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暑假,我和碧桃就纏著國成哥哥,要跟他一起去管瓜地。國成哥哥是村里的青年突擊隊隊長,團支部書記。跟他一起去管瓜地,母親非但不會阻擋,還會給我準備毯子、吃食。碧桃是個小男孩,臟兮兮的,老拖著兩條鼻涕,但他偷張家婆婆園子里桃子的速度非常快,還把偷得的最大的一個桃子給了我,所以有什么好玩的,我總是第一個想到他。國成哥哥被我們纏不過,拍著我們的腦袋說:“可不許到海塘下去捉蟹?!蔽覀円宦牐瑲g呼著跳起來。我喚一聲躺在屋檐下伸著舌頭的大黃狗,說:“阿汪,走,管瓜地去。”阿汪“嗖”地從地上起來,一竄竄到我身上,差點將我撲到。
瓜地在一個叫“沿?!钡牡胤剑x村子很遠。那里原來是海涂,上面爬滿了張牙舞爪的紅鉗蟹和沒頭沒腦亂鉆的螺螄。幾年前,海涂前造了一堵堅固的石頭海塘,隔出了一塊滄海桑田,村里在那上面統統種了“浙蜜二號”西瓜,那長在咸泥地里的西瓜,很甜很甜,沿海咸地西瓜一下在遠鄉八里出了名。
阿汪甩著大尾巴撒著歡兒在前面跑,我和碧桃在后面追,一溜煙地出了村子。出了村子就是連片連片的農田,那是我們快樂的樂園。我們在那里捉過蝴蝶,逮過蟋蟀,網過蜘蛛,還放干了溝渠里的水捉住過泥鰍。這會兒,七月的田野熱氣騰騰的,滿田野都是瓜果甜津津的氣息。
那像小棒槌一樣一根一根吊在藤下在微風中搖頭晃腦的是小青瓜,雜在青瓜地里顏色青中帶黃像染色棒的是黃瓜。小青瓜我們是不興當水果吃的,我們把它摘了,碼在籮筐里,送到鎮上的醬菜廠去做醬瓜;黃瓜是最家常的水果,母親說那瓜營養好,養顏,可我不愛吃,覺得它淡水怪氣的,像喝白開水一樣。滾在地里露出胖乎乎青青肚皮的我們叫它“老太婆瓜”,那瓜吃起來軟軟的,沒有嚼頭,但是甜,張家婆婆癟著嘴一口氣能吃下三個。還有一種顏色比“老太婆瓜”稍微淡一點的,是海冬青,身子長長胖胖的,像一截小屋柱,吃起來一人分一片圓嘟嚕,一片就能把肚子吃得飽飽的。顏色最漂亮的要數黃金瓜,那光焰炫目的金黃,亮得讓人的眼睛一下子眩暈起來,疑心那是太陽摔碎了落在田野上。熟透了的黃金瓜甜得像打開了蜜罐,一咬一口蜜,母親常常在一旁提醒,別吃多了,吃多了拉肚子。
繞過長滿革命草和水葫蘆的河灘,前面是一片蕃茄地。青青的、紅紅的,像無數燈籠一樣的蕃茄,鼓鼓囊囊地綴滿了綠色的枝頭。那種長得像尖燈泡的叫“茄里妹”,蕃茄里的妹子,迷你型的,大小很均勻。那種蕃茄我們是不屑于吃的,我們把它送到城里的加工廠去加工成蕃茄醬。我們吃的是那種圓形的蕃茄,炒雞蛋,燉咸菜湯,賊鮮賊鮮的。如要當水果吃,我們專挑那種“蕃帝大紅”。蕃帝大紅,多霸氣的名字,而它的樣子,確實頗富帝王之相,不但個兒比普通的蕃茄大,蒂頭的四周,還染著一圈綠色,像一頂驕傲的皇冠。若一口咬下去,紅紅的瓤里面,又裹著一層綠綠的瓤,甜中帶酸,甜得爽口,甜得恰到好處。
這時,我們已經能看見陽光下泛著白光的海塘了,像長城一樣橫在一片綠色前面。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喊了一聲正在忙著捉蜻蜓的碧桃:“老師是不是說過秋天是豐收的季節?”“是呀。”碧桃疑惑地望著我。“老師敢情說錯了,夏天才是豐收的季節。”我很有把握地說。
我們的瓜棚坐落在瓜地中間,像綠色海洋中的一座島嶼。圓滾滾的西瓜像天上的繁星一樣,數都數不過來,我們奔過去,一人抱著一只大西瓜不松手。說實在的,我最愛吃的要數西瓜,西瓜的甜,那是一種沁人肺腑的甜。我喜歡把西瓜切去一片蓋頭,用調羹一口一口舀著吃,一直把西瓜吃成一頂薄薄的西瓜帽;我也喜歡拿拳頭把西瓜一擂,擂它個四分五裂,然后握著一塊吃,吃得滿手滿臉都是汁,那種過癮,那種痛快,任是別的哪一種水果都無法與之相比的。
國成哥哥打一早就摸準了我們的心思,他一天給我們三個大西瓜。白天,我和碧桃除了吃西瓜,就是挖蚯蚓,捉青蟲,用松軟的土壘城堡,鉆在蘆葦叢里捉迷藏。晚上,在一片唧唧啾啾的蟲聲里,我們往往還來不及把螢火蟲數到一百只就睡著了。
原先,我們曾經設想過種種離奇、驚險、英勇搏斗的曲折場面,但一星期瓜地管下來,非但沒有逮住一個盜瓜賊,連一只獾都沒有見到。管瓜地的日子平淡無奇。要說有什么特別的事,也只有一件。
那天,國成哥哥回隊上去了,我們想自己摘一個瓜吃。但我們既不會用手彈,也不會看紋路,怎樣才能知道那瓜是熟的呢!我和碧桃思忖了老半天,最后決定,用削鉛筆的小刀在西瓜上剜一個小洞,如果里面是紅的,就摘了吃,如果是白的,就把剜下來的那塊瓜皮重新塞回去。我們相信既然手指噌開一點皮過幾天就能愈合,西瓜也一樣。也真奇怪,別看有的西瓜又大又結實,剜開來居然是生的,一連剜了十幾只才剜到一只滿意的。不消說那受了傷的西瓜后來是怎樣可憐兮兮地在陽光下流著“淚”,招來許多蒼蠅,然后又是怎樣引起國成哥哥的懷疑。
直到多年以后,國成哥哥碰到我,提起我8歲時候的那次管瓜經歷,就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他不知道我現在的挑瓜技術已經非常老到,只是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沿海咸地西瓜了。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