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大白鯊

一

十月，冷。京城的夜市卻是燈火輝煌，人聲嘈雜。

天香閣愈加的熱鬧，樓上的錦屏格子都給拆掉了，豁亮亮的一個大廳，排了數十桌酒席。角落里紅紗低垂，銀燈高燃，影影綽綽照出風姿萬千的女子身形，吹管撫弦，絲竹之聲卻又淹沒在一陣陣的哄笑聲里。

這原是京城首富諸葛七的排場，目的是為了給他的第四個小妾慶生，擺到酒樓里亦屬無奈，因他的正房夫人極厲害，故而不敢在家里礙眼。這樣一來，倒把酒樓主人莫不為樂得飛飛的，一個晚上沒合上嘴巴。

誰也沒有看到那個人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直到諸葛七抬頭，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個人，穿一襲泛黃的白衫，上頭灰蒙蒙的，不知有多久未曾洗過，低垂著眼睛，賠著小心的微笑。還未等他發火，那人先道，各位老爺莫怪，小人原是沿街賣藝的，別的功夫不敢說，只這張琴上的火候，怕還沒人能及，各位先聽上一聽，好呢，就賞兩個，若不好呢，再把我打出去，各位行個好。

諸葛七笑道，你既然敢這么夸口，想必有兩把刷子，也好，亮出來給爺們瞧瞧，真的好，真要重重賞你。

那人點頭答應。

轉身之間，琴聲也已響起。

哄笑聲漸漸低下去，漸漸消失，大廳里靜得鴉雀無聲。良久，有人擊節嘆道，好曲子！不知什么名字？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滿面含笑，長聲吟道，一弦撥動三江水，雙劍封殺萬古愁，這支曲子，就叫做永別離。

他舉起那張琴，燈光之下，看得清楚，那琴上的確只有一根弦。

諸葛七騰地站起來，你……你真的……

他的聲音已在顫抖。

那人長笑一聲，不錯，我就是一弦雙劍！說話間白光一閃，他人已沒了蹤影。

眾人良久方回過神來，暗暗舒了口氣，念道，那煞星終于走了，幸而未動手傷人。然則再看去，忽然發現諸葛七伏在桌上，細細一絲紅痕，繞在頸間，有血珠，正慢慢滲出來。

尖叫聲響起，凄厲如鬼。

只是那彈琴人已聽不到了。

一盞月，懸在中天，天色冰藍，愈發襯出月色的冷白。月光下那人的影子，極瘦，極長，格外的伶仃。

他靜靜站著，臉上是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慵懶，卻閑散自在。

半晌，有人輕笑一聲，道，不錯，一弦雙劍果然有氣度。

隨著笑聲，兩個裊裊婷婷的女孩子走來，極快的速度，卻好似閑庭信步一般，衣袂飄處，直欲乘風而去。

他的臉上，又現出微微的笑意，沒想到鐵劍門，竟然還有這樣出塵脫俗的佳麗，請教姑娘們芳名？

其中一個長身玉立的女孩子笑道，好甜的嘴巴，只是我們的名字，大約你都沒聽說過呢。我叫芙蓉，你叫我芙兒也好，蓉蓉也好，都一樣的。

另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道，你知道我是鐵劍門的凌波仙子就是了，問的再多，也不會多付你報酬。

那人微笑道，姑娘說的是，不過知道兩位佳人竟然是名震江湖的凌波、芙蓉二仙子，在下就放心多了——

一個冷冷的聲音接上去道，是么？你真的能夠放心了么？

說話間黑影連閃，數十個黑巾蒙面的武士已將他們困在中間。那些武士身后，一個灰衣老者緩步行來，一弦雙劍，凌波芙蓉，原來是鐵劍門雇兇殺人，只是令門主應該知道，諸葛七乃是我天龍教朱雀壇的壇主，貴門殺了他，豈非太不給天龍教面子？

凌波仙子冷哼一聲，殺他就是因為他是天龍教的人！我殺了人，你又能如何？

灰衣老者陰陰一笑，自然要你們償命。

彈指間，劍光挾著冷風將他們裹了起來。

芙蓉仙子雙袖一抖，陡然長出七尺有余，翩然揮起，只覺粉霞亂舞，香風細細，一時叫人忘了這是殺氣縱橫的戰場。

一弦雙劍輕撥琴弦，錚琮有韻，一邊又笑道，蓉蓉姑娘舞姿飄瀟，真不是紅塵人物啊。轉頭又看到那凌波仙子白衣亂旋，皎潔奪目，又嘆道，疏影才移已碎月，暗香乍破欲沾衣，凌波姑娘倒真是人如其名，纖塵不染啊。

那灰衣老者見他揮霍談笑，益發動怒，呼呼揮動令旗，那些黑衣武士陣法一變，攻勢更加凌厲。說來也怪，一弦雙劍看似不支，纏斗半晌，卻依然是游刃有余。

天色漸漸亮起來。

兵器撞擊聲中，忽然有人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忍了你們半夜，怎么你們還不肯停下？難道真要我一夜不睡？

眾人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旁邊一株柳樹上露出一張女孩子的面孔，正略帶不耐煩地看著他們。再細看，那女孩子已將樹葉分開，現出一身淺清羅衣，外頭罩著玉青色織錦緞的小斗篷，坐在一根樹枝上頭，看那神情，卻仿佛是坐在金殿里待人參拜的皇帝一般，端端正正，煞有介事。見到眾人看她，又嘆口氣，道，你們再要打架，我可是不能不管了，到時候你們擔待一下，別怪我下手重。

那灰衣老者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正要開口，臉色忽然一變，道，好，今天看這個小姑娘的面子，先放你們一遭。手中令旗一揮，那些黑衣武士跟著他放足而去，剎那間蹤影全無。

一弦雙劍向著那女孩子微微一笑，道，小姑娘，謝謝你啊，一會兒這兩位美女姑娘把錢付了，我請你吃飯如何？

芙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會付你錢？還有一樁事情，你沒有辦完呢。

一弦雙劍含笑看著她，打了個響亮的口哨，一匹雪白的駿馬自遠處流星一樣奔來。芙蓉大惑，那馬已到了近前，眼見他兔起鵠落，拉著那女孩子坐到馬上，揚起一樣東西笑道，蓉蓉姑娘，寶珠在我這里了，謝謝你的香囊！大笑聲中，人已去遠。

那芙蓉仙子跺腳道，這個……這個天殺的，偷我的香囊！

凌波笑道，姐姐，我記得那香囊你是貼身藏著的啊。

二

夕陽如醉，遠山一片晴碧。

最誘人的，卻是烤肉的香味。

一弦雙劍舉起一塊烤得金黃流油的山雞腿，笑問，這個很好吃的，你真的不要么？

那女孩子拉緊了小斗篷。盯著那只雞腿，分明是很饞的樣子，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道，那么臟，吃了會肚子疼。

一弦雙劍忍俊不禁，問，誰告訴你的？手上卻從琴底抽出一支短劍，細細地將雞腿外頭的一層切去，方遞給她，道，那，這樣就好了，放心吃吧。

那女孩子接過來，小心地咬了一口，慢慢嚼著，點頭道，嗯，真的很好吃呢。便再不理會他，低頭大吃起來，那副專心一意的模樣，越發引得人想要笑。

一弦雙劍問，你可是好久沒吃飯了？

那女孩子點一點頭，吃完了東西，方道，我出來的時候，忘記帶銀子。

一弦雙劍將手中切好的東西遞給她，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忽然莊重起來，道，我住永夜谷，草字靜涵。你呢？

一弦雙劍道，我是個殺手，殺了人，只當白殺，所以我叫大白鯊。

那女孩子皺起眉毛，疑惑道，殺手很壞的，你為什么請我吃飯呢？大白鯊笑道，因為你幫我嚇走了那幫人，我當然要謝謝你，這是禮貌。

靜涵想了想，忽然低聲道，你說謊，那個人，明明是你嚇走的。

大白鯊剛要說什么，忽然扯破衣袖，迅速蒙住她的眼睛，道，乖乖坐著，聽我彈琴。隨手將一只骨頭丟了出去，叮的一聲，一柄薄如蟬翼的飛刀落在他身后。

有人笑道，不錯不錯，一弦雙劍的功夫，到底還是這么硬！

大白鯊也笑道，多謝抬愛。兄臺既然這么稱道在下，想必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物，你看，我這里有個小姑娘，最好還是不要嚇到她，兄臺不如賞個面子，改日咱們再來敘舊？

那人低笑幾聲，這不好吧？弟兄們好不容易見到一弦兄一面，倘若不聽一聽聞名天下的永別離，豈非入寶山而空手回？

大白鯊悠然道，也好，兄臺既有雅興，在下不敢不從，獻丑了！

轉身之間，琴已在抱，一手按弦，一手輕輕一挑，泠泠之聲，如寒泉激石，清悅至極。那人低喝一聲，兄弟們，別讓一弦兄獨領風騷，咱們也來玩一玩！說話間揮刀而至，旁邊幾人應了一聲，寒光亂閃，直向大白鯊逼來。

靜涵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耳邊聽到琴聲如水，一絲絲流淌開來，雖然中間呼喝金鐵之聲，卻不覺肅殺。

悶哼聲，血腥味。

琴聲忽地凄涼起來，似葉落空山，人困深林，處處有夜鳥啼叫，如幽鬼之泣。靜涵拉緊斗篷，直欲哭出聲來。

忽然琴聲頓住，又是熟悉的口哨聲，馬蹄聲，然后身子一輕，鬢邊涼風颯颯，竟已飛馳起來。

眼前的布被人解開，張開眼，看到大白鯊的笑容，溫暖明亮，仿佛剛剛撿到一錠大元寶。問她，丫頭，我的琴彈得可好？

靜涵道，剛剛你為什么沒有讓我幫你？為什么蒙住我的眼睛？

大白鯊的笑容暗了一下，道，殺人不是好玩的事情，你還小呢，看不得。

靜涵笑，你可知道，我為什么叫靜涵？

大白鯊搖頭，看著她。她道，靜，心如止水是為靜，納百川方見容人，是為涵。我師父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教我從容一些，對人寬容一些。

大白鯊笑道，你是說，就算你看到別人做壞事，你也會寬待他？

靜涵道，錯了。我是在殺了人之后，原諒自己，雖然殺人不好。

大白鯊詫異道，你殺人？

靜涵點點頭，嘆口氣，道，我也不想殺人，可是，你知道，人在江湖走，誰能不掉頭？我不殺，自然還有別人殺他，倒不如我殺他還利索些。

大白鯊看了她半天，終于忍不住大笑，丫頭，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話，可是，沒辦法，你也知道，我更相信我的眼睛。

靜涵靜靜地道，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大白鯊拍拍她，道，算了，丫頭，太晚了，你還是睡一會兒罷。不然又要說夢話。

夜已深，大白鯊卻還醒著。靜涵裹緊了她的小斗篷，倚著一棵樹睡著了，低低垂著頭，很安靜的樣子。大白鯊走過去，幫她拿掉沾在頭發上的樹葉，卻看到她的臉上，竟然滑落兩行清淚。不由搖搖頭，輕嘆道，傻孩子，你還不知道什么是人間苦呢，哪里就這么傷心。

三

莫染紅素絲，徒夸好顏色。我有雙淚珠，知君穿不得。

縹緲的歌聲，自極遠處傳來，聽得人九曲回腸。靜涵驀地張開眼睛，忽然發現臉上冰涼的一片，伸手去抹，原來是一層水珠。

大白鯊屏息凝神，側耳傾聽。過了一陣，回頭笑道，丫頭，你聽出來了沒有？

靜涵道，嗯，那唱歌的人，必定是很傷心。

大白鯊搖頭笑道，不是這個。你仔細聽聽，唱歌的是鐵劍門的兩個仙子呢，她們多半是要來找我們算賬了。丫頭，一會兒動起手來，你會幫我么？

靜涵道，我從來不和女孩子動手，不過，我也不會幫她們打你。但是，如果她們不是你的對手，我也不會讓她們吃虧的。

大白鯊拍了拍額頭，苦笑道，說了半天，還不是你們三個對付我一個？虧我切了那么半天的肉，倒不如去喂一只小狗，還知道和我親近呢。

靜涵道，嗯，當然，如果我的手被綁在一起，我也沒有力氣掙開的；或者我給人家封了穴道，自然也沒辦法動手。那時候，就不是我不幫她們了，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白鯊愣了一下，大笑，不錯不錯！真是狡猾啊！丫頭，你就好好睡一陣子罷。

說完伸手封了她的睡穴，靜涵微微一笑，閉上眼睛。

此時那歌聲已不過數十丈遠，轉眼間幽香細細，一粉一白，兩個女孩子已到了近前。

芙蓉停住歌聲，看著大白鯊，似嗔還笑，道，你可知道錯了？

大白鯊笑道，請問蓉蓉姑娘，我哪里錯了？

芙蓉咬住嘴唇，狠狠地道，先把香囊還我！

大白鯊將那只香囊取出來，細細欣賞一番，一行又問，是這個么？果然好看呢。若真的去買，少說也要兩百文錢罷？我是窮酸一個，吃了這頓沒下頓的，自然沒有閑錢去買這個。不如就把它留下了，也好做個紀念。蓉蓉姑娘你說是不是？

那凌波仙子在一旁掩口而笑。芙蓉漲得粉面通紅，半晌，也哧地笑出聲來，道，算了，什么大不了的，給你就是了。

大白鯊才要道謝，忽見光華驟閃，寒氣已貼到頸上，忙亂之中身子一旋，伸手夾住那股寒氣，原來是一只雪亮的銀釵，釵頭細若游絲，泛著藍幽幽的光芒——顯然是淬了劇毒。

大白鯊看得心頭一涼，吁了口氣，道，好險，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啊！話音未落，寒芒點點，密雨一般罩了下來，急忙打點精神，衣袖連揮，將那些細小暗器一氣卷了起來。凌波冷笑道，好啊，你不是愛卷衣袖么，倒把這個卷卷看？

一道綠光轉眼到了面前，大白鯊心知這個東西碰不得，輕輕一閃，那團綠光擦身而過。才舒了口氣，忽然覺得不對，回頭看時，才發覺那東西竟然落在靜涵身上，那條小斗篷已燃燒起來。驚急之中隨手把襲來的暗器揮開，飛身過去扯掉那只斗篷壓在身下一滾，那火焰已經熄滅，隨手又給靜涵披上。

再回頭笑道，兩位仙子，慢來慢來。

那兩人卻似沒聽到他說什么，直直盯著他，大白鯊莫名其妙，一頭霧水。芙蓉忽然紅了眼圈，淚光盈盈，顫聲道，誰教你拿手去擋它啊，那暗器，那暗器有毒你不知道么？

大白鯊伸出手來，果然左手已微微腫了起來，顏色也成了黯淡的灰黑之色，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苦笑道，兩位姑娘，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罷？雖然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可是我畢竟風華正茂，妻子還不曾娶得，這么死去了，叫我如何閉得上眼？

說著話，那只手已漸漸麻木起來，只覺得一股倦意在身體里緩緩流動，整個人仿佛醉酒花下一般，懶洋洋的，卻又極為舒服，只想閉上眼睛睡上一覺。心里頭也明白這是毒性發作，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姑娘，我若走了，你們也別哭得太傷心，不然，我也放心不下。便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好像飛起來一般，那知覺漸漸淡了，終于再也不知道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覺得一只冰涼柔軟的手覆在自己額上，耳邊隱約有人輕輕地嘆息。于是拼命睜開眼睛，看到一燈如豆，照得昏黃的一片，燈影下坐著一個女孩子，極像靜涵。再仔細看，果然是她。運氣試了一試，那股不適的感覺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心頭一喜，輕輕道，丫頭，我是不是做夢呢？

靜涵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問，你好了？

大白鯊道，好像好了，如果你不是一個幻影的話。

靜涵道，你該謝謝芙蓉，她幫你吸出了毒。

大白鯊怔了一下，問道，她們沒有為難你罷？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靜涵搖搖頭，沒有，我剛剛一直擔心你不能醒過來，很害怕，所以手冷。你醒了，我就把她們叫來好了。

門口有人輕輕笑了一聲，道，不用，我們已經來了。

大白鯊抬頭看去，果然凌波與芙蓉并肩站在床前。笑道，兩位姑娘這是何苦？傷了我，還要辛辛苦苦救我，芙蓉姑娘萬一有個什么差池，豈不是要我傷心死？

芙蓉倦倦地笑道，算了，這些話，你不必再說。你若沒有事了，還是快去辦正事，半月之內，若殺不了天龍教主——她看了看靜涵，道，只怕就是天仙現世，也救不了她了。

大白鯊臉色一變，問，你們把她怎樣了？

凌波微微一笑，也沒有什么，給她吃了一顆藥而已。芙蓉姐姐的獨門秘方，別人再沒有解藥的，不這么著，誰會傻到冒死去救你？

大白鯊臉上忽晴忽陰，終于點頭道，好罷，我去殺天龍教主。芙蓉姑娘，方才凌波姑娘說的，可是實話？

芙蓉點了點頭，道，是啊。

大白鯊向她微笑，柔聲道，你為什么這么做呢？不怕我會生氣么？

芙蓉臉色漸漸迷惘起來，疑惑道，是啊，你會生氣的，我為什么會這么做呢？

大白鯊道，你不會讓我生氣的，一定是凌波姑娘教你的，她挑撥我們，你應該封了她的穴道啊。

凌波忽然覺得不對，還未出聲，身上一麻，已經動彈不得。軟軟地倒在地上，眼見芙蓉慢慢收回了手，溫柔地看著大白鯊，問道，我點了她的穴道，你還會生氣么？

大白鯊微笑地看著她，道，你是個好姑娘，我當然不生氣了啊。只是你忘了，你不該喂她吃藥的，要把解藥給她服下，對不對？

芙蓉點頭道，是啊，我應該給她吃解藥。慢慢過去倒了一杯水，又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瓶，倒出一粒香氣撲鼻的紅色藥丸，給靜涵喂了下去，這才回頭，茫然道，過兩個時辰，她就會好了。我還要做什么？

大白鯊額上已經滲出豆大的汗珠，吃力地笑道，沒有事了，蓉蓉累了，乖乖地過去睡一覺就好了。

芙蓉照例點了點頭，道，是啊，我要乖乖睡覺。慢慢走到凌波旁邊，席地而坐，枕著她的身子，果然閉上眼睛睡了起來。

靜涵呆呆地看著，問道，你，這是大天龍迷神功？

大白鯊疲憊地點點頭，打了個呼哨，聽得馬蹄聲漸漸近了，道，我們快走。拉了靜涵走到外頭，果然那匹白馬站在門外等著，兩人上了馬，大白鯊長長地出了口氣，低聲道，丫頭，總算你沒事了。

靜涵沒有出聲，大白鯊低低喝了一聲，那馬嘶鳴一聲，放蹄奔去。

四

篝火熊熊，映著大白鯊的臉，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意。樹枝上的肉烤得金黃燦燦，依舊拿小刀削好了，遞給靜涵。

那女孩子忽然嘆了口氣，道，如果這世上，什么東西都有一個衡量的尺度，也許，就不會有傷心一說了，是不是？她抬頭看住大白鯊。

大白鯊啞然失笑，丫頭，怎么忽然想這么高深的東西？

靜涵拉起她的斗篷，看著那塊燒焦了的衣襟，自顧說道，有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把它重新補好，補得一點痕跡都看不出呢？

這時候，又是黃昏了。眼見淡金的霞光靜靜流逸，光影下，有雪白的鳥群翩然飛過，落下一片清亮的鳴聲。

靜涵看著那些鳥兒漸漸遠了，回頭道，大白鯊，你給我講一講鐵劍門的事情好不好？

然則這些事情，有些遙遠了。

鐵劍門的背后，是江湖上傳為神話的神劍山莊，神劍山莊的來由，大約也沒有誰說得清楚了，只是有一年，神劍山莊莊主的女兒，鐵劍門的第一任門主被天龍教教主失手所殺，從此結下仇恨，再無從解開。

因這件事情死去的天龍教弟子，共有多少人？

大白鯊淡淡一笑，一百二十七人，而且天龍教在神劍山莊的排擠之下，無法在白道立足，只得網羅殺手，劫財越貨，聊以為生。

靜涵問道，所以天龍教深恨神劍山莊與鐵劍門？

大白鯊道，一百二十七條生命，豈是兒戲？

兩人一時無言。那白馬吃足了草，慢慢走過來，站在不遠處，靜靜望著他們。大白鯊笑道，你看，小白如今都認得你了。

靜涵站起來，走到白馬旁邊，緩緩撫摸著它的鬃毛，那馬兒也似通曉人性一般，看著她輕輕嘶鳴。大白鯊含笑看著，卻見靜涵忽然抱了那馬的脖子，閉上眼，淚水一行行直落下來，不由慌了，道，可別哭啊，你若舍不得它，我送你好了。

靜涵拭去淚水，道，我不要它，我想聽你彈琴。

大白鯊臉色一正，丫頭，你知不知道，我的琴，出聲必見血？

靜涵點頭，我知道，可是，我想聽。

大白鯊看了她半晌，道，好吧，我彈給你聽。

一道寒光，血花飛濺，染紅琴絲。大白鯊還劍入琴，笑道，好了，已經見血，我可以彈給你聽了。

琴聲響起。依舊是震驚江湖的永別離，卻少了些肅殺，多了一分凄涼。

莫使淚自枯，收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總無情。

也許離別，就只是離別。所以永別離，便永遠這樣的凄涼。

不知何時，忽然有了簫聲，起先只是淡淡的一縷，仿若夢中花瓣飄落的聲音，微不可聞，漸漸地近了，清晰了，猶如月光下漫天紛飛的花雨，無聲無息，只有暗香盈盈，亂紅漠漠。

一曲盡。月已升。良久，大白鯊抬起頭。靜涵靜靜坐著，手中一根金簫，在月下泛著清冷的光。

六十五年，鐵劍門下死弟子一百二十四人，神劍山莊兩任莊主，亦喪命天龍教之手。另，江湖大案三百四十二起，均出自天龍教手下。靜涵注視著大白鯊，請問天龍教主，我說的，可有錯誤？

大白鯊怔了一怔，苦笑，我猜得果然沒錯，你真的是神劍山莊門下。

靜涵站起身，拉下斗篷，露出內里單薄的一襲淺青羅衣，衣裾上赫然繡著一枝嫩蕊半吐的白梅。大白鯊呆了半晌，輕輕念道，采蓮人去簫聲遠，踏雪歌來梅韻清，原來你，是神劍山莊主人。

靜涵的簫，卻已慢慢指向他。大白鯊搖頭苦笑，丫頭，這個玩笑，委實有一點過分。

靜涵的神色，卻愈發平靜，淡淡地問，你這一路對我好，只是因為你知道我是神劍門下，想要拿我，來要挾我的師傅，是不是？

大白鯊目光不錯地看著她，良久，點頭道，是。

靜涵道，倘若你早知道我是神劍山莊莊主，你一定會殺了我，你也不會救我，是不是？

大白鯊點頭。

所以，我不欠你什么，即使我現在殺了你，也不必愧疚，是不是？

是。

那么，請你出劍。

七十年前，曾經有人問被江湖中人敬若神明的圣心仙子，什么樣的劍，才算得上最鋒利？李仙子笑而不答。三年后，李仙子放舟滄海，隱跡煙波，靜王爺掛印封府，在少林帶發修行，又遇到這個問題，已成為不了大師的靜王爺沉吟半晌，方道，這世間，可有一把劍，斬得斷恩怨，斬得斷牽絆？

答案是心劍。冷了的心，遠比什么劍都來得鋒利。

靜涵的簫沒有刃，然而她有心劍。

大白鯊的長短雙劍都隱在琴底，所以，他甚至沒有劍。

這一仗，很容易分出輸贏。

金簫燦爛的光芒映著火光逼近大白鯊的眼睛，他微笑著看住那女孩子冷冽的雙眸，心底里，泛出一股苦澀的溫柔。相處日久，她竟然，還使得出那么凌厲的心劍……

不——憑空一聲凄厲的呼喊，一道身影從斜刺里撲出來，擋住那峭利入骨的劍氣。鮮血淡淡的甜腥在空氣里彌漫開，那粉衫女子回過頭，朦朧淚眼里看到血花后面那個搖搖欲墜的小小身影。

莊主——芙蓉仙子失聲驚呼，凌波已是呆住了。

靜涵倒下去，倒在一個女子溫暖的懷抱里，那女子用手拭去她嘴角的血絲，嘆息一聲，傻孩子，你為什么撤回金簫呢？

她飄灑的淺紫衣衫這才紛紛落下，鋪在她身下精巧的紫檀木輪椅上。那女子微微仰起頭，綠絲絳箍住的長發向兩邊滑落，現出一張清麗絕世的容顏，眉心一顆明珠正發出淡淡的光華，照亮她秋水明眸里沉寂的哀傷。

芙蓉、凌波都已經跪在輪椅下。

大白鯊從巨大的震蕩中回過神來，問道，神劍山莊許綾顏許夫人？

那女子把懷里的靜涵交給凌波，淡淡道，正是。

除了飛天神女許綾顏，誰還有那樣出塵的淡然，誰還有那樣奪目的素凈？縱然她此時坐在輪椅上，卻依然有著君臨天下的氣度。

陡然想起初相遇的靜涵，披著小斗篷坐在柳樹上，神情仿佛待人參拜的皇帝。

許綾顏轉過輪椅，看著芙蓉道，原來你找來刺殺天龍教主的大白鯊，就是天龍教主本人啊，你回去，怎么向六護法交代呢？

她目中閃過疲倦的笑意，看向大白鯊，不如，就讓你和我，來了結天龍教與神劍山莊的恩怨罷。

只是一掌，流星般的一掌。

大白鯊根本不記得自己用了幾分的真力，然而他看到許綾顏淺紫色的衣袂在空中漂浮起來，滿頭青絲亦被風吹得四散飛揚，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慘淡的笑意，那女子才如飛倦的蝴蝶一樣落在地上。

衣袖中，一塊發黃的白絹跌落出來，隨風飄起，落在不知何時到來的一個黑衣人手中。

義父——是大白鯊猶疑的聲音。那人卻置若罔聞，徑自跪下扶起許綾顏染血的面容。

綾顏——綾顏呵——他凄愴地喚。

許綾顏睜開雙眼，這段恩怨，就這么揭過去罷。她轉過眼，看住方才復蘇的靜涵，抓緊了那人的衣袖，靜兒，靜兒她……是……

眼前卻驀地黑了下來。

五

金簫，依舊閃著清冷的光芒。

琴弦上，按著一只蒼白的手。

地上震斷心脈而亡的紫衫女子，是她的恩師，自絕經脈隨之而去的黑衣男子，是他的義父。那兩人曾經是神劍山莊的莊主與天龍教的教主，二十年前，也曾經如他們今天這樣對峙。而后，那當年心性高烈的女子雙足俱廢，那橫掃江湖的男子閉門不出。如今，他們含著笑，平靜相偎。他們說，讓這恩怨，在我們手中終結。

靜涵的目中，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大白鯊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平靜。

天龍教為了誅滅神劍山莊，已犧牲了兩個壇主。而神劍山莊，亦出動了新一任的莊主，勢必要鏟除天龍教。

月在中天。

她記得那些夕陽下的飛鳥，他細心削好的烤肉，以及斗篷上，永遠無法織好的焦痕。

他亦記得她冰涼的手，那女孩子抱住小白的脖子，潸然而下的淚，她曾說，那么臟，吃了會肚子疼。

她的背后，是神劍山莊七十年的威名與六大護法冷硬的目光。

他的肩上，亦是天龍教百年的基業與近千教眾的生途。

凌波與芙蓉屏住了呼吸，看著那兩個人。

或者他會溫然一笑，說，丫頭，快去洗把臉罷。

或者她會收起金簫，皺眉道，你們走罷。

也或者，那曲黯然銷魂的永別離會再度響起，那沉寂已久的金簫亦會又一次閃過驚艷的光芒。

如同江湖中蒼茫莫測的天意，又有誰，可以給出肯定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