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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園的白蝴蝶

2007-01-01 00:00:00陳善壎
湖南文學 2007年6期

杏花園在南門外,出城往南走,橫過一條鐵路再向前,彎進左邊逶迤的山道就是杏花園;大概是如今賀龍體育館一帶。這里山不高,路還是在半山腰;右邊是山,左邊山谷里盡是田,進杏花園只有這條路。在這條路上我見過一條大鲇魚掙扎于田泥里,我向下面望去,惋惜沒能力捉它到手。

我頭回看見解放軍就是在杏花園。解放軍進長沙之前,先解放了益陽株洲春華山一帶,在杏花園出現的解放軍說不定是從春華山或南面的株洲來的。

在我們住的大屋后的池塘邊,我從山上摘了一些紅色的草莓似的果子下山就看見他。那人很高很標致,他在向同屋的吳家二爹問些什么事。他靦腆,手不好意思地擺弄撥殼槍。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情居然沒走開,仰面望著兩個大人的說話。他的軍用包外邊插了一本翻毛了的薄薄的書,一只白蝴蝶落在書沿像是要窺視。他沒理我,語氣平和甚至有點不知所措。這個人,就是我跟新中國最初的接觸,就是我的時代來臨的暗示。此之前我是兒童,此之后我是工人了。

我仰面看著他,不知道命運的深謀遠慮,一條不得不跳下去永遠游不到對岸的河流已橫亙在我面前。此之前除了聽媽媽講故事習毛筆字,整天都在跟蜻蜓螳螂蝸牛玩。當然,群鷺輕翔蒼鷹直下也能愉悅我的童蒙心智,但最親近的是杏花園的白蝴蝶。杏花園滿山的白蝴蝶,小又飛不高,悠然左右,全無顧忌地飛,伸手便可握它于掌心又任它飛去。它們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白蝴蝶,一點瑕疵都沒有。月夜荊棘中看得見如霜的它們。我看著他們兩個說話,同時看見幾只白蝴蝶徜徉于他們之間。這個人無心地隨手抓了一只白蝴蝶,正好是剛才在書的邊沿停了一會的那一只。我的視線就轉移到他的右手,看什么時候放它飛了。我沒見他松手。吳二爹進屋后,他雙手捧起來看過那只白蝴蝶,匆匆走了。白蝴蝶在他掌中輕輕握住,他也喜歡杏花園的白蝴蝶。

吳二爹對我舅舅說,“我見到共產黨了。”舅舅說,“共產黨?是不是從前說的過激主義?還是馬日事變那時候,我聽第一師范的先生講過的,過激主義是個好主義呢。”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些不知究里的神氣。

表姐和吳二爹的女兒天天練唱準備迎接解放的歌,“山那邊喲好地方”“誰養活誰呀”這些。那時宋揚的歌流行,“一根那個扁擔,容易那個彎呵”也是常唱的。窮人們就要捆緊把子過好日子了。

我家也窮,媽媽沒想跟誰捆緊把子的事,她在為我學門手藝操心;并為此決定搬家,搬到荷花池去。住到城里,方便找人幫我謀事。

荷花池沒有荷花。隔壁馮九爹說辛棄疾駐軍營盤街那時期這里是真有個荷花池的。

荷花池是小地名,小地名里面還有軍械局巷、荷池新村這些更小的地名。原先這里是國民黨七十三軍十五師的武器庫,管武器彈藥的機關也在這里,叫軍械局。這就是軍械局巷的來由。怪不得國民黨守不住,一個師部的軍械局就是幾間破板壁屋。

荷池新村是荷花池的中心,我家佃的荷池新村七號。荷池新村正中是大空坪,四周有些房屋;靠南靠東有幾棟好房子,也并不昂揚。北邊零丁一排板壁屋,它們都用米湯把皮紙蔽住一條條板壁縫。荷池新村七號在北邊。

跟杏花園比,荷花池熱鬧。早晨出門,兩邊都是賣肉賣菜的。炸糖油粑粑、炸蔥油粑粑的攤子我最留神,焦黃的香氣直往鼻子里拱。

向西幾步路出荷花池是蔡鍔北路,轉左有醬園有藥店。想起父親在世時,為檢一副藥媽媽要從杏花園走到南門口的四怡堂,來去大半天才打得回轉。

小小荷花池,竟敢有堂堂兩所學校,這是它超卓出群的地方。女子師范徐特立當過校長,在湖南是赫赫有名的學校。女學生們進進出出,蓬勃的笑鬧刺中我的孤凄。我檢個鐵環滾,跟著鐵環跑圈圈有時我會滴眼淚。

荷花池盡管比杏花園熱鬧,我卻時感荒寒。光天化日之下的荷花池,少了山橫水淺蛙鳴雁唳。

媽媽似乎總在燈下納鞋底。我的腳費鞋,新鞋上腳穿不得多久就穿個洞。她不時把針去頭發里插一下,用生命分泌的頭油潤滑針尖;還教我寫字,先橫后直先上后下先左后右都是媽媽教的。她說字要寫得正,字正則心正。她捉住我的右手,鼻息呼到我右邊的臉上至今慈溫猶在。

雖說還沒解放,但陳明仁的部隊早已心存異志。舊政權只是一個彌留的病人,沒有氣力再關注塵寰。城里很亂。原是地下的共產黨不怎么地下了,這中間有我姑爹。

有那么一天夜里姑爹來了。共產黨人關心窮人,我家是窮人,姑爹當然不會忘記我媽媽的拜托。姑爹站著,沒地方坐。媽媽放下鞋底起身讓坐他也沒坐,只好都站著。姑爹說他在王東原手下當差時有一個同志,后來去了北方,現在南下了。他們的部隊駐扎在城外,等和平談判的結果。有些人便衣進了城,已深入工廠街道摸情況做工作。他的這個同志在湘翰印刷廠,答應介紹我去做學徒。

媽媽說“聽人講學機械賺錢,這學印刷怎樣?” 姑爹說,“才十歲,榔頭都拿不起;就是學印刷,也要講是十二歲人家才肯收。你千萬囑咐他莫說漏嘴。”媽媽懂到這個道理了,說了些感謝的話。姑爹補充了一句:“還幸虧他長得高。”

姑爹出門的時候媽媽叮嚀道,“你也要小心啊,不有共產黨的學生被暗殺了嗎?” 姑爹沒回答,走了。

我把臉緊貼媽媽的背睡了整夜,眼淚橫流,枕上冰涼一片。不是為要離家自己賺飯吃傷心,而是知道媽媽做這決擇的凄楚。她要有一點點辦法,也不會讓我在這時候離開她。

第二天早上,媽媽買菜回來,籃子里有兩個糖油粑粑,一連幾天都這樣。歉疚躲在媽媽眼睛里不動聲色地痛。

沒隔幾天媽媽告訴我:“明天是爹爹的生日,做完你爹爹的生日你就要去做事了。”

父親生日那天,媽媽在靈位前供了一碗熟蠶豆,要我磕頭求父親保佑。我跪在包包鼓鼓的黑泥地上久久沒起來。飄來女學生的歌,她們唱的歌跟表姐唱的歌一樣。我想起舅舅、表姐還住在杏花園。我只想再去看看杏花園,紙錢余燼就像白蝴蝶飛起來了。所以我去拈飄落床上的紙灰時有如對待一只白蝴蝶。

門口有父親生前的熟人過,他說,“三太太,你就用蠶豆供三老爺呀?”媽媽說,“我活人吃得,他死人吃不得?”

第二天,受我姑爹的囑托,姑爹的那個同志找到家里來接我了。媽媽早為我檢拾好包袱,里面是幾件衣褲一支毛筆一方銅硯。

童年訣別了,杏花園的螳螂蝸牛訣別了。我一生忘不了的杏花園的白蝴蝶,翩翻于一個消瘦的童話中。

我跟那人走,一路上幾乎沒說話。說“幾乎沒說話”是說還是說了幾句話。他詳細問了我的姓名,要我別忘了自己是十二歲,也不要說初小沒畢業,印刷學徒字認得太少人家怕你學不出師。

我心想我出去做工就跟得做賊一樣要瞞這瞞那。

這個人叫文遙城,就是我在杏花園遇見的解放軍。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我悶在肚子里喊怪,世上也有這巧的事。

街上冷清,行人疏落,“特務傷天害理,殘殺青年”的標語隔不好遠就有一張。在柑子園街口兩個工人迎上來,大聲說“文先生,我們到處找你”,后面低聲說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文先生把我交給老板胡雪才。胡老板圓圓的矮,還和氣。他說“莫碰機器,怕危險。學裝訂吧。”胡老板見到我包袱里露出的銅筆套,又說了一句“你還想寫字?可惜,暫時沒地方。”

沒有辦什么手續,也沒問我的學歷年齡。我看出來文先生在這里講得起話。

我被安頓在裝訂車間。

學裝訂是新派說法,原先叫學紙鋪。師兄王冠生出身紙鋪世家,車間里的師傅都尊敬他的父親王云山先生。所以他雖只比我大兩歲,卻跟大人一樣的優越。他不用跟師傅們打洗腳水,不用跟師傅們添飯買包子。我就沒退路,打洗腳水添飯這些都是我的事。

所謂“師傅們”就不是一個人,師徒間并沒有一脈傳燈親承衣缽的關系。師傅們中間有幾個老資格的紙鋪聞人,柳綰容乃其中之一。他們并不是產業工人,是一些經營不善的小手工業者;要不失意,怎舍得放下人五人六的日子跑到湘翰印刷廠來做工人?

晚上大家都上街玩去,我也上街,我不能玩得無牽掛,我要趕在師傅們前頭回車間給他們打洗腳水。車間東頭的角落放著各式腳盆,數柳綰容的最氣派,一只銅盆還是同治年間器物。王大光只有木腳盆,死沉。王民俊銹跡斑斑的白鐵皮桶,乃五百元金元券買的舊貨。我從廚房提熱水上樓,分給柳綰容這幾個人。我要提幾次熱水還要提幾次冷水,冷熱按師傅吩咐兌。好在不是都要我打洗腳水,王民俊王大光就從不要我打洗腳水。不過如果真的所有的師傅都要我侍侯,那他們也莫想睡覺。

王冠生跟我玩,我們兩個時不時偷懶躲進紙筋房里喝冬酒。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就窩在紙筋堆里背字典。這也是媽媽說的,一天認一個字,一年就認得三百六十五個字。

王冠生他曉得好多事,好多事他不講我就不曉得。王民俊柳綰容是積極分子也是他告訴我的。我問什么叫積極分子,他說就是跟文先生走得近的人。“還有幾個”,他說,“做彩印的戴大年師傅也是。” 王冠生還說,這些人跟文先生學了一些時髦腔,“工人階級”“共產主義”這些,不懂什么意思。

戴師傅喜歡唱歌,晚上經常組織工人學唱歌和打腰鼓。教唱歌打腰鼓的女老師姓朱,是從演劇六隊請來的,她能唱能跳,一口漂亮的普通話。我們在操坪里排成行,文先生遠遠地看。有次朱老師教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文先生跑過來對我們說,唱這個歌暫時小聲點。我們就小聲唱。朱老師教我們輪唱,蠻過癮的。

裝訂車間是手工操作,不像機印車間的乒隆乓啷。除了數紙,其他操作都可以聊天。柳綰容每天說他去小瀛洲玩姑娘的細節,說話的派頭讓人覺得他見過大世面。小瀛洲是妓女麕集處,沒有大妓院,整條街全是清秀小平房,仿佛一家一室,每家都有一母一女。柳綰容天天說著他的姑娘對他的情深。有些下流話,一見文先生來就不做聲。

我和王冠生愛聽王大光講故事。不再是媽媽的岳飛文天祥了,說的是金鏢黃天霸或者是鼓上蚤時遷;他還有好多鬼故事。

王大光說過這么一件事:民國三十六年,他好久沒事做。一家老小大年三十沒米下鍋。他獨自躲在房里愁,咕嚕了一聲“還不如死了的好”。話音剛落,一個全身衣白的女人出現在燈影里。尖陰的嗓子使他發抖,“要死啊?來,跟我來。”那女的拿出一個繩圈在他眼前晃動。他恍然悟到這是吊頸鬼,吼了一聲,“呸!誰說要死了!”那鬼道,“晦氣!耽誤我的事,我本是去寶南街二號找那家的大少爺的。”

一陣冷風。

王大光壓低了聲音;我覺得冷嗖嗖的。師兄王冠生每感到怕就氣喘。他很有面子地移身到我和王大光之間,噗哧噗哧地出氣。

王大光說他急忙跑到寶南街找到二號,那是一間米鋪。大門緊閉,街燈映照下樓上窗口處有白煙浮游。他死勁擂門,大喊“快找你家大少爺呀”。米鋪一家驚醒了,一個伙計開的門。他邊喊邊找,他們在樓上找到了大少爺。幸虧來得是時候,把大少爺從繩圈里抬下來還沒落氣。米鋪老板重謝他,這才過了一個年。

類似這樣的故事還有血糊鬼,這種鬼是難產去世的女人變的,背著血糊袋。王大光講起來更嚇人。在街上遇到愁慘的女人背負紅色布袋,我就疑是血糊鬼。我會跟那女的走一段路,我有些怕又不怎么怕,只想世上真有鬼。有鬼就有變數,有鬼就有許多不確定。發生一點人間不能發生的事情我媽媽就不至于總是這般難。我還認為有鬼就存在一個看不見的近在身邊的另一個世界,如果碰到鬼,那必需是真鬼,它作興將為我啟開另一張門,讓我步出這突不破的羅網。所以我從小不怕鬼,一直期望碰到鬼。碰到鬼在別人是倒楣事,在我卻是際遇。我剛進廠的時候沒宿舍,許多人擠住一間民房,樓上樓下密密地躺在地板上,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大家只在非睡不可了才在車間里洗好腳去那地方。我睡在樓上墻角兩口棺材上,這是哪個都不敢睡的。緊貼的兩塊弧形的棺材蓋,中間是個穩當的睡處。我覺得我比師傅們睡得好。不久胡老板在東門捷徑租到一棟青磚大屋,我才不再睡棺材上了。

當時長沙演藝界紅星叫何冬保,他唱的劉海砍樵泥巴味足,土實粗豪。長沙市民的何冬保癮,今天沒有哪位天王巨星趕得上。每天吃飯的時候高音喇叭里只唱劉海砍樵。

一個周末晚上人都去了看何冬保演的劉海砍樵,只剩下門房和我在工廠里。空氣稠稠地悶人,我坐在操坪里望星星。在我眼里,星光閃爍是翅膀的扇動,閃爍的星星都是飛上天去的白蝴蝶。我懷念杏花園,杏花園的夜不寂寞。尤其是夏夜,生機勃勃的靜謐迷漫整個山谷。一如陽光下的白蝴蝶,星夜滿山熒火蟲;有些爬蟲也會閃光,蚯蚓蜘蛛都閃光。夏天夜里的杏花園是蛙鳴蟲鳴鳥鳴的生動放浪和光的冷綠晶瑩。而這里,夜里聽到的只有百粒丸刮涼粉叫賣的啞悶;偶爾一輛單車過,那鐵銹的鈴聲有什么好聽?

老貓怪異地叫了,弓身跳伏墻上,它眼里射出的綠光不似熒火蟲,妖氣氤氳使我覺得會有什么怪事。我朝貓望的地方望去,從門口鋪面進來起一直延伸到車間的走道上出現了一個女人朦朦的影子,好像還背著紅布袋。我渾身一顫,既緊張又興奮。說不定呢,她就是為我來的。我想了一下,這要是真鬼就有真變,是福是禍由他。都苦到這步田地,要變只能向亮處變。我偷偷跟著她。彎彎曲曲繞過兩個車間,走過食堂澡堂,直走到工廠最后面。一路都黑,看不清楚,走到這空處連影子也不見了。我在盤桓中看見澡堂的墻和后面醫院的墻之間有一條尺多寬的縫,那頭有路燈光。十歲的好奇心唆使我穿過這條縫隙。這條通道有二十幾步那么長,那邊是醫院的太平間。我從醫院的大門出來,就到了都正街,都正街西頭就是登隆街。醫院不像我們工廠那么黑,看得見一身白的醫生護士和步履艱難的病人。我想剛才所見的女人是一個知道這條通道的護士小姐抄近路。我很得意,以后工廠組織員工去登隆街看戲,我會比哪個都快些。

我在都正街閑蕩,在想是包遠路回柑子園呢還是抄近路重穿那條狹縫。我覺得應該再走一次,仿佛要確認似的。我就又從那條狹窄的墻縫鉆回工廠。從街上明亮的氣燈下陡然回到工廠,顯得比剛才還黑,要不是星光燦爛會連路都看不清。我嚇了一跳,那間閑置的紙筋倉庫的門開了,門內透出光。黑暗中沒有什么東西比光更引人注目。我先頭從這里過怎么一點也沒注意這倉庫?我跟蹤的女人出來張望了一下,又隨手把門帶緊。就是她把燭光漏出來。我立刻想起王大光講的鬼屋。有一個人醉后進了鬼屋,恍恍惚惚上了樓。他見一個漂亮女人把頭擺在梳妝臺上,斯斯文文梳頭發。他驚慌失措往回跑,下樓見到四個人打麻將。他說,快跑,樓上有人把頭取下來梳頭發。這四人說,那有什么巧,我們都能。那四個人一齊把頭放到桌上,麻將牌洗得嘩嘩響。

我輕手輕腳靠近紙筋倉庫,去門縫覷。那紅布袋打開在臺上,里面滿滿的三角形矩形的小紅旗。原來工廠里的人并不是都去了看何冬保的花鼓戲,還有人躲在僻靜處議事。我認出了那女的,她是做絲印的,就住東慶街。文先生帶我去過她那里。那回文先生要我背著一匹紅布。在路上文先生要我跟他相距遠一點,莫跟得太近。

屋里有爭論。我聽得清。這回我曉得了一些秘密,比如說胡雪才要發不出工資了。柳綰容主張把圓盤機四開機搬出去賣掉,“我們要為工人作主”。文先生不然,說賣機器是殺雞取卵。柳綰容堅持把工人發動起來跟資本家斗,“我們總不能不吃飯吧?”很有幾個人是附和他的。戴大年曖昧,好在王民俊站在文先生這邊。不過文先生很艱難。他勸大家耐心些,現在時局動蕩,生意不好,要體諒胡雪才的難處。文先生說“光明就在眼前,希望大家不要做過頭。”

柳綰容的“光明就在眼前?只怕還沒影呢!”這句話激怒了文先生。文先生拿起一面紅旗往臺中間一頓,激動地對著柳綰容說:“紅旗必將插遍全中國!”

還是柳綰容占了上風,第二天跟他跑的人多。也難怪,不發餉多數人都急。他們把胡雪才困在辦公室。胡雪才說盡了好話也不管用,背后還被人打了冷拳。他只盼文先生來,可文先生去車間勸阻撤機器的人了。文先生說,胡雪才是個民族資本家,也愛國,不要把他逼死。因有文先生出面,騷動的人群冷靜些了。這是我見到的唯一一次小規模的工人運動。

有些事是師兄王冠生告訴我的。他說這回王民俊幫了文先生的忙。王民俊把幾個“跟文先生走得近的人”拉到一起,說了好多好話。王民俊說,文先生把我們組織起來是為了保護工廠防止特務破壞。你們倒好,自己賣機器,這個月有得吃,下個月吃什么?特務無能破壞工廠,倒被我們自己破壞了。

王冠生說,柳綰容不齒王民俊那一套。

機器總算沒有賣掉,但胡雪才被軟禁起來了。工廠已經停工,沒事就拉出胡雪才在操坪里轉。還喊口號,“打倒不良老板胡雪才!”,“不發餉我們死不開工!”

我見文先生維護胡雪才,就偷偷送包子給這個被軟禁的老板吃。有天他對我說,他想跑。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還打人。不打死也會餓死。“今天才喝了一碗稀飯”。

我說“那你怎不跑?”

他說“怎跑?門口日夜有人看住。”

這夜,我領他擠過那條通道讓他跑了。他太胖,要沒有我推他他怕跑不脫。穿過那條通道后,他背后胸前全是黑乎乎墻垢。把他送出去我本要回工廠的,但他要我跟他走。他想要我把以后工廠的情形告訴他。我跟他去了坡子街他堂姐家,就在火宮殿背后。那地方只怕警察也找不到。

第二天有人給老板送稀飯找不到人,這就慌了手腳。柳綰容找來值夜班的人問。柳綰容認為只有值夜班中的某人打開大門放跑胡雪才一種可能;但他不知道是哪一個。他也不好發火,吐出些難聽的痞話。后來柳綰容帶人去了胡雪才可能去的地方,他跟胡雪才跟得久,老板有什么親戚朋友他都曉得。偏偏他不曉得火宮殿后面那地方。

過了兩天,有人透信說我跟胡雪才有接觸,不妨問問。柳綰容就把我叫去問。問我的有三四個人。剛開始他們很機智地誘導,見我反應遲鈍才變得義憤填膺地罵我是工人階級的小叛徒。柳綰容威脅說如果知情不報,要把我除名。他說現在是他們說了算。

我怕被除名,怕媽媽傷心。我怕激怒他們。但我不知道是出賣胡雪才好還是對他們說謊好。“出賣”“說謊”都不好聽,我要撿一頭。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困難的選擇。我在喝斥聲中靜不下來,半天沒搞清楚到底撿哪一頭。

他們問話是在鋪面里,罷工這幾天沒開板子。鋪面是對外零售也接業務的地方,所以臨街。那時沒有卷閘門,用的是木板。陽光從板子縫里劈進來成了豎直的一片片。我心里想太陽光也有辦法撕碎的啊。

我的注意力不集中,一片片薄薄的陽光里活潑的懸浮物引開了我關于“撿哪一頭”的斟酌。看著陽光里飛舞的塵埃,我想起杏花園的白蝴蝶了。

柳綰容不耐煩,其實他也不以為我真曉得什么事。我沉默這么久他顯然既煩躁又無奈。但他還是干吼,逼我退出遐思。銀宮電影院正隆重上映《國魂》,那是說文天祥的,文天祥我知道,我選擇了說謊。我說好像聽過胡老板要躲到小瀛洲去。柳綰容一聽就發火,“我還不曉得,胡雪才是個守財奴,他從不去小瀛洲。”

找不到胡雪才柳綰容說話不靈了,原本圍著他的人變成一盤散沙。柳綰容急,帶著一群人到操坪里唱“誰養活誰呀大家來想一想”,唱得跟罵一樣。本也是,都望發餉養家小。

幾天不見的文先生出現了。他不知道胡雪才失蹤的事。柳綰容沖著他不客氣,“這下好,工錢找哪個討去?還是把機器搬出去賣了罷!”其實文先生一聽到“胡雪才跑了”比誰都急。他說他找到了一些錢,要老板簽字辦手續。他把我扯到一邊問,“你真的曉得老板在哪里嗎?”

這事最后怎么了的我不清楚。我只記得帶文先生找了胡雪才。很快恢復了生產。我只記得這之后文先生跟我說話多些,這之前根本沒說過幾句話。他要我晚上去他的辦公室看書寫字。他還回答了我問的“什么是共產主義”。他說的“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我只理解“各盡所能”,那就是有什么能耐都貢獻出來;“各取所需”我始終不懂,想要什么東西隨便拿,那是怎么回事呢?

很快到了一九四九年八月五日,那天我和王冠生拿著小紅旗跟工廠的隊伍上街迎接解放軍進城,這是王民俊出頭組織的。黃興路蔡鍔路隔不遠就有一個松枝扎的牌坊,紅旗招展,兩邊擠滿人。我們工廠出了一個腰鼓隊一個歌詠隊,戴大年為頭。文先生在街中間了望,大部隊一出現他就向我們這邊做了一個手勢,歌聲鼓聲鞭爆聲沸騰起來。

胡雪才指著走在大軍最前頭的一個并不魁偉的人說,“這是一員共產黨的大將。”我看著那人,覺得一點不像關老爺趙子龍。

大軍從我們眼前走過,文先生頻頻跟隊列里的戰士打招呼。

解放沒幾天,文先生說他要走了。有說他回部隊南下的,也有說是有人向上頭告他思想感情有問題調開了。

文先生臨走送了我一本很舊的北新書局出版的魯迅的《野草》。他說“你可能看不懂,留個紀念吧。”

我翻開那本書,書中有一只被壓得扁扁的白蝴蝶。是杏花園的白蝴蝶。

文先生走后不久,我們迎來了共和國的誕生,我們從高音喇叭里聽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今天成立了”;宏亮的聲音把“共”字讀成平聲我有很深的印象。

我于一九五零年元月六日加入了中華全國總工會,成了后來市工會主席馬隆安說的全中國最小的工會會員。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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