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組詩

遠山的磨房

水是從什么地方流下來的

這只有山神知道，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知道

水清了。山就青了

那山坡上的梯田，一圈圈的水銀

像青春的腰帶，把瑤山打扮成少女

十八歲的少女，身形凸現的氣息

長勢良好的苗。是綠油油的頭發

讓我對豐韻的大地想入非非

是什么聲音在空中回蕩

在潺潺流淌而下的水邊

那座座隨意分布的小草房

從它們身上傳出來的鼓聲

咚咚咚，四季敲打，傳向四周

我看見對面的群山蕩起了漣漪

綠色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稻米飄香。晶瑩的米經過水的捶打

被臼細的米面。它的芳香纏繞在水邊

經過木碓的愛撫，成為逢年過節的糯米耙

背回家。和鞭炮聲，殺豬聲一起

把整個寨子裝點成熱鬧的人生

而遠山的磨房，仍然在水的沖涮中

安靜地轉動，如晨昏的時針和

精確的鼓聲，是對生活的歌頌和提醒

綴滿月光的青山

月光高高地掛在空中

照耀著入睡的群山，寨子已經隱身而去

房屋已經閉上雙眼，露出寧靜的牙齒

正面和側面的墻。比月光更灰

里面暗藏的陰涼，比一把瑤刀更寒

廣闊的月光，撒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上

白天洶涌的植被，河水，莊稼，在夜晚，沉默似金

只露出一些可疑的風聲，在枝頭暗藏鋒芒

多么的安靜呀，村莊蓋著銀灰色的被褥

偶爾翻一下身。群山就咆哮了幾聲

他臉上的胡須發白，像百年的傳說老人

月光滲入大地，每片樹葉身上都沾滿銀白色的磷火

收集著一夜的精華，準備著為白天的明亮而獻身

村莊輕輕地咬了一下牙齒。又沉沉地睡去

她身上的月色柔和如一千盞煤油燈

雞鳴數遍。我在夢中看見

高懸的月光嘴唇長著少年般的絨毛

它比大地更老，但心態和村莊一樣年輕

立秋過后

立秋過后，日子更黃了

大地一片蒼茫，收割過的田野與河水齊平

而高出來的秸垛，是秋天約會的場所

里面有落葉與稻草親吻過的味道

寨中，發涼的屋檐緊了一下衣裳

像一個英俊的人緊了緊衣領

排排的房屋，沿著東西的走向連綿

遠處。從河水流淌而出的地方

走來的砍柴人。肩上的柴火已經干透

有人上了自家的屋頂。想看看

掛在檐上的辣椒和包谷是否受潮

而割過莊稼的鐮刀靜靜地躺在廚房的一角

無人搭理，鋒芒暫時被人遺忘

黃牛在廄中芻草羊嘴流出嫩汁

回味著秋天田野里的草，多肥多好

谷倉里飽滿的谷粒將木板樓壓得沉重

老鼠對生活滿懷希望準備過晝伏夜出的日子

準備儲存一個屬于自己小小的糧倉

和人們一起度過即將到來的嚴冬

群山起伏，像一群石頭落入水中

蕩起的無邊的浪花

羊群在草叢中走動是更小的云

想念著天空的母云

秋風走出樹林和爬上屋檐

在最好的時機扇動

像一把巨大的扇子。把一年來的晦氣扇走

春天的時候

初春，剛插的秧在風中搖曳

幾只青蛙在水田中跳躍

幾聲蛙鳴。幾處禾苗輕微的動蕩

開放的水渠在秘密地流淌

低吟的水聲比小提琴的弦音還輕

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徜徉

從一片白云的陰影中出現

又進入另一片白云的陰影

卻驚不醒牧童青草一樣的夢

蓬勃的喇叭花，開在竹籬上

像零散的星星。在陽光下閃爍

一陣風吹來，蔬菜在菜畦上發芽

菜葉的清香讓廚房里的鍋發顫

桃紅李白的果實，擠在低矮的墻頭

慢慢成熟，吸引人們的目光

頻頻回頭，酸甜的味道在村頭彌漫

水田像一面面的鏡子。照亮生活

云剛照過。風剛照過。燕子剛照過

紅尾巴的蜻蜓輕盈地停在禾葉尖

田水在溝渠中輕吟，打著陶醉的漩渦

鏡中的云比天空中的云更白

起伏的群山正在變綠。在發漲

一片嫩葉變成兩片。兩片變成數片

無數片樹葉正變化成為綠色的海

陽光在樹林里被染綠，正成為葉子的陰影

一只鳥飛進去，要變成一片葉

一個人進去，要被無情地淹沒

春天不能再綠。再綠

就要變成一個熾熱的夏天

一些果實就要成熟，而更多的果實已經進入籃子

馬

要用什么樣的草料喂養

光陰中的馬匹站在廄里安靜地

打著噴嚏長發飄飄的樣子

發亮的皮毛和肥壯的軀體

比云朵還迅捷的蹄里面蘊藏著

焦躁不安的離家出走的念頭

我應該站在什么地方才能

看清蹄聲揚起的風塵

卷起的氣魄讓時間陶醉

同時讓我看清風的樣子

它仰天長鳴的聲音是動聽的雷聲

我決定，用馬的速度去追趕人生

哪怕我只有一棵小草的力量和

一只蝸牛的速度

每天早上，我習慣在時間中留連

像撫摸一匹好馬的鬃毛似的

撫摸光陰的枝干和葉叢

這讓成長的欲望去

撲打蠢蠢欲動的屁股用雙蹄

追趕綠葉和光陰的影子

如果能夠成為一匹馬我

將會用靈魂去交換一副好的鞍子

我想被鞭打并被駕馭

馬如果愛上時間，它會用畢生的精力

去追趕去獲得時間寶貴的愛情

馬不一定能獲得時間的垂愛

但一定能夠獲得大地

特別是青草的垂愛

和大地廝守終生建造自己寬闊的家園

自由地奔跑和出土的草尖親熱

想生下一窩的小馬來延續奔跑的前程

吃盡生活中的草料品嘗水中的鹽份

獲取與光陰一樣的速度

生命雖然短暫但價值與生命一樣寶貴

你可以漠視一根草的生長但

不可以對一匹馬的存在無動于衷

馬是大地上的云它飄逸的樣子

就像光陰的走動鋪天蓋地

而又聲勢浩大驚天動地

馬是草原的使者他剛走

后面就帶來了茂盛的生機

三月

把綠色的火焰點燃在寬闊的大地上

燃燒了大地也就燃燒了春天

燃燒了春天就燃燒了種子

把綠色托放在燕子的翅膀上

去播撒春天的天空還有發芽的雨水

把三月美麗的故事和傳說

寫在春天巨大的頁面中

講述給大地的苗和雨聽

把三月蓬勃的身影

藏在桃花梳起的辮子和襯衫中

藏在輕風捉弄落花流水的輕薄中

三月是雨，是濛濛的雨絲

是滴在屋頂和地上綻開的花

三月是芽。沿著爬滿墻壁的枝頭

尋找自己開花結果的家

三月是泥土中最肥沃的味道

養活著幸福的村莊和幸福的人

三月是水，是河水熟睡后

纏繞在村莊身上一個清澈的夢

喊著村莊、青蛙和蛇的名字

然后去追趕遠方的枕頭

螞蟻

在秘密的路程中爬行

方向跟觸須有關一個團結的群體

形成一條黑黑的蠕動的細線

我無數次低著頭觀察，卻總是看不出

它們的領袖和頭領是誰，它的穿著和平民一樣

螞蟻出發，穿過綠草青青的坡地

穿過雨水浸透的墻角，穿過大地上任何一處

可以棲息之地

有時被幾片樹葉覆蓋，看不清它從那個方向爬出來

有時又像小船一樣出現在樹葉之上

駕馭大海的能力絕對超過船舶

像一支雄壯的遠征軍，浩浩蕩蕩

暴露在陽光之下多么細的黑點

它們的觸角是鋒利的武器

隨時收拾大地上遺留的食物

一顆米粒，一個蟲子。一塊樹皮

都是它們盤中大餐桌上美味

用觸須相互傳遞著問候和信息

穿梭、交錯，我行我素

背負著死去的甲蟲美味正在前頭

需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力氣

一場雨即將來臨螞蟻要搬家

加快了行程來回穿梭彼此會面

傳遞著秘密的信息一些食物需要搬走

一些要在雨中消化成為勞動的點心

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什么天氣

小樹林，河邊，草叢中，大地邊

只要用心，都能發現它秘密的身影

過自由渺小的生活，像傳說中的土地公公

春天是一場雨

春天是一場雨。一場浩蕩的雨

將綠色的大地洗得干干凈凈

洗盡樹林和房屋身上的塵埃

還原黑色泥土柔軟的內臟

將一堆最好的肥料拌均

在插秧之前先將泥土蓐熱

在犁地之前先將硬土化軟

將最好的水理進自家的水田

春天是一場雨，要將嚴寒化開

要將沉睡了一個冬天的村莊喚醒

將雨水引入溝渠。進入廣闊的田地

并清洗每粒種子身上厚積的塵埃

春天是一場雨，而雨是清涼無私的

要洗凈大地上骯臟的身體

清洗一些植物過早發熱的想法

讓每片綠葉和枝頭冷靜下來

讓一個嶄新的春天降臨人間

要下多長時間，才能將一個大地洗干凈

將根和葉的底部洗干凈，初春的面容

映照在村莊一扇扇敞開的窗戶上

燕子即將飛來，要在雨中修筑新巢

要將禾中的精華叼走，去喂養剛出生的稚燕

麻雀

這些小小的精靈，像頑皮的雨點

從東落到西。從南滴到北

小小的翅膀，發黑的身影

飛到哪里，哪里的樹叢就會發癢

哪里的穗苗和包谷就會騷亂

有多少小巧的嘴，就會有多少琴

將一個巨大的田野視作舞臺

在一棵棵松柏之上，在尖尖的草上

在高高的電線桿上，在縱橫的田埂上

彈奏起比風還輕的樂符

扇動輕靈的翅膀，捎帶著風

出現在鄉村的任意一個角落

出現在灌木叢和菜園里

繁花似錦中快樂地跳動

一些新枝發芽一些漿果掉落

好動的麻雀將一個安靜的原野

撓亂并在水中洗涮羽毛上的生活

河水清澈麻雀的影子映在水中

像孩子剛剛扔過的石頭

月光

銀灰的水從天上傾瀉而來

淹沒了大地、村莊、莊稼和山谷

樹梢如船桅一樣聳立，夜在水中航行

迎面而來的風讓西邊的黑暗自發亮

透過朦朧的村莊。月光掠走了燈的光芒

一些窗戶安靜下來，一些暗藏歌聲

屋內屋外的火塘茶和酒的味道

讓人看不清紅臉龐的人

他的尊容。他的姓名

——以及他藏在胸中的歌詞

需要把月亮升得更高，里面的柴堆得更高

要把一只傳說中的兔子眼睛擦亮

她寂寞的心中充滿對平凡生活的追求

在月光中能睡得更熟

比火炕中的一個紅薯更熟

村莊被神秘地沫浴，像不得已的失身

要多少桶水。才能洗凈圣潔的身子

芭蕉樹稍稍地動了一下，以為是月光的手

撫摸了一下它寬大的心。比海更深

同時讓我看到屋頂的翹角，像一只只深黑色的羽毛

在深厚的月光中飛翔，需要多少勇氣和力量

才能在公雞的啼鳴到達明日的輝煌

村莊

村莊，像一位隱世的老人

喜歡面對寧靜的河流和大山

吐納柴木芳香的炊煙

或山坡耕田或草地放羊

種植一種叫做樸素的植物

并用一種平靜的肥料來養育

日子在他們身邊輕輕地

涌來涌去，像清澈的河水

摩擦著歲月細細的嘴唇

我的父輩在河邊打漁，他揮撒的魚網

像金子一樣發光

喜歡吃用糞便喂養的蔬菜，

吃水碓舂出來的小紅米

喝著用包谷釀造的小鍋酒

每天為莊稼的長勢喝上幾小杯

在節日和神秘的儀式里醉酒

并祈禱年近八十的老祖母長壽

用泥土喂養的村莊，它的肥沃

來源于小麥和包谷釀造的肥料

來源于農民一鋤鋤精細的護理

在日子的輪回中。反復播種著

貧瘠和清淡的希望

春天的聲音

像細細的水聲，在枝頭發響

然后在綠色的風中成為漲潮的河水

是發育的身體正在膨脹的骨頭

向原野的延伸要長成花朵和草尖上

最茂盛的目光

是竹子吹奏的笛聲在山林間繚繞

引來眾鳥的伴奏在人間的鳥籠中

讓光陰陶醉綠葉在風中跳舞

并帶動樹林間旋轉的音樂

早晨的鳥是叫醒我起床的鐘

我驚詫它喉間的鐘聲如此響亮

穿透凡人的耳朵和玻璃的厚度

讓我們早早醒來享受和珍惜

這人間最美的時光

聲音是口中泄露的秘密

是春天溫厚的嘴唇

是大地吟詠而出的贊誦

是一切春天事物中完美的聲帶

我想說出的。正是大地的心聲

在秋天

天涼了，樹葉開始發黃

我往夏天一樣的身體上

加了一兩件衣裳

然后咳嗽了幾聲拉了拉衣領

一些秋風剛從背后過去

讓我感覺脖子有些發涼

村莊在山坡上躺著

像受委屈的孩子

眉頭低垂。默默無語

屋頂和院子落下清涼的落葉

收過谷子的田壟，現在

成為麻雀、斑鳩的樂園

快樂和笑聲總是伴隨著風聲

進入潔白的浪中變成無形的船

天越來越涼了。感覺

接近了冬天的門坎

四處的落葉比風聲還緊

警示著大家關上狹窄的門

燒上溫暖的火爐和炭煤

我相信，就要有雨和雪降臨的聲音

那些寒冷的詩意從此就要成為生活

成為披在大地和村莊上的兩件大衣

然后，就是靜穆的原野

展示出來的廣闊無邊

遠山，看上去要比從前遙遠和滄桑得多

像我已經入墓安眠的爺爺

一只鵪鶉竄入草叢，又一只鵪鶉在追

東一叢，西一叢的草

空間有多少個洞口

讓秋天的鳥玩耍留下神秘的足跡

大地靜穆風在樹葉里窩著

要等溪水流過。魚吐過水泡

挑水的人走啦。下地的人收鋤啦

電線桿上的麻雀飛遠啦

才會出來亂跑把秋天吹得東倒西歪

山還是從前的山

水還是從前的水

但山比從前的高

水比從前的清

在山水之間。是沉默的村莊

像沉默的詩人在吟詩作曲

一片樹葉就是一首詩

一股溪水就是一支曲

而我就是挑燈夜讀的書郎

就是臨溪而歌的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