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迷紙醉的大片時代,是誰在致力于描摹那真正的古典之傷——寵辱不驚地穿行在暗夜的低語與時光的咆哮之中?當那些著名的大片導演率先在溫軟乏味的古裝情境里安營扎寨,是誰小心翼翼地在清甜美好的日照中走著鋼絲?這絕不是《三峽好人》里唯一令人垂入肅穆的鏡頭,那么多正在拆卸的房子,幾乎可以再輕易不過地被攝入任何一個有震裂趨勢的鏡頭。三峽工程猶如現代神話,而遷徙的人,是神話中無聲無息地滑過天空的鳥。他們帶著深切的古典之傷,表情像粗制的娃娃,還沾染著泥水的晶瑩與局促。
這正是賈樟柯的樂趣所在,他愛這些表情豐厚的娃娃,這些迷失在他們自身的生存與渴望之中的娃娃,他們還很堅強,他們從不說絕望,他們淹沒在巨大的為時代獻身的悲劇與戲劇交叉的氣氛里。他們微笑,像你所能記起的任何一個民工一樣微笑。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上帝的民工,只能在流亡中感受神圣的痛苦,那么在《三峽好人》里出現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正是我們的父親母親,正是我們關于家園的夢想和幻覺。男主角和女主角都是被這種夢想和幻覺引誘到這片正在紛紛上演告別家園的場景的土地,他們有點茫然,卻依然很執著地想要確定自己能在這片土地上有所收獲。
他們像一枚堅硬錢幣的兩面,盡管永遠無法相遇,卻緊緊地被同一種沉默有力的地心引力相連著。也像電影里給出特寫的兩張錢幣,代表著不同的風景,盡管要走不同的路到達,卻差不多雷同地引起似曾相識的感覺。錢幣上印著的峽谷和瀑布,時時刻刻在形態各異的人生里起落相碰著,在流通之中,它們似乎早就擺脫了單純的錢幣功能,具有了另外的諸如“記錄世態人情”之類的效用。只是這種記錄是如此模糊,肉眼幾乎看不見它們的絲毫過去,絲毫未來。它們把過去與未來都完美無缺地隱藏起來了,隱藏在十元或五十元的面值里,隱藏在被反復精確印刷的峽谷風情和瀑布姿態里。它們只被允許沉溺在“現在”,只被允許展示無常與牢固并存的“現在”。
來自瀑布的故鄉的男主角韓三明和來自“荒漠”的故鄉的女主角趙濤,他們都是有風情、有姿態的,都是富于現在性的,不是因為他們的口袋里有錢幣的影子,而是比錢幣更讓人悵惘、更讓人拿得起放不下的愛的影子。當他們分別帶著跨越千山萬水的勇氣到達顯然比錢幣上的復制品更讓人贊嘆的三峽,他們投在大肆倒塌的房子和洶涌轉移的人群之間的影子,是那么微弱,又那么持久。他們沒有任何的榮耀,任何奢侈的行李,只有這菲薄的影子忠誠地追隨他們,追隨他們的流亡,追隨他們的夢想和幻覺。追隨經受了十多年灰飛煙滅的考驗的情感,追隨被二年之癢送上斷頭臺的情感。當韓三明如愿以償地與那個記憶中年輕美好的女子相見,當趙濤如愿以償地與那個記憶中明亮親切的男子相見,他們的影子終于超越了他們自身,在陰暗的陽光下,他們的影子熱烈地飛行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像傳說中無畏的撲火之蛾,像那些在高空走著鋼絲的勇士。面對面之后,早已年老色衰的女子用掩飾不住的穿破古典之傷的纏綿悱惻的語氣說:“早不來,晚不來,為什么過了十多年才來找我?”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委屈地與塵埃一起等待被光明照亮的女子,何止她一個!趙濤終于在即將離開三峽的時刻里看到了她那音訊缺失了兩年的丈夫,那男子說:“你怎么了?”他想去擁抱她,然而只擁抱到心碎得不斷顫抖的空氣。
在威尼斯摘得金獅獎的《三峽好人》正是深深地得益于這些在時間的煙塵中不肯輕易就范的擁抱,這些象征人性之花的擁抱,在激情英明的和平年代與政治遷移的時代背景之中獨自開放,然后隨著黑暗結束的到來獨自讓花瓣回到最初的靜默封閉。《三峽好人》于是完成了一場古典之傷的交響與窒息,只留下被“魂斷威尼斯”和“魂斷三峽”的輝煌的回音征服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