就忘了先生的叮嚀……
王天順舊病復發,家里人又急火火請來了歐陽先生。歐陽先生再一次被請,心就直犯嘀咕:說不定這世上還真出鬼哩,這病會診不好!應該曉得,這樣的怪事在歐陽先生的行醫生涯中可從沒有過先例啊!
疑疑惑惑來到病人床前,一把脈,歐陽先生那臉就勃然變了顏色,也不說話,一把抓過主人早已備好的紙筆,像跟誰賭氣似的,握筆點墨,幾筆幾畫一揮灑,紙上就有了龍飛鳳舞墨黑墨黑的兩行字。他的臉始終板著,一句話不說,寫完擲了筆,不等那一家人醒過神來,抖抖袖子,轉身大踏步而去。那一家人被歐陽先生這意外的舉動驚得一個個目瞪口呆,也忘了請先生再坐坐喝杯茶,或者封了診金送先生出門。大家懸了各自的一顆心,木呆了好一會兒,才爭相取了紙來看,紙上赫然觸目驚心十二個大字:不遵醫囑,死于中元前后一天。
中元,即老歷七月十五,那陣兒是四月初三,距中元還差著三個月零十二天呢!
歐陽先生的話奇跡般應驗了。七月十四夜間,王天順帶著滿肚子遺恨,背負父母妻兒的無比哀戚,溘然與世長辭。
二
歐陽先生是地地道道的本鄉本土人,離我們家也就二十多里遠近,出身既非醫學世家,更不是書香門第。他自幼父母雙亡,上無叔伯姑舅,下無兄弟姐妹,孤零零一個人,從小替一位在當時有點兒名氣的王先生(即醫生)家放牛砍柴。王先生生性善良,看歐陽先生小小年紀孤苦無依,人又生得聰明伶俐,心下憐憫他,夜間閑下時就教他認些字,念念醫書。這就是他一生走上行醫之路的開端。王先生盡管醫術也還將就,但與后來的歐陽先生比,就明顯差得太多,壓根兒沒法子相提并論。我們要了解歐陽先生走上行醫生涯的根本原因,不得不先說說他的另一個故事。
祖上傳下的規矩,伢崽滿十六歲,就成大人,男人該懂的事要懂,男人該干的事要干,還要請村里輩分最高的老人舉行隆重的儀式慶賀,選一位年輕的堂客為他“開眼”。所謂“開眼”,就是教會他下種養崽。十六歲的嫩伢子不懂事,需要嫁了人的堂客領他上路。那堂客在這一夜把“開眼”的伢子破了,就很光彩,很受人夸贊。這一夜讓人家挺過去,就會被人恥笑、非議,她的男人會覺得臉上無光,事后少不了拿她出氣,拳打腳踢一頓。反過來,過“開眼”的伢崽能硬著頭皮不受誘惑,闖過這一關,也會被人們認為他是條真漢子,受到全村人敬重。為伢崽“開眼”是年輕女人一樁挺光彩挺露臉的事兒,有了那種難得的機會,堂客們誰都想露一手,一旦把“活兒”攬下,又誰都害怕事兒不成被別人恥笑被男人毒打。有了這種顧慮,那些年齡偏大或雖年輕而模樣兒不夠俊的堂客們,哪怕心再癢再難熬也不敢輕易犯險,免得到時候自討沒趣。每逢有伢崽“開眼”,敢于自告奮勇者,都是一些自信頗具魅力的年輕而又俊美的小媳婦兒。
歐陽先生是孤兒,日常有個大事小事的,身邊沒個親人照料,沒人怎么當成一回事,這事兒不同,歷來被看做是全村人共有的大事。歐陽先生“開眼”這天,村里人誰也不敢馬虎從事。一大早,大家就宰了豬,宰了牛,宰了羊,還挑來幾大缸米燒酒,全村男女老少爺娘漢子堂客妹子伢崽齊聚在祠堂前的大坪里吃肉喝酒抽煙打牌說笑彈唱,吵吵嚷嚷一直瘋鬧到半夜,等待輩分最高的學良爺出來。學良爺這會兒已帶著幾分醉意,臉上多了難得的幾分微笑,舉止卻不失平日的威嚴。他老人家伸手接過一邊早已準備好的一大海碗生牛血,口中念念有詞,禱告了天地,禱告了祖宗神明,才把牛血送到歐陽先生跟前。歐陽先生按照人們事先的指點雙手接過,恭恭敬敬捧著謝了天,謝了地,謝了祖宗神明,謝了全村長輩,一仰脖子一口氣把牛血喝了個點滴不剩,很男子漢氣地把碗一丟,跪在學良爺跟前。學良爺就一手撐腰,一手在歐陽先生的光頭上橫來豎去、彎彎繞繞依老規矩比畫一番,張開一張沒牙的嘴,沙啞著嗓子唱:
天上多了一顆星星來
地下添了一名好漢喲
一肩能挑兩座山啰
兩口吃下一條牛耶
上山能打虎哎
下河能捉魚喲
哎呀喂呀依子耶
上了床鋪養得崽耶……
歌聲里,幾個壯漢子不由分說,一擁而上,把歐陽先生全身上下扒個精光,兜頭蓋腦把酒潑他個滿身滿臉,壯漢們發一聲喊,把赤裸裸濕淋淋的歐陽先生高舉過頭,抬到屋里往草席上一摔,幾位年輕堂客們跟著一路嘻嘻哈哈,把一個年輕堂客搡進門,葷的腥的說笑一番,反手帶上房門離去。
歐陽先生人長得不賴,事先報名參與競爭的年輕堂客就多。按老規矩,由學良爺事先把一件東西裝在一個小瓦罐里,誰先猜中就選誰。一般說,那些敢于參與競選者,不僅人長得俊美,腦瓜子多半也轉得快。今晚有幸被選中的是芬芳。芬芳人生得漂亮乖巧,腦瓜子比一般人更機靈,更能隨機應變。芬芳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光靠一味瞎猜,無異于盲人摸象,很不明智,這兩日就多長了個心眼兒,利用和學良爺是隔壁鄰居的便利,緊緊地盯住學良爺的一舉一動。今兒一大早出門,她發現學良爺從不離手的旱煙桿破例沒帶上,心就明白了幾分,趕緊回頭攀住學良爺的窗口一望,果不其然,擺在學良爺床前小桌上的旱煙桿少了一個銅煙嘴兒。所以那陣兒學良爺拿出小瓦罐,她故意大度地讓同伴們先上去,瞎猜一氣,最后才不慌不忙微笑上場,輕啟朱唇,一猜便中。
歐陽先生一見芬芳進門,羞得不行,趕緊慌慌張張扯床單蓋住下身。芬芳忍不住掩口一笑說:“兄弟,捂那么緊做么子啰,嫂子不是母老虎,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芬芳一開口,歐陽先生更加滿臉火燙,閉緊雙眼,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全身還緊張地抖個不停。芬芳又是一陣大笑,伸出溫軟的雙手在歐陽先生臉上、胸上輕柔地一番撫弄:“兄弟,莫緊張,有嫂子陪著你,天塌下來也不用怕。”說著一件一件脫了衣服,伸手來揭歐陽先生的床單。歐陽先生這會兒心都快要跳上嗓子眼,就把床單捂得更緊。芬芳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很輕巧地掀開了床單。
芬芳第一步得手,就把一個軟綿綿的身子整個兒貼上歐陽先生,那張小巧的嘴巴還附在歐陽先生耳邊輕聲軟語:“兄弟,嫂子對你夠好了吧。我跟你說,你敏達哥哥娶我那陣兒,哪是你如今這樣兒?他呀,那陣兒狠得簡直像頭牛,早晨太陽都照老高了,還狠著勁不肯下……”邊說,一只手在歐陽先生身上輕輕游走起來,從上而下。歐陽先生狠狠地閉緊雙目,心里拼命叫喊著:頂住,頂住!還試圖把芬芳那只游動的手搬開去。可萬萬沒有想到,他的身子、手臂這會兒已完全不聽自個兒使喚,任心再怎么喊叫也是枉然。最后,被芬芳輕輕一帶,身子不由自主翻了過去……
大清早,芬芳一覺醒來,翻身爬起,舒心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正想穿衣下床,猛聽得床那頭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忍不住一怔:這伢子怎么啦?明明一個大好的喜慶日子,這么哭哭啼啼的可是不吉利啊!趕緊挪到歐陽先生那邊,雙手扳住他的肩膀問:“兄弟,你這是為的么子?為的么子哇?”
起頭,任芬芳怎么追問,歐陽先生總是流著眼淚不吭聲,后來被糾纏不過,才嘟嘟囔囔說出聰秀。
聰秀是村里腦瓜兒生得最靈巧、模樣兒長得最俊秀的妹子,年齡和歐陽先生一般大,從小和歐陽先生很玩得來。長大后,兩個人從沒相互向對方吐露過心曲,彼此間那種心心相印的感覺卻是表露無遺。歐陽先生這陣兒沒有挺過這一關,自覺很對不起聰秀,也害怕聰秀從此看不起他,不再理睬他,才忍不住傷心哭泣,埋怨自個兒不是真正的男子漢。
聽完歐陽先生這發自內心的哭訴,芬芳默坐著愣愣怔怔發了好一陣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后狠著勁一咬牙說:“兄弟,這事兒你就不用擔心,嫂子包你讓聰秀喜歡你就是。”說著勾下身子在歐陽先生額上狠狠地親了一下,神色黯然地下床離去。
很快,村上傳開歐陽先生順利挺過昨夜這一關的消息。歐陽先生每到一處,大伙兒無不豎著大拇指爭相向他道賀,稱贊他是條真漢子,真男人!那情形就跟如今的電視里那些歌星影星“絕對男人”走上街頭時一般風光。對大伙兒的恭維贊頌,歐陽先生掩蓋不了內心那份羞愧,哪敢拿來當回事?令他欣喜的是,他人還沒出門,聰秀已赤紅著一張臉站在他面前,羞澀地把一個繡花荷包塞在他手上……
夜里,村那頭傳過來一陣撕心裂膽的慘哭聲。不用細聽大家也清楚,那是敏達老兄在揍他的堂客。也難怪,堂客讓他喪盡了臉面,心里能沒氣?
慘哭聲持續得久了,歐陽先生在屋里再也待不住,他顧不及多想,一路發瘋般沖進了芬芳家,劈手奪下敏達又一次高舉起的大木棒。可令歐陽先生痛悔不已的是,芬芳的左腿骨這陣兒已給男人打斷。
芬芳因自個兒挨打,歐陽先生痛悔萬分,責怪自個兒太對不住芬芳,就狠狠地連抽了自個兒幾耳光,痛罵自個兒連畜生還不如。打過罵過,又暗暗下定決心,無論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要治好芬芳的斷腿,否則寧可一頭撞死。
歐陽先生當年放牛時,在主人家讀過醫書,多少學到些醫術,醫治些傷風頭痛之類的小病也能見些身手,可眼下對付芬芳這樣的重傷號,就明顯力不從心。他心急火燎絞盡腦汁沒日沒夜東奔西走,能用的藥方全用了,能找的草藥也找遍了,整整兩個月折騰下來,芬芳最終還是變成了瘸腿。到這陣兒,歐陽先生才終于明白,憑自個兒那點兒可憐的醫術,要想醫得芬芳那條傷腿,壓根兒就沒有可能,再怎么折騰下去也是白費勁兒,就尋思著另想法兒。
那一日,歐陽先生照例來到芬芳家,紅腫著雙眼跪在芬芳面前發誓說:“嫂子,我五年之內如找不到診好你這條腿的藥方,就自個兒往河里跳!”
三
歐陽先生在芬芳面前發下重誓,僅僅只能說明他自覺這是一份不可推卸的沉重責任,可是否能尋找得到那樣的高師靈藥來醫好她的瘸腿,他心里卻沒丁點兒把握。離家以后,他甚至不辨東西南北,只管一路走一路以為親人求醫為借口,打聽哪兒有名頭很響的先生。因這樣的打聽過于盲目,他連續走了兩個來月,探問了不下百位看病的先生,可惜那些先生一聽他說到芬芳的瘸腿,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或嘆息或責備:“天下哪兒有你們這樣的人家?要診傷,當時才受傷那陣兒就要趕緊設法嘛,把時間拖這么久,那腿骨早定型了,即使是神仙降世,怕也沒法兒奈何啦!”
歐陽先生本來是個窮光蛋,出門時口袋里沒幾個子兒,一路走來,餓了在野外尋點野果野菜充充饑,渴了在池塘里山泉里猛喝一氣,實在餓得不行,才偶爾找家小店子買上點最便宜的飯菜解解饞。這會兒求醫拜師的事沒著落,身上卻早已一文不剩,他又臉皮薄,不敢找人乞食。這一天,歐陽先生拖著疲憊的雙腿,來到了一條不知名的江邊。這地方兩面夾山,江岸邊石壁刀削斧劈,直插江底。江水沖到這兒也變得格外兇猛,波翻浪涌直打旋兒。歐陽先生兩眼呆滯,望著一路翻滾流去的江水,想想眼下這種渺茫無望的求醫路,按按餓得難以忍受的肚皮,心就有些發虛,就想到了死。尋死,還真難找著比這更好的地方,只要爬上山頂懸崖邊,閉著眼睛往下一跳,人世間所有的痛苦煩惱就干脆利落地全終結了。但是這念頭一冒出,就受到了自個兒內心深處的嚴厲責備:死?你有這資格嗎?你這么死對得起芬芳嫂子嗎?不行,我還不能死!要死,除非是餓死在路上!
沒法兒去死,歐陽先生眼下急需解決的是尋找能把生命延續下去的吃食。他睜大眼睛仔細地四面脧巡了一番,總算發現前面不遠處一個大刺蓬下長著很多鮮紅鮮紅的龍船泡(一種野草莓,成熟于老端陽節前后,人們習慣在端陽期間劃龍船,故稱“龍船泡”)。他心中一喜,拔腿就跑到刺蓬邊,也顧不得鉤刺扎人,俯下身子鉆進刺蓬底下,手摘嘴動一陣狼吞虎咽,吃完了紅透的,就吃半生不熟的,直到吃得刺蓬底下一只泡也不剩,才意猶未盡地一邊打著飽嗝,把涌上喉頭的酸水往回咽,一邊小心翼翼地爬出刺蓬。也就在這陣兒,他抬頭發現靠江的懸崖邊上,一位漢子背上背著一口大鐵鍋,兩眼東張西望,行蹤詭詭秘秘地忙活著。他一時好奇心起,趕緊把頭一低,屏聲靜氣就地伏在雜草叢中,大睜著兩眼,靜靜地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那個人確信附近沒有任何動靜之后,迅速從身后的巖石底下摸出一大卷粗大的繩索來,又反復往四面環視了一番,才動手把繩索的一頭扎縛在懸崖邊一棵大松樹上,然后雙手抓住繩索,一步一步沿著懸崖下去。歐陽先生看得呆了,就悄悄來到懸崖邊,眼睜睜地看著那漢子下了懸崖沉入水中。
這是怎么回事?這個人到底在玩么子把戲?直到對方重新從水中冒出頭來,開始沿著繩索往上爬,歐陽先生還呆在懸崖邊,沒法猜出他的用意來。與剛才不同的是,漢子背上的鐵鍋不見了。看來,要想弄清楚對方的真實目的,必須先弄清鐵鍋的去向。歐陽先生決定先不驚動他,就再次悄沒聲息地退回了剛才的藏身之處。
漢子回到崖上,又像小偷一般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從松樹上解下繩索,重新把它藏到巖石底下。
等漢子走得不見了身影,歐陽先生從雜草叢中爬出,坐在原地等了老半天,估摸著對方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回來,才放著膽子從巖石底下把繩索拿出來,學漢子一樣把一頭扎牢在松樹上。為保險起見,他又把繩索的另一頭縛在腰上,沿著崖壁往下溜去。到得江水里,借著水的浮力,把氣喘勻了,才繼續往下沉。歐陽先生土生土長在河邊,從小沒人管束,沒事就泡在河里玩鬧,水下功夫很是了得。眼下這條江雖然比家門前那條河大得多,波濤洶涌得多,地方也很陌生,但因為有手中這根大繩索保險,他心里還是感覺很踏實,四肢一并,大睜兩眼,身子就沿著石壁直插下去,丁點兒也不覺得恐慌。
大約在離水面近三丈深的地方,歐陽先生終于發現了那口鐵鍋。令人驚奇不已的是,那口鐵鍋不是沉在江底(這地方離江底還有多遠,他心里也沒數),而是緊貼在石壁上的一塊凹處,就跟天生成的沒兩樣,假如不是事先曉得有這回事,即使水性再好,要發現它怕也極不容易。也正是這緣故,才使歐陽先生更加感覺不可思議。他沒有多作猶豫,就伸出雙手,試圖把那口鐵鍋端開來一看究竟。這一端,才發現鐵鍋居然像生了根一般,任他使出多大的氣力也沒法端得開。鐵鍋端不開,歐陽先生的好奇心就更大,重新鉆出水面喘勻了氣,靜下心來沉思了一會兒,在石縫中折了一棵小樹除去枝葉,再次潛入水中,用小樹作撬棍,插在鍋沿邊,耐著性子撬了好一陣,總算撬開一條小縫。也就在這一瞬間,歐陽先生隱隱約約看到了鐵鍋背后似乎是一個石洞。他正想細看,隨著江水電射一般從縫中向洞里灌去,鐵鍋像被強磁場吸住似的再次將洞口閉合,連他手中的小樹干也被彈出老遠。
這種奇怪的事兒,以歐陽先生當時的小小年紀,他怎么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本來,如果僅僅是打算把鐵鍋弄開來搞它個水落石出,歐陽先生相信自個兒還不至于想不出法兒來,至少他可以找石塊把那口鍋砸爛嘛。不過,在沒有弄清楚那漢子的真實用意之前,歐陽先生不想那么干。歐陽先生從小生性善良,他堅信人家既然如此費盡心機做下這事兒,一定有他不同一般的用意所在,怎么可以輕易去破壞人家的好事呢?退一萬步說,即使人家干的是損人利己的壞事,也必須先弄清他這么干到底壞在哪兒,才好拿出對付的法兒啊!
四
歐陽先生多了一樁心事,暫時就不想過早地離開這兒。每日里,除了繞著圈子在這方圓一二十里地段尋醫求師,尋找吃食填肚子,還少不了尋找那位神秘漢子的蹤跡。一晃,五天時間過去,他依然一無所獲。為生存,他決定先找個地方打打短工,暫時找個糊嘴巴的地方再說。但這種事說說可以,真正實施起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那陣子人們大多很窮,別說請短工,自個兒還巴不得有人請呢。好容易碰上個富戶,人家該請的人早請了,哪兒還容得下他這外地來的陌生人?
這一天,歐陽先生來到一個大村子,發現村外干涸了的大池塘邊,圍滿了男女老少。那陣兒,他已走得又累又餓又渴,但本能的好奇心使他忘記了一切,沒作絲毫猶豫就擠進了人群。人群中間一塊空地上,一位穿法衣的師公(即道士)立在臨時搭就的祭壇上,披發仗劍,口中念念有詞地朝天禱告。在場的所有人個個臉色莊重肅穆,連細伢子們也顯得規規矩矩,沒有人敢發出半點兒聲響。人群中不少人跟在祭壇后,個個虔誠著面孔,師公禱告跟著禱告,師公跪拜跟著跪拜。歐陽先生一時間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管一個勁往祭壇邊擠。到得近前,就尖起耳朵想聽那師公在念些么子。結果,師公的禱告一句沒聽懂,對方的面孔卻看了個清清楚楚。看清了對方的面孔,歐陽先生就不禁啞然失笑: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面前的師公不就是前幾天在江邊見過的那個行蹤詭秘的漢子嗎?
有了這種意外的發現,歐陽先生興趣大增,趕緊向周圍的人們打聽,這兒到底發生了么子大事,會驚動這么多人如此關注。這陣兒,大伙兒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祭壇上,見歐陽先生發問,個個像遇上怪物一般,狠狠地盯住他,誰也沒有答腔。歐陽先生自討沒趣,并沒有就此死心,他擠出人群,看見幾位老婆婆遠遠地站在人群后邊,就快步走近她們身邊,禮貌地躬身一鞠,向她們打聽。一位老婆婆認真地打量了歐陽先生好一會兒,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絮絮叨叨地和他說出事兒的原委。原來,眼前這口干涸了的大池塘叫“泉湖”,湖中共有四十九個泉眼,無論春夏秋冬,天干地旱,泉眼都會冒出一股股清泉,方圓幾百畝農田,幾百口人的吃水用水全指望著它,它也完全可以滿足人們的需求,剩余的水還形成一條小溪,流向遠處的小河。
說到泉湖的來歷,幾位老婆婆更是如數家珍,向歐陽先生講述了一個古老的故事。
古時候,這地方是一條著名的干山沖,沒有水井,也沒有池塘,幾天不下雨,人們就得到十余里外的江里去挑水吃用。為了改變這種惡劣的生存環境,大伙兒經過多次商議,決定公推村里輩分、威望最高的四爺為首,組織人們挖出一口大塘儲水。這一挖就是兩年多,塘是挖得夠大了,卻很少有過存水。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場場大雨下過,塘中的積水也差不多滿了,天一晴,那水又無形中消失了。很明顯,那是塘底和四周塘堤不夠堅實的緣故。因此天一晴,四爺又組織勞力開始了夯實塘基的工作。
那一日,天氣異常炎熱,為了早日把塘修好,人們還是同往日一樣,頂著烈日拼命苦干。眼看時近正午,大伙兒又累又渴又餓,好容易才盼到村里兩位送飯菜送茶水的人來到面前。也就在這會兒,一位不知從哪兒來的拄雙拐的老婆婆顫巍巍來到他們跟前,一臉苦相,求大伙兒行行好給口水喝。這陣兒,送茶飯的人剛剛放下擔子,大伙兒還來不及上前呢。
盡管水貴如油,但這兒的人心腸好,有幾個人就順手指指茶擔,讓她自個兒去舀。老婆婆顫到茶桶邊,突然腳步一趔趄,身子往前一傾,兩桶茶就一滴不剩灑了個精光。這下,有兩位后生子火了,張嘴就想罵娘。四爺一看這情形,趕緊制止他們說:“老人家這么大年紀了,活得不容易,怎么可以跟她計較呢?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說著緊走幾步,雙手扶起老婆婆,一臉誠懇地對她說:“沒摔著哪兒吧,老人家?”老婆婆也不客氣,起得身來,半句感謝的話沒說,還慢騰騰地回答說:“摔倒沒摔著,就是這茶沒喝成,口渴得難受不說,這肚子也餓了。”說著,一雙貪饞的眼睛直往飯擔上瞟。四爺二話不說,叮嚀身邊的人給老婆婆盛飯菜。因為是四爺發話,誰也不敢違抗,就有人默默地為老婆婆送上了一大碗飯菜。老婆婆狼吞虎咽吃完,又自個兒動手在桶里盛了一大碗。吃完,用骯臟的衣袖抹了一把嘴巴,又想去桶里盛飯,發現飯桶已光了,才不得不把飯碗一丟,一臉遺憾地念叨說:“才吃了個半飽,這飯怎么就沒了!”大伙兒面面相覷,望定四爺,誰也沒出聲。
四爺苦笑笑,連聲向老婆婆道歉說:“真對不起,下力人吃得太快,沒顧及您老人家還沒吃飽,真對不起!這樣吧,我等會兒讓他們再煮點。”老婆婆大大咧咧把手一揮說:“算了,看你們這些人日子也過得不是很容易,我老太婆只好將就些嘍。”說著,丟了手中的雙拐,順手操了一把鋤頭說:“吃了你們的飯,該為你們出點力啦。”身子一動,卻一頭摔倒在地。看著老婆婆那令人說不出是么子滋味的滑稽模樣,大伙兒都忍耐不住想笑,望望四爺,又誰也不敢笑出聲來,就幾個人同時上前扶定她,齊聲說:“您老人家就放心歇著吧,這種粗活哪是您這大年紀的人干的!”“是嗎?”老婆婆突然一陣“哈哈”大笑,雙手一掙,身子輕飄飄往前一晃,掄起鋤頭跳舞一般東一鋤西一鋤,一共挖了四十九鋤。說也奇怪,老婆婆鋤頭所到之處,就有一股晶亮的清泉涌出,四十九鋤,就是四十九股清泉。眨眼間,水就過堤了。到這陣兒,人們才明白老婆婆原來是觀世音菩薩化身而來,都爭著找她拜謝,但哪還找得著她的身影……從此以后,這兒的人們就把這個美麗的故事一代代流傳下來,同時以此告誡子孫后代,一定要多積陰德多做好事,不干壞事。
可惜,就是這口菩薩恩賜的祖祖輩輩流傳了多少代的泉湖,突然在一夜之間干涸得滴水不剩了。這件事關系到全村成百上千的人們的生存大計,誰也不敢輕視,又誰也感覺束手無策。老規矩,大伙兒只好聚集在當下輩分最高的福云爺面前,請他老人家拿主意。不必說,這種天降災禍,福云爺除了請師公設壇祭法,請觀世音菩薩再次賜福之外,也沒有別的好點子。結果,師公換了一個又一個,個個披發仗劍大顯了一番神通,那干涸了的泉湖照樣干涸,誰也沒比誰強到哪兒去。
正當人們深感絕望的時候,一位過去大伙兒都見過、經常在這一帶池塘水田里捉烏龜團魚的漢子居然自告奮勇來到福云爺面前,說他有十足的把握讓泉湖同先前一樣冒出水來,條件是除了備下三牲祭禮叩拜菩薩外,還得備下一百三十三石三斗三升谷子,作為對他的酬謝。漢子還說,泉湖一夜干涸,是因為這兒有人做過缺德事,惹怒了菩薩,特意降下這種災禍,以示警戒。
這事兒關系太重大,福云爺不敢討價還價,就一口應承下來,并挨家挨戶按貧富和人頭相結合的辦法攤派好錢糧,只等泉湖冒水就兌現承諾。那漢子登壇作完法,丟下一句“三日后湖中水滿,你們派人把谷子送到我家就是”后,大搖大擺揚長而去。果然,不到三日,泉湖又恢復得跟從前一模一樣了。全村人知恩圖報,一百三十三石三斗三升谷子一粒不少給漢子送上門不說,還特意買了鞭炮禮品上門向他致謝。
想不到,這回泉湖又干涸了,只好再次請來那位漢子。漢子這陣兒早已不干那捉烏龜團魚的勾當,每日在家打牌喝茶享開了清福。這回被請后,就像模像樣穿上了“法衣”,儼然一副師公派頭……
五
歐陽先生從小孤身一人,不知在村中的土地廟里傍在菩薩腳下睡過多少回,從沒有真正看見菩薩顯過靈,就養成了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神的性格,對鄉村里流傳的許多神鬼故事也不以為然。幾位老婆婆這回所說的神話故事也同樣沒有引發他對神明的敬畏。聯想到眼前的師公幾日前奇怪的舉動以及他親眼在江水里所見的一切,他的內心深處就產生了一連串疑問,感覺這事兒太過蹊蹺。對,這里頭的鬼一定出在那口鐵鍋堵住的石洞口上!對,肯定是這樣!歐陽先生生性耿直,容不得那種損人利己的人。這會兒有了這種猜疑,就決心把這事兒追查到底,假如真是師公存心害人,圖謀不義之財,他就絕對不能容忍。決心下定,歐陽先生就一再向老婆婆們要求,請她們帶他面見村上的主事人,說有非常非常要緊的事要告知。幾位老婆婆重新把歐陽先生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半信半疑地把他帶到福云爺跟前。歐陽先生一五一十地向福云爺原原本本地說出了自個兒的所見所想,建議人們盡快查實這事兒,以便徹底根絕后患。福云爺歷來對菩薩挖湖的故事深信不疑,這泉湖既然是菩薩所賜,凡人又怎么能輕易破壞得了呢?但看看歐陽先生那一臉真誠,聽他把話說得如此有根有底,就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在村上選派了兩個精壯而又辦事精細的漢子,由歐陽先生領著,一路暗暗地跟蹤師公來到江邊……
據師公事后交代,他也是幾年前下江捉烏龜團魚時無意間發現那個洞口的。當時,他斷定那肯定是一條通向么子地方的陰河,就突發奇想,試著用鐵鍋堵住洞口,看是否會出現么子異樣,結果就為他辟出了一條生財之道……
事兒揭穿后,師公被憤怒的村民們一頓痛打,以后不敢再害人。歐陽先生為人們除了一害,大伙兒都認定他是村上的福星,人們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宴請了他一回,各家各戶又爭相請他去家里做客。后來,人們聽說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又搶著為他做媒說親,希望他成為村里的上門女婿。歐陽先生只好耐著性子把自個兒的過去一一向他們說明,表明自個兒除了尋醫拜師,別的任何事都不敢奢求。眾人見他話說得肯定,就不再難為他,一邊留他多住些日子,一邊幫他打聽哪兒有名醫名師可求。恰好,福云爺有一個姓楊的親戚是行醫的,今年七十歲,住在離這兒三十里外的一個山林里。那老頭兒過去很有名氣,后來他崽伢子楊楓長大傳承了他的衣缽,就不再出門為人看病。再后來,楊楓和堂客一塊兒在行醫途中被一伙敗兵抓了去,以后就再沒了音信,老頭兒就帶著幼小的孫女兒楊鳳英躲在深山里度日,外人從此很少見得著他,親戚也不例外。楊老頭兒的醫術屬于祖傳,歷來是傳子不傳女,更不用說外人。福云爺已隔了十多年沒見過他的面,也沒想著去打擾他。福云爺心里明白,這會兒想求這位親戚收徒,恐怕不會比登天容易,但歐陽先生是全村人的大恩人,再難的事他也必須舍下老臉一試。
正如福云爺預見的一樣,說到收徒的事,楊老先生怎么說也不肯答應,說是不能壞了祖輩留下的規矩。好在福云爺早已在心中打下了小九九,看著實在沒法兒說得進油鹽了,就拼著直言直語得罪人,使出了最后一招說:“眼看著楓伢子兩口兒這么多年沒了音信,天曉得他們還在不在人世?你老年齡也這么大了,萬一哪一日有個三長兩短,英妹子才十一歲,你把你那身醫術帶進黃土里,就對得起祖先了?依我看,眼下這伢子也才十六七歲,人又聰明誠實,只要他答應今后做你的孫女婿,你就收了他。這樣,你的醫術傳下去了,英妹子一生也有了依靠,你哪陣兒死都死得放心了,這樣的好事兒上哪兒找去啊?”一席話說得楊老先生動了心,最終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福云爺沒有想到的是,這頭好容易把親戚說通,回頭和歐陽先生一說,歐陽先生卻死活不肯應承。歐陽先生掛念著聰秀,他可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福云爺詳細問明歐陽先生不答應的情由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說:“伢子哇,我說你真是傻得可愛!你又沒跟人家訂下婚約,也不曉得人家爹媽樂不樂意,何必這么死心眼?”
“除非聰秀在我出門這段時間先嫁了人,否則我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歐陽先生說,“不過我可以保證,不管今后怎么樣,只要楊爺爺收留我,我可以拜他老人家做干爺爺,也會一輩子把他老人家的孫女兒當成自個兒親妹妹一般照顧,我可以對天起誓!”
“你說這話沒用,人家要的是孫女婿!”聽了歐陽先生這番發自內心的表白,福云爺心里更喜歡上他了,就更加堅定了他決心促成歐陽先生學醫的心愿。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試探著說:“要不,我看這樣好嗎?你先把這事兒答應下來,等學好了醫術,反正英兒年齡還小,今后的事兒,今后再看著辦就是。”
“不成!爺爺,您把我當么子人了?”歐陽先生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正色說,“我誠心學徒,就必須誠實說話,誠實做人!楊爺爺要求我做的事,能做到的一定做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怎么可以欺騙他呢?他不答應,我可以跪著求他半個月!一個月!但騙人的承諾不能做。”
“唉——”福云爺無奈地搖搖頭,“這倔老頭,你不爽快地答應做他孫女婿,只怕再跪也不管用。”
“不,只要一跪就管用,這徒孫我收了!這樣的誠實伢子,我喜歡!”楊老先生突然從門外闖進屋來,露一臉笑,但跟著又把臉一沉,指著福云爺罵道:“倒是你這老東西沒人歡迎,一肚子壞水,唆使人家后生伢子來欺騙長輩,還親戚呢!”
“老哥,有了你這句話,我今兒個就是被你亂棒打出房門,也心滿意足啦!”福云爺哈哈一笑,邊說邊把臉轉向歐陽先生,“傻小子,還不給你干爺爺磕頭?”
歐陽先生心中一喜,倒地就是幾拜。楊老先生樂得連嘴巴也合不上了,趕緊把歐陽先生扶起,又轉身朝身后喊:“英妹子,快來見過你帥哥哥。”
“爺爺,哪兒來的么子帥哥哥哇?”隨著問話聲,一位模樣兒清秀的小妹子出現在門口,一見歐陽先生,就紅著臉低下了頭,靦腆的神色中透出幾分驚喜。
從此以后,歐陽先生白天在師妹的帶領下或去山中挖藥或下地里干農活,晚上就在楊爺爺的指點下開始學習醫術。
六
歐陽先生再次出現在村人面前,已是四年以后的事。那陣兒,楊老先生已經病故。在征得英妹的同意后,歐陽先生就攜同她一起回了家鄉。
歐陽先生一回來,就徑直奔了芬芳家。那陣兒,芬芳的男人敏達掮了鋤頭正要出門下地,猛地看見歐陽先生肩上背個木箱,手中提著把光閃閃的斧子,直奔自家門前來,忍不住一愣怔:這小子幾年不見,這會兒一露面就提著兇器找上門來,難道他那年間害我一家還不夠慘,還想上門來行兇?……啊,他一定還在替我堂客抱不平,他沒法兒診好她的腿,就想著找我報仇!哼,草鞋不折磨腳跟,腳跟倒來折磨草鞋!這事兒我不找你算賬,你反倒找上門來,天底下哪有這理兒?!
對于當年的事,敏達過后也非常后悔,后悔自個兒事情沒弄清楚,就把堂客往死里打,結果冤枉了堂客,害慘了堂客,也害慘了自個兒。敏達是那種心里明知錯了也不肯認輸的男人,痛悔歸痛悔,臨到后來不得不自找借口,自我安慰,私下把這筆賬全算在了歐陽先生頭上。這會兒見歐陽先生提著兇器撞進門,心里那股火就直往外竄,他擺開架勢,把手上的鋤頭一橫,迎著歐陽先生一聲怒喝:
“做么子?站住!”
歐陽先生一看敏達那兇神惡煞般的模樣,一時間有些莫名其妙,趕緊停了腳步打招呼:“啊,敏達哥,我給嫂子來診腿。”
“診腿?診腿帶這兇器做么子?”敏達依舊怒目圓睜。
“啊,這個嘛,你聽我慢慢說……”
歐陽先生這幾年在干爺爺那兒學到了新的醫術,就明白芬芳之所以變成了瘸腿,全是因為自個兒當年醫術不精,把她的腿骨給接歪了,要想恢復原狀,這會兒必須把那接歪的腿骨重新敲開、重新接正,輔以養骨生髓的藥物治療,才能得到根治。這種診治方法太過離譜,讓人聞所未聞,敏達一時半刻哪能輕易相信?就這樣,兩個人一個可著勁兒詰難,一個耐著性子解釋,一磨老半天,就是沒法兒說通。歐陽先生曉得以敏達那樣的火爆性子,再這么耗下去,就算自個兒把口水講干,也沒法兒說得動他。沉默了好一陣,就很干脆地一拍腦袋說:“敏達哥,嫂子弄成今日這模樣,全是小弟害的,小弟心中有愧啊!這樣吧,如果依小弟剛才說的出了丁點兒差錯,你手上這把鋤頭盡管往我腦袋上砸就是!”
話說到這份兒上,敏達還有么子好說的。恰好這時間芬芳已在屋里聞聲跛出門來,歐陽先生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芬芳隔著房門都聽得點滴不漏。對這種離奇的事兒,芬芳也將信將疑,但又希望出現奇跡。芬芳這些年被那條瘸腿折磨得夠慘,不光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家里少了一份兒收入,更讓她難受的是,腿這么一瘸,她的身形扭曲變形,變得越來越難看。對于女人,還有么子比美麗變丑陋更加殘忍的事?多虧這些年敏達自覺對堂客有愧,嘴上不肯認錯,平常卻對堂客百依百順,么子事都順著芬芳的心意來,多少給了芬芳一些心靈上的安慰,才使她沒有產生輕生的念頭。芬芳這會兒聽說還有這種診法,哪怕死馬當活馬醫,那條腿被連根截斷,或者連命也搭上,她都決心冒險一試。
把腿骨重新敲斷,有些變形的地方,還得敲成碎塊重新拼接,那年月鄉村里沒有麻醉藥,手術時那種痛苦,敏達不忍想象,芬芳更是早早地緊咬牙關,作出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歐陽先生一邊吩咐他們心里不要緊張,一邊用布繩把芬芳的四肢緊緊地綁縛在床上,床板底下還用青磚頂得牢牢實實,又把一塊特制的雜木塊墊在芬芳腿下,用軟墊把原來的斷骨接口處包裹得嚴嚴實實頂在雜木塊上,最后摸出一把銀針,在她全身上下這兒扎幾根,那兒扎幾根,芬芳頓時感到全身酸酸麻麻沒了知覺。歐陽先生看芬芳安靜下來,這才不慌不忙,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在斷骨處捏壓了一陣,右手高舉著斧子一斧砸下,只聽得咔嚓一聲,骨頭的斷裂聲清脆可聞。隨著這聲響,敏達的心也跟著一緊,仿佛這斧頭是砸在他的心口上。驚魂稍定,再看堂客,芬芳卻好像么子事也沒發生,依舊沒事人一般靜靜地躺在那兒,敏達那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萬分驚奇地問歐陽先生:“真日他娘怪,這么重的一斧子砸在身上,怎么就沒見她有一丁點兒反應!”歐陽先生微微一笑,沒有出聲,只顧手上不停地拼骨接骨敷藥、上夾板、纏繃帶,忙完已是滿頭大汗。敏達這陣兒消除了對歐陽先生的全部敵意,就殷勤地給歐陽先生遞上洗臉巾擦汗,又泡上一杯熱茶,還執意留歐陽先生吃飯。歐陽先生一邊擦汗一邊說:“飯不忙吃,你先照顧嫂子躺好,我還得給嫂子買幾服中藥來。”
在歐陽先生的精心治療下,幾個月后,芬芳的傷腿真的就完好如初。
歐陽先生回家這段時間,聽說聰秀在去年出了嫁,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不曉得是么子滋味。歐陽先生不很清楚的是,聰秀其實在內心里一直苦戀著他。按照聰秀最初的想法,無論歐陽先生挺不挺得過那一關,她都不會離棄他。聰秀早聽村上人在閑談時說過,男人過“開眼”,本村還從沒有一個伢崽挺過這一關呢。歐陽先生不是圣人,挺不過去不能太埋怨他。當時令聰秀氣恨的是,歐陽先生不光欺騙了她,還害得芬芳為那事兒被男人打成殘疾,敢做不敢當,哪像一個男子漢做出的事兒!歐陽先生后來不聲不響不告而別,更使聰秀生氣傷心,她一直猜想歐陽先生是自覺沒臉再見她,才這么悄沒聲兒離去。聰秀氣恨歐陽先生,內心里又始終忘不了他,時時刻刻想著過去跟他在一起的許多快樂時光,時時刻刻盼望他突然在村口出現……就這樣,她一直苦苦等了三年。后來,在父母的逼迫下,不得不放棄這種漫長而渺茫的等待。對于聰秀那種曲里拐彎的心路歷程,歐陽先生自然一無所知。歐陽先生心中抹不去聰秀的影子,但并不怪罪她。聰秀的出嫁,他認為是再合情理不過的事,你一去那么多年,人家憑么子要老等你,何況是你自個兒對不起人家在先!歐陽先生有心去找聰秀,當面向她表達內心的歉意,又怕這樣一來反而打擾了她平靜的家庭生活,就想索性等自個兒娶了堂客以后再和她見面,這樣,雙方的面子反而更過得去些。英妹這幾年每日與他寸步不離,在生活上、心理上早就對他形成了一種不可割舍的依賴,這會兒聰秀嫁了別人,從另一方面講,也正好順理成章地替歐陽先生解開了一道心結。
七
歐陽先生再次和聰秀見面,是在聰秀的產房里。如果說,歐陽先生為芬芳治好那條瘸腿,稱得上是一炮走紅,那么這回再次見到聰秀,無疑使他更加名聲大震。那天上午,歐陽先生正忙著在家給人看病,對面大路上急匆匆跑過來幾個抬著頂空轎的壯漢子,說有一個產婦難產,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務必請先生趕忙去一趟。
產婦難產,容易鬧出人命,救人要緊!歐陽先生正想點頭,那幾名漢子又迫不及待地齊聲哀告:“先生,產婦娘家還是你村子里的人哪!看在同村人的份上,這好事你一定得做啊!”
“你說產婦是這村子的人?”歐陽先生渾身一震,急忙問,“她叫么子名字?”
“聰秀。她叫聰秀。”
啊,聰秀,果真是你!想不到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會是這種方式……歐陽先生喃喃著,顧不上還有幾位病人等著他診治,就神思恍惚地上了來接他的轎子。
歐陽先生走進產房時,聰秀正背靠床架坐著,回頭一看是歐陽先生進來,臉立馬變得鮮桃一般紅,頭也不自覺地垂下去。歐陽先生正待發問,守候在床邊的接生婆好像盼來了大救星,連聲說:“先生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我老婆子放心了,放心了!”接著一五一十說聰秀三天前就開始肚子痛,就破了水衣。歐陽先生沒等對方說完,感到問題嚴重,趕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聰秀的肚皮上仔細地聽了一陣,接著在她的肚皮上這兒按按,那兒捏捏,最后把兩只手掌分按在聰秀肚皮兩側,一只手掌慢慢往下移動,一只手掌向上推送,臨末,叫接生婆打來一碗涼水,嘴喝了一大口。沒等接生婆明白是怎么回事,歐陽先生猛力一跺腳,張嘴一噴,一口水朝聰秀兜頭蓋下,跟著一聲猛喝,聲震屋頂。接生婆被嚇得一跤跌倒在床邊,聰秀更是全身一緊,就覺下體撕肝裂膽般地疼,然后一聲慘號,昏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床上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
歐陽先生一口水一聲吼,就讓聰秀順利地產下一個胖小子。經接生婆連比帶畫神乎其神到處一宣揚,人們對歐陽先生就有了新的傳聞——歐陽先生會仙術,他那一碗水驅鬼鎮邪,端的了得。那陣兒醫術相當落后,婦女死于難產的事時有發生,人們普遍認定那是“血污鬼”找替身。所謂“血污鬼”,是指在難產中死去的產婦。這種血污鬼屬“兇死”,相傳與閻王制定的生死簿有沖突,閻王爺不肯收留。血污鬼們一個個成了孤魂野鬼,四處游蕩,等待時機尋找臨產的女人當替身。血污鬼找好替身,就有了資格去閻王殿報到然后轉世投胎。有了這種傳聞,那陣兒家里一旦出現女人難產的事兒發生,就擔心是血污鬼找替身,趕緊找巫婆神漢驅鬼鎮邪。巫婆神漢講究多,要事先準備好三牲祭品,要三斗三升白米作“馬糧”,要三塊三角錢作包封,要三尺三寸白布,要一大幫人敲鑼打鼓放響炮,把個屋里屋外鬧得驚天動地,成功率還往往低得可憐。這回,歐陽先生全沒費那許多排場和講究,一口水,一聲吼就一舉成功,怎能不使人打心眼里敬服而尊為天神?
歐陽先生過去拜師學徒的經歷,人們早有耳聞,也有人多次找他堂客楊鳳英證實過,有點兒傳奇色彩,卻并無多少特別之處。自從有了為聰秀接生那回事,過去的說法就沒多少人肯相信了,在別人的傳聞里,就完全變成了另一種模樣。有關歐陽先生在外四年多時間里到底有過哪些奇遇,外面的傳說很多,說法一種比一種傳得離奇神秘。有人說他是從武當山的道觀里學來的仙法,有人說他是經少林寺老和尚傳授的神術,也有人說他在終南山上得了仙人指點……每一種說法都傳得有鼻子有眼,誰都爭著自個兒的傳聞最正宗,可誰也拿不出哪怕一丁點兒令人信服的理由或證據來。對人們的各種猜測,歐陽先生起頭還多少辯解幾句,后來說的人多了,疲于應付,就不再爭辯,總是一笑置之。不過,關于為聰秀接生時的那一口水一聲吼,歐陽先生還是再三與人們作過說明。他說,聰秀難產是因為胎位不正,他首先用特殊方法推正肚子里的胎兒,然后突然一口水一聲吼,使產婦和她肚子里的胎兒冷不防大吃一驚,身子同時一緊一掙,力正好使到一處,胎兒也就出來了。
人們對歐陽先生種種離奇的猜測,也同時增強了大伙兒對他的加倍敬重,不必說有了病就必會想著請他。也就從那陣兒起,遠遠近近的人們開始習慣抬著轎子接他看病。后來,隨著請他看病的人日益增多,歐陽先生索性自個兒買了轎子,找他看病的人只要叫幾個轎夫來就行了。
八
我的年齡和歐陽先生差不多隔著兩代,對他老人家一生傳奇般的經歷全部實錄于我爹的反復述說。
同歐陽先生一樣,我爹也是鄉村醫生。不同的是,我爹年齡沒歐陽先生大,醫術沒歐陽先生精。爹歷來對歐陽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言必稱歐陽先生,堪稱歐陽先生的義務廣告。爹常常贊嘆說,歐陽先生是中醫界的一個奇跡,也給中醫界留下了許多難解之謎。我爹每談到這兒,就忍不住粗重地嘆息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趕上機會師從歐陽先生!
對爹的這種遺憾我非常理解,而爹內心深處對歐陽先生那份感情,更使我感受深刻。說來也不難解釋,我爹那條命,當初就全靠歐陽先生從死里撿回,不,應該說由歐陽先生恩賜更準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何況一命!我爹沒法兒不一輩子念著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我爹是爺爺的獨子,當時才八歲。那一回,我爹得了急病,全身烏紫,四肢抽搐。一家人那個急就不用說。好在爺爺曉得鄰村有戶人家是歐陽先生的親戚,就一刻沒耽誤,徑直跑到那人家打聽歐陽先生去向。正巧,那人家也有一個與我爹年歲相仿的細伢子生了病,早請了轎夫去接歐陽先生。
沖著親戚這層面子,歐陽先生千方百計急匆匆從別處脫開身,最終被接進我們家的時候,至少是三個時辰以后了。那陣兒,我爹已氣息奄奄,眼球翻白變了臉相,誰見著都以為沒救了。奶奶守在病床邊,早哭成個淚人兒,癡癡傻傻沒了知覺。歐陽先生急急給我爹把過脈,輕輕噓了一口氣,不慌不忙從包里摸出幾根銀針,疏疏落落扎在父親身上,又從從容容要過紙筆寫藥方。爺爺守在一邊,看他寫起字來一筆一畫,動作很慢,心一急,就顫著嗓子問:
“先生,我這伢子還有救嗎?”
歐陽先生把手中的筆一頓,停止了動作,正色道:“信不過我,請我來做么子?”
爺爺趕緊賠禮:“哪敢信不過先生!哪敢信不過先生!只是,這伢子病得太重……”
“你急么子?這種病來得急去得快,無非三服藥的事,只是藥錢貴點。”
“這……這……該多少錢?”聽說藥貴,爺爺的臉一下變得煞白,沉默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地問。那年間,我們家窮得鍋蓋叮當響,吃過上餐愁下頓,莫說藥貴,就是便宜,那錢也不知上哪兒弄去。爺爺起頭一心想著崽伢子的病,其他事沒細想,這會兒提到錢,也就傻眼了。
“三服藥,也就四五塊光洋吧。”
“四五塊……光洋!”爺爺重重地重復一聲,再也沒法說出話來。應該曉得,那陣兒一石稻谷才一塊多光洋,五塊光洋,至少也是三石稻谷錢,不是一筆小數目哇!
歐陽先生似是無意地瞟了一眼爺爺那窘態,不再做聲,又埋頭寫藥方。寫完,把毛筆輕輕一放,站起身,舉起雙臂伸展了一下腰背,抖抖身上的長衫,伸手在懷中掏摸出五塊白花花的光洋,隨手往桌上一放,微笑著對爺爺說:“還傻站著做么子?你不要這伢子的命啦?”
爺爺見歐陽先生與自個兒無親無故,這會兒看了病不提診金不說,倒反給他錢,不由得慌了神:“先生,這,這……”
“這么子這,不就幾塊錢嗎?你過后有了錢,不曉得還我?”歐陽先生沉了臉,話也變得粗聲粗氣。
爺爺雙眼含淚,“撲通”跪倒在地上。
“你……你……這算么子事嘛?”歐陽先生這下真來氣了,雙手在膝蓋上狠狠一拍,也不來扶爺爺,徑直出了房門。
歐陽先生對窮苦人家慷慨大方,給人看病,你拿得出就多少付點診金,拿不出不勉強,遇到窮得跟我家那陣兒似的,就反過來給你藥錢,不論親疏,不分生熟。可換了有錢人家,就完全變了另一副模樣。歐陽先生診病,從不固定診金標準。你家為人賢德,每張處方一塊兩塊三塊八塊十塊不等。你家產大,又為富不仁,收費就奇高,說一不二,少一個子兒也不行。
離我們家八里路,有一姓李的大地主,人胖得比個肥豬還肥,因排行第三,人稱漢三胖子。漢三胖子家業大,勢力更大,兩個崽伢子在國民黨軍隊一個當師長,一個當旅長。他一家不足二十口人,看家護院的家丁以及長工、奶媽、丫環卻是一百多個。平日里仗著個財大勢大,橫行鄉里,無惡不作,任何時候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保長鄉長縣長,唯獨不敢得罪歐陽先生。錢多,養得身子骨嬌貴,漢三胖子一家個個多病多痛,四季離不開歐陽先生,能得罪么?歐陽先生給漢三胖子一家診病收費最高,每張方子至少十塊光洋。每回只要歐陽先生進門,那一家上下老少二十來口有病無病至少每人一藥方。歐陽先生每上一回漢三胖子家,他那頂轎子就隨著他手中滿實了的錢袋而沉重許多。這還只是最通常的,換了重病急病,逢年過節,或漢三胖子家有個生日喜慶么子的時候請他,就屬于另一番景象,非派長工專門挑擔不可。
歐陽先生給漢三胖子診病,“敲”得最狠的一回是那年臘月二十八。那兩日天氣奇冷,老北風在屋外一個勁兒嘶號,不時發出陣陣怪叫,讓人聽著心窩兒發毛。漢三胖子那陣兒年歲已高,和以往比,越發經不起折騰。頭天夜里,一個人躺在軟綿綿的被窩里,兀自顫抖不已。便喚下人在床前燒一盆木炭火取暖。可惜,并沒能有效地阻止病魔對他那衰老軀殼的成功進入——漢三胖子那天早上一醒來,就覺眼前云騰霧涌,金花亂冒,渾身軟癱癱的如稀牛屎一般,任人怎么搬弄也起不來床,那模樣兒怎么看也離閻王爺只差半步之遙。他這一病,一家人全慌了神,就急急忙忙選了六個身壯力猛的長工,吩咐他們分三班輪換著抬轎,務必以最快的速度把歐陽先生接來。
九
歐陽先生一出轎門,立馬被迎候在大門口已久的漢三胖子的幾位姨太太前呼后擁,直接送進寢房。歐陽先生剛進門,一股刺鼻的火煙味就直往鼻孔里鉆。他忍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使勁揉揉鼻子,接過五姨太敬上的熱茶,眼光并沒有立馬往病床上落。他瞥了一眼床前那燃燒得正旺的炭火,看看四壁門窗,聽幾位姨太太爭相訴說完漢三胖子的病情,心里已明白八九分,臉上始終不動聲色,仿佛沒事人一般,端著茶杯在房子里轉悠了一圈,還順手打開兩扇窗戶,也不提診病的事,只是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嘆息:
“唉,難哪。這年關,唉——”
五位姨太太面面相覷,弄不清歐陽先生今兒個犯了哪根神經。
“難哪,這年關。唉——”歐陽先生坐著喝了一口茶,依舊嘆息著:“診病診病,唉——自個兒的病都難診哇。”
“先生,原來您身子骨也不舒服?”大太太人老實,隨著年歲增長,多年失寵,變得更木呆,看問題實打實。
“唉——”歐陽先生自顧嘆息。
“先生……”乖巧的五姨太最先從歐陽先生的話中聽出話來,正想張嘴把話挑明,聽得漢三胖子在床上幾聲干咳,曉得老爺這是要親自發話,馬上知趣地沒把話繼續說下去。果然,一陣干咳過后,漢三胖子喘著粗氣,聲音微弱斷續地對五姨太說:
“先生家……年貨……還沒辦好,安排人……辦兩擔,再到賬房……取八百塊……光洋,等下……給先生……送過去。”
“這怎么成,讓老爺破費。”歐陽先生伸手攔住五姨太。
“應該的,應該的!”五姨太說,“這么冷個天勞駕先生,我們表示個意思是應該的。”
“應該的,應該的!”二姨太和四姨太也同聲說,“假如先生不嫌少的話……”
“讓老爺這般破費,真叫人愧受,愧受啦。”歐陽先生見好就收,不再拿腔作勢,把坐凳向床邊移了移,讓漢三胖子伸出手,一手把脈,回頭問:“老爺今日可吃了東西?”
“哪還吃得下東西,人都這樣了。”四姨太搶先嗚嗚咽咽回答,一副極傷心的樣子。
“不吃東西哪成?”歐陽先生露出關切神態,輕咳一聲清清嗓子,“老爺平素吃厭了山珍海味,你們就不曉得給他換換口味?快,去弄兩個生蘿卜,削成薄片,加點白糖腌一腌,讓老爺嘗個鮮。”
三姨太聞聲而動,不一會兒就端來了蘿卜片。歐陽先生吩咐敞開大門,留下三姨太四姨太兩邊扶定病人起身坐好,其他人等一律退下。漢三胖子由兩位姨太太使勁搬了起身,勉強倚在她們臂彎里坐定,兩眼黯然無神,口里不停地喘息,活生生一副垂死的老狗模樣,用乞憐的眼光望定歐陽先生。歐陽先生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夾起一片蘿卜送到漢三胖子嘴邊:
“您嘗嘗這個看,這東西去心火,我平素就常吃。”
漢三胖子正覺得嗓子干癢難受,懶懶地張嘴接住,慢慢咀嚼,就有一股清涼的汁液流入喉嚨,感覺很舒暢。
“這東西味道還好吧?”歐陽先生問。
漢三胖子少氣無力地點點頭。
“來,再來一塊試試。”歐陽先生把第二片蘿卜送過去。
“想不到,這么個……賤東西……還真有……它的味道!”吃完第二片生蘿卜,漢三胖子有些感慨地說,因嗓子不再像起頭那么干澀,話也說得清亮了些。
“好吃就多吃點。”歐陽先生夾上第三片蘿卜……
漢三胖子在歐陽先生連哄帶勸下,連吃了十來塊蘿卜片,精神明顯有了好轉,頭腦雖然依舊沉重,但那種天旋地轉、金星亂冒的感覺已輕了些。不過,這會兒感覺蘿卜片不再如開初吃那會兒味道好了,說么子也不樂意再吃。歐陽先生也不勉強,叫下人榨出滿滿一杯蘿卜汁,示意四姨太慢慢喂給病人喝。漢三胖子試探著喝了一口,果然另有一番滋味,比蘿卜片強多了,就張大嘴巴連喝了幾口,那杯蘿卜汁就所剩不多。
“再喝點,再喝點。”歐陽先生說。
漢三胖子的嘴巴又伸到茶杯邊……
“先生,年貨都已打點好,請您過過目。”五姨太領著兩個下人,把滿滿兩擔雞鴨魚肉糖果糕點挑到寢房門口,那八百塊光洋就用紅綢布卷成八個圓柱形長條,整齊地碼在兩擔貨物的頂上層。
“承老爺破費,承老爺破費。打攪,打攪。”歐陽先生雙手抱拳,轉身朝漢三胖子拱拱手,回頭便走。
“藥方呢?先生,您忘了開藥方!”三姨太四姨太急了眼,同時追著歐陽先生問。
“是呀,藥方呢?先生,下人們還等著您開的方子買藥呢!”精明的五姨太久久不見歐陽先生開出藥方來,估摸著他是故意捱時間,等她的錢貨兌現,才急匆匆領下人把東西送來,好讓歐陽先生放下心來開藥方。眼下見歐陽先生不開藥方便走人,心里一急,就不再轉彎抹角客套。
“往后房間里生了火,注意莫把門窗關得太死;還有等會兒,再給老爺吃些生蘿卜片,多喝點蘿卜汁。”歐陽先生答非所問。
“先生,我說的是藥方!”五姨太杏眼圓睜,加重了語氣。
“藥方,你還要么子藥方,我不是全開過了?”歐陽先生兩手一攤,反問。
“先生,你么子時候給了我們藥方?”三姨太四姨太心里更是氣憤,她倆一直守在這兒沒離開過,幾時看他動過筆?歐陽先生這不是睜了眼睛說瞎話嘛?
“生蘿卜是治你家老爺這病的最好藥方,房里生了火,莫把門窗關得太死,也是防止和診治他這病的最好藥方,我把兩個最好的方子全用上,你們還要我么子藥方?”
“啊……”三位姨太太大眼瞪小眼,相互對望著,出聲不得。
“不信,問問你家老爺,他這陣兒是不是比起頭舒服多了?”
十
說起來令人有點兒不敢相信,歐陽先生堪稱醫界龍鳳,可落難那陣兒卻會謬誤百出,令人扼腕嘆惜。
解放后,鄉里成立了衛生所,歐陽先生名氣大,理所當然就被招進來并成為所里的頂梁柱,從而結束了他的游醫生涯。意外的是,反右期間,歐陽先生因一句“晚稻畝產三千斤,紅薯畝產二十萬斤,這事兒可能嗎”被打成右派分子。不過,那回淪落的時間不很長,在附近群眾的強烈要求下,公社很快恢復了他的工作,算不得真正落難。同全國所有的“反動學術權威”一樣,歐陽先生徹底淪落是一九六六年。在那時的大形勢下,歐陽先生這位右派分子加“反動學術權威”的雙料人物,理所當然地成了紅衛兵小將們首選批斗的牛鬼蛇神。經造反派反復挖掘,很快發現歐陽先生的罪行居然多得讓人無法想象:過去出門看病坐轎,是不折不扣的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資產階級大老爺典型代表;與大地主、大官僚漢三胖子狼狽為奸、長期勾搭,接受反革命經費,走鄉串戶,從事反革命聯絡活動,是徹頭徹尾的歷史反革命分子;為產婦接生時裝神弄鬼,大搞封建迷信,是利用迷信騙取人民錢財的詐騙犯;一九五七年散布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惡毒攻擊大躍進攻擊三面紅旗……后來,又有造反派提出,歐陽先生在舊社會當“黑醫生”時,每日大把大把撈錢,日子過得比誰都好,土改時卻只把他劃成了中農,是極不合理的,他這種人是典型的“漏劃地主”、“資本家”……如此罪大惡極,理所當然應該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有了這許多罪行,公社所在地的每一場批斗會、游街活動都少不了他,他老家所在的大隊每一場批斗會、游街活動也同樣離不開他。每接受一次批斗,造反派們就會發現他幾條新罪行,一條比一條重,一條比一條更能激起革命群眾的義憤。批斗會開了一場又一場,一場比一場激烈;高帽子戴破一頂又一頂,一頂比一頂高。后來,又有人記起他與漢三胖子等官僚地主階級“勾結”時所得的那些“浮財”,就在斗爭會上追問他家里還有多少金條多少光洋,都埋藏在哪些地方,勒令他老老實實坦白交代。
對于那形形色色的許多大帽子大罪狀,歐陽先生開初聽著有幾分吃驚,幾場批斗下來,就無所謂了,反正就這樣兒,叫花大爺不愁跳蚤多嘛,一頂帽子一條罪狀是挨斗,一百頂帽子、一百條罪狀無非也是挨斗,人家給你加一頂帽子,就規規矩矩戴上,加一條罪狀,老老實實承認。最讓歐陽先生害怕的是“浮財”問題,不承認嘛,人家哪肯相信?承認呢,他家里早沒了那些東西——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歐陽先生堂客為了活命,三塊光洋換一斤大米,早花光了。因為交不出“浮財”,歐陽先生就沒少受皮肉之苦。
為了使牛鬼蛇神們徹底得到改造,在不開批斗會的日子里,造反派們就安排歐陽先生等“二十一種人”上公社茶場所在地——仙女寨砍茅柴,以便把更多的山林開墾成茶園。歐陽先生一生除了學徒期間,很少從事過體力勞動。即使是小時候給人放牛,也無非是每天跟在牛屁股后面來來去去,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體力活兒。如今年齡也有了五十多歲,一天干下來,柴沒砍多少,兩個手掌還長滿了血泡,全身也跟散了架一般軟癱。很自然地,這也是他的一條非常明顯的罪證——消極怠工,陰謀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大好形勢,破壞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歐陽先生那陣兒到底背負著多少條大罪狀,沒人能統計得清,我們也沒有必要弄清楚,那些畢竟都已成為歷史。我所清楚的是,歐陽先生后來被落實了政策,重新回到公社衛生院。
歐陽先生恢復了工作,并不意味著他恢復了一個普通人的身份,他的歷史反革命分子、漏劃地主、資本家、右派分子的帽子還在,種種罪狀依然成立。歐陽先生最為頑固不化的是,每天早請示晚匯報,他老是把《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唱跑調,把忠字舞跳得一塌糊涂。衛生院的造反派們認定他是一個死不悔改的牛鬼蛇神,屬于階級斗爭新動向的具體表現,除了每天及時批他一頓外,還有意在工作上給他出難題。歐陽先生一輩子干的是中醫,就偏讓他管西藥房,除了發西藥,還附帶注射、輸液、處理外傷等一應雜事,真正的身份大約也就相當一個普通的護士吧。
十一
歐陽先生不懂西醫,管理西藥房的工作就干得很別扭。那年間,農村的醫療衛生條件相當艱苦,歐陽先生管理的西藥房還同時兼作注射室、外傷處理室。病人稍多,房間里就亂得不可開交。歐陽先生往往給這位病人發了藥,趕緊給另一個病人打針,針沒打完,久候在一邊的外傷病人又呲牙咧嘴叫嚷起來。歐陽先生在前陣兒反復經歷了革命洗禮,有過上山砍柴的艱苦磨煉,過去的自尊自信早已蕩然無存,么子侮辱、委屈全不在話下,這會兒只要能保住飯碗,每月拿那三十幾元工資就謝天謝地。歐陽先生自忖只要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每天照著別人開出的處方給藥、打針,就錯不到哪兒去,還少費了自個兒許多神思,雖然從另一方面說,這種少費神思令他的內心很痛苦。
衛生院最愛給歐陽先生出點小難題的是一位姓邱的二十來歲的年輕醫生。邱醫生是正兒八經上過三年衛校的中專生,與衛生院清一色的“土八路”出身的其他醫生們比,自覺鶴立雞群。邱醫生明知歐陽先生不懂西藥不懂外文,就隔三差五開出幾張洋文處方。歐陽先生每接到這樣的處方,無論再怎么忙,也只能耐著性子走進邱醫生的診室,永遠保持著一副謙恭的神態向他請教:“邱大夫,你那些洋文我可認不來哎,請指教指教,指教指教。”
邱醫生平日就愛聽歐陽先生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他覺得這種情形簡直是自個兒的一種極大享受。每當這陣兒,就忍不住在心里罵著:哼,虧了過去還那么大個名氣,如今撞在我邱某人手上,還不是臭狗屎一堆?!就朝房間里等著看病的人們扮個鬼臉,裝出一臉夸張的惶恐,聲音洪亮,隔著好幾間房子都能聽得半個字不漏地說:“哎喲!真對不起對不起,歐陽醫生,您看我,也不知怎么了老是這么粗枝大葉,寫著寫著就忘了您不認識外文,真對不起對不起哇。其實這藥很簡單,您看,這個嘛,是青霉素,這個呢,是安痛定,還有這個……”指點完后,又是一陣大笑。
最讓歐陽先生刻骨銘心痛徹肺腑的是,他一生幾十年大膽行醫,放手用藥,經他手搶救過的危重病人、醫治過的疑難病癥不知有多少,從沒有過差錯兒。這陣兒老老實實為人,規規矩矩做事,絲毫不敢大意,到頭來卻弄出個醫療事故!
那年月,醫生都樂意出診,一方面撈個好名聲,給貧下中農送醫送藥到家嘛,這可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最好表現。另一方面,出診可自帶藥物,在藥價上可以多少撈到幾毛錢外快。碰上病人家屬講客氣,說不定還能被請吃飯。那天下午,衛生院幾位醫生全出了診,一位老婆婆帶著她五歲的小孫子不合時宜地走進了歐陽先生的西藥房,說是孫子病了,請他給看看。歐陽先生一聽,連連擺手說:“這可不成,這可不成,我不能看的,不能看的!”
老婆婆疼愛孫子心切,一聽歐陽先生這話就來氣:“您這是么子話?當先生不看病,算么子先生!歐陽先生,我老婆子歷來就最服您哪!我老婆子這條命,這伢子他爹那條命,那陣兒都是搭幫您哇!您就忍心看著伢子病著痛著,不能再做一回好事?”老婆婆年輕時難產,多虧歐陽先生救了她母子兩條命,這事兒她時時刻刻在心里念著哩。這幾年歐陽先生沒資格替人看病,她還一直私下為歐陽先生抱不平。這會兒她全身心關注的是孫子的病,有歐陽先生給醫治,她一百二十個放心。可歐陽先生此刻的苦衷,她哪兒清楚?
憑職業習慣,這祖孫倆一進門,歐陽先生就注意到老婆婆那小孫子呼吸急促,咳嗽不斷,眼淚鼻涕橫流,是典型的上呼吸道感染,很可能并發了肺炎。這種病,憑歐陽先生的醫術,用中藥治療,極容易處理,問題是歐陽先生現在手頭沒有中藥處方箋。那陣兒,中藥處方箋都是由縣衛生局統一印制裝訂,每本一百張,醫生每開一張中藥處方,收費一毛五分,處方費全數上繳。歐陽先生沒被安排當中醫,不可能領到處方箋。在當時的情況下,醫院和藥店都有嚴格規定,凡中藥都得憑中醫正規處方箋開出的藥方才能買藥,沒有正式處方箋的屬“黑處方”,沒人敢給藥。這么做是防止“黑醫生”非法行醫,同時也是杜絕正規醫院醫生貪污處方費的一種手段。歐陽先生沒法兒開中藥,用西藥缺少把握,這病就不好看。怎奈那老婆婆一個勁兒死纏,非讓歐陽先生立馬給她孫子醫治不可,不能開中藥,西藥也成。老婆婆還拍著胸口保證說,只要歐陽先生肯診,出了差錯絕不怪罪他。老婆婆不懂中醫與西醫的區別,滿心想著歐陽先生過去診病那么神,如今人走背運,他那精妙的醫術不可能跟著走背運。只要是他開出的藥就讓人放心,差也差不到哪兒去。
歐陽先生被老婆婆纏得沒了法兒,又不忍心看病兒的痛苦模樣,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歐陽先生管理西藥房也有了一段時日,對一些常用藥的使用方法、劑量多少懂得一些。他首先給病兒注射了安痛定加柴胡注射液,接著按規定給病兒做了青霉素試驗。試驗結果呈陽性,青霉素沒法用,歐陽先生就想到了鏈霉素。在當時,醫療界對鏈霉素的毒副作用遠不如現在的認識充分,歐陽先生在這方面是門外漢,更加一無所知。歐陽先生只記得邱醫生他們平時對一些青霉素過敏的患者總是改用鏈霉素,就依瓢畫葫蘆學著用。萬想不到,這一用就用出了事兒——病兒回家沒幾天,就徹頭徹尾變成了聾啞人。
歐陽先生親手造成醫療事故,心里一無所知。病兒成了聾啞人,他也是事情過去了很久才聽說。聽說了這件事,歐陽先生一時間還沒往醫療事故上想,只是心里頭老覺得這事兒有些蹊蹺:病兒的癥狀他當初摸得很準,這種病不及時醫冶,嚴重時足以使人喪命,卻不會致人聾啞,難道后來又突發了別的么子癥狀不成?認真一想,從患兒當時的整個身體狀況看,這樣的情形也不可能,他相信自個兒還不至于如此老朽昏聵,會把一個病人看走眼!后來,他從一本醫書上(也許是報紙上)看到一則有關鏈霉素對人體、對兒童毒副作用的介紹,回想起那位病兒,才明白自個兒犯了個難以饒恕的錯誤,就痛心得幾乎吐血,幾回想找上門去承認自個兒的過失。但在當時的處境下,實在缺乏這種勇氣,不承認吧,又自覺這件事做得太虧心。左思右想,歐陽先生最終還是沒敢主動去承認,只是掏出身上所有的積蓄,趁夜黑人靜時偷偷塞入病兒家門縫里。
有了那一回教訓,歐陽先生為人更加謹慎,每拿出一種藥,總要拿藥瓶或藥盒看了又看,生怕出錯。
十二
世上的事往往就這樣,有些人生性粗枝大葉,把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一輩子沒見出么子大差錯;一些人一生謹小慎微,辦事兒生怕出錯,差錯就偏偏找上門來。用迷信的說法,這就是命。行好運那陣兒,么子事一干就成,一旦走上霉運,喝口涼水也燙舌根。歐陽先生過去為人診病大刀闊斧,許多藥物用量之大,讓同行無法想象,卻每見奇效,百診不誤。如今有了上回的教訓,再不敢給人看病,照著別人開出的方子發藥,還整天懸著一顆心,不敢稍有疏忽。可差錯硬是悄沒聲地再次降臨到他頭上。那天下午,藥房里擠滿了人,有等著取藥的,有準備打針的,有取了藥還需打針的。歐陽先生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仔細按處方發完幾個人的藥,一個個交在各人手上,一個個仔細囑咐每種藥每天的服用次數和服用劑量,然后才忙著給另幾位病人打針。忙乎了一陣,為病人們打完針,歐陽先生剛把彎著的腰板挺直,一眼發現辦公桌上擺著兩個小藥包,忙問這藥是誰的。旁邊一位中年婦女回答說是她的,說著伸出手來拿藥。那婦女剛才拿了藥,因還等著打針,就順手把藥放在了桌子上。
歐陽先生近年來謹慎慣了,他不允許自個兒再出上回那樣的差錯,就沒有立馬把藥還給那婦女,而是認真地打開藥包。藥包里,一個里面裝著十二片驅蛔靈,另一包是二十四片維生素B1。歐陽先生有了以前的教訓,為了把分內的工作盡可能做得好一些,這些天有了空閑也讀過一些淺顯易懂的西醫西藥書,多少有了些西醫基礎。一看這兩種藥,發現兩者之間搭配得不合常理,就問那位婦女名字。結果,翻出處方一對照便查出了問題,那婦女的處方是開的十二片安乃定和二十四片維生素B1。歐陽先生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查問那位婦女和房中沒走的幾位病人,反復查對每一張處方,得知是一位叫黃紅波的十六歲的后生子拿錯了藥。黃紅波的處方上開的是十二片驅蛔靈,藥片數量相同。驅蛔靈與安乃定制劑規格相同,可每次用量可就大相徑庭,安乃定每次服一片,一日三次,驅蛔靈每次服六片,十二片驅蛔靈分別于當天晚上和第二天清晨服用。歐陽先生那陣兒充分領教了西藥的歷害,眼下黃紅波錯拿了藥,按醫生吩咐一次服下六倍量的安乃定,將會是怎樣一種嚴重后果,他連想也不敢想。
從處方上注明的患者地址得知,黃紅波家住黑虎崖大隊,離衛生院足有十五里遠,全是陡峭的山路。那陣兒已是下午五點多鐘,離下班時間只差十多分鐘。歐陽先生匆匆發完最后幾位病人的藥,一刻不敢耽擱,鎖了門拔腿就往外走。
歐陽先生出得門來,才發現天正下著雨,雨中還夾著雪粒。雨水雪粒在寒風的裹挾下迎面撲來,透骨寒心。歐陽先生不禁猶豫了一下,想回頭取了雨傘再去,但想著事兒緊急,救人如救火,就打消了取傘的念頭,一路飛跑,踏著滑溜的山路爬嶺過坳往黑虎崖趕。
歐陽先生在黃紅波手中換過藥,天已黑透,黃紅波一家被歐陽先生對病人這種一絲不茍的認真負責態度深深感動,幾雙手一齊拉住歐陽先生,無論如何也要讓歐陽先生在他們家住一宿再走。但不管對方怎么苦留,歐陽先生硬是沒有答應。
歐陽先生那年間五十八歲,已不再年輕。他自二十歲以后的三十多年來,除了那段受批斗的日子,平日要么出門坐轎,要么整日坐在診室里,一生所走的路遠遠少于一般人。兩腿長期得不到鍛煉,與同齡人比腿力明顯差著一大截。來時憋著一股子急勁,他頂風冒雪爬完十多里山路,早累得腰酸腿軟,全身乏力,眼下冒黑冒雨重走回頭路,能不能順利走回去,他心里頭連丁點兒把握也沒有。但此刻,他又不得不冒險往回走——衛生院的西藥房歸他鎖著,誰能保證夜晚間沒有急癥病人需要搶救?沒有藥,病人怎么救?顧慮到這一點,歐陽先生在黃家扒下一大碗飯(不必說那陣兒他肚子也真餓得慌),飯后連茶也顧不上喝一口,向主人家要了一個杉木皮火把照明,就一路顫顫巍巍踏上了回頭路……
十三
人們在黑虎崖的懸崖底下發現歐陽先生的尸體,已是第二天中午的事。那還是黃紅波的爹媽當天晚上老是牽掛著歐陽先生,放心不下,害怕他會在路上出事。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農民,他們懂得冒黑冒雨走下這十幾里山路的艱險。幾十年風雨歲月,為生計,他們白天黑夜沒少走這條路。他們估摸著以自個兒那久經磨煉的雙腿,這陣兒要走下這段陡峭的山路,難度不小,但出現危險的可能性也不大。可以自個兒這方面的過硬能耐與歐陽先生等同起來,這就是他們犯下的致命錯誤。他們意識到這一點,已是歐陽先生出門兩個小時以后的事,于是就非常擔心歐陽先生出事,但追著送他已來不及,只好整夜提心吊膽替他擔著一份心。有了這種擔心,第二天天剛亮,黃家爹再也忍不住,一起床就緊忙著往衛生院趕。黃家爹趕到衛生院時,正趕上幾位病人急等著取藥打針。一看這情形,他就心知壞事,匆匆向衛生院領導匯報,又心急火燎往回趕……
歐陽先生全身被山石碰撞得面目全非,那樣兒要多慘有多慘,黃家夫妻孩子痛悔不已,一家人齊刷刷跪在歐陽先生遺體前痛哭流涕,不斷哽哽咽咽向人們哭訴歐陽先生昨天去他們家換藥的前后經過,大罵自個兒混蛋,當時留不住歐陽先生,又沒有想著要護送他下山……圍觀的人們受到感染,忘了歐陽先生的牛鬼蛇神身份,跟著流眼淚,嘆息老天爺不長眼,這么一個難得的好心人,偏讓他遭兇短命!一些年紀稍大的人,這陣兒大都回憶起歐陽先生過去那高超的醫術,和他不棄貧賤、贈醫贈藥的種種好處,就越發悲傷難忍。
正當人們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時候,人群里冷不丁有人發出“嘿嘿”幾聲冷笑。大伙兒吃驚不小,齊刷刷把頭轉過去,發笑的原來是邱醫生。邱醫生歷來不把歐陽先生放在眼內,這會兒感覺逮到了一個表現自個兒高明醫術的絕好機會。邱醫生看大伙兒注意力都集中了,才不慌不忙輕咳一聲清清嗓子,一字一吐地發表了他的高見:“這呆子,唉——實在死得太冤枉!不就幾片安乃定嘛,莫說一次六片,十二片一次吃下又怎么樣?不過是引發粒細胞減少癥嘛,不會死人的,要那么急著換回來做么子!你們說,他這不是死得冤枉嗎?”
邱醫生的話音剛落,人群中立馬有人發出憤怒的罵聲:
“畜生!簡直是畜生!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來!”
大部分人沒出聲,沉默了好一陣,終于又有人發出感嘆:“冤枉,是冤枉!歐陽先生死得太冤枉了!”
那語氣,是對邱醫生的高見表示認同,還是包含著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意思?
后記:第一次聽我爹說歐陽先生給漢三胖子治病的那個故事時才十三歲。聽完后,我理解不透,就偏著腦袋一個勁追問:漢三胖子那回到底是得了么子怪病,明明病得那么重,怎么兩片生蘿卜就能治好?爹就罵我腦子木,漢三胖子明明中的煤氣毒,連這一點都聽不出來?罵過,爹又跟我耐心解釋,那陣兒醫藥不發達,有了病不能打針輸液,治煤氣中毒還真找不出比生蘿卜更好的方子呢!爹也是醫生,他這話的真實性當然不用懷疑。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