Ｘ·毒

圖/古盜貓

一個善于使毒的人，何嘗不是一個中毒很深的人。我的隱疾在每個除夕夜里發(fā)作，關(guān)于很多年前，一場盛大的煙火。可知煙火散盡，伊人也不再來。

（一）

只有暖溪知道我的心口會疼，殺人的時候疼得尤其厲害。所以我總是在陰雨蒙蒙的天色里跑去殺人，這樣就不會被人看到我疼得已經(jīng)發(fā)紫的嘴唇。

遇到暖溪以前，我總是要把第二天殺的人記在本子上，仿佛我的生命就是為了兩件事，一是記錄，二是殺人。

我懷念的那個除夕夜，有黝黑又狹小的街道和破舊的祠堂。我依靠在墻邊看流光異彩的煙花。在一片花燈的海洋中，我希望遇見一個人，眼波流轉(zhuǎn)，勾住所有華年。以后的生生世世，執(zhí)手想念。

猛地停住了思索，就是因?yàn)榕驹谖业纳磉叀Ｋ褚恢豢蓱z的小貓，衣服臟兮兮，頭發(fā)結(jié)成了綹，只是花炮放出的光彩在她的眼球上映射出來分外的好看。

我不顧一切地把她揀回去，只是因?yàn)樗f先生，我來幫你殺人。我笑，你怎么知道我殺人呢。她舔舔嘴唇說如果你不殺人，就會有人來殺你。你還活得這么好，所以你是殺人的人。

可是燕遲卻反對她留下來。燕遲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一起光著屁股長大，一起殺人，也會在某個夜晚拍著手掌一起歡笑。

我說我會留她下來的，我想了很久我們需要一個女幫手。他憤恨時那一條半月形的刀疤就在眼角上下跳動，看起來猙獰可怕。她可以怎么幫我們？

暖溪歪著脖子想了一會兒說，我給你們做好吃的，我會做叫花童雞、宋嫂魚羹、東坡肉……我笑著看燕遲，你說她留下來好不好？

于是暖溪就留了下來。在新一年的伊始，我還問燕遲這是個好兆頭是不是？他悶了一下，沒說話，捻過三根長長的香，奉拜在關(guān)二爺?shù)南慊馉t里。

（二）

第二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暖溪蒸了一鍋又白又胖的饅頭放在祠堂里的八仙桌上。我在本子上寫名字，或者是張三或者是李四，那些名字一個一個地從我的腦子里蹦出來。

她湊過來說先生你都怎么殺人？我拿著手在她的脖子比畫了一下，就這么一下，她的小臉就變得慘白慘白的。啊……她說不是怕，只是刀的寒冷。你說他要是地下有知，會不會記得那一刀的溫度。

我沒回答她的話，裹上斗笠從雨中穿梭出去。雨水分外的大了，我的心也越來越痛，如果一個人活下去的宿命里只有殺人，是不是該這樣的痛心疾首。

在西街殺了人后，我的手指變得冰涼，死人是不會知道刀的溫度的，只有活人。雨水沿著刀把流到地上，把他人的血匯集起來，形成一個小小的坑洼。

我使勁地睜開眼睛，努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頂油傘在我走過了城門時出現(xiàn)在我的頭頂上。她的頭發(fā)還是打成了綹條狀，這一次是被雨水淋濕的，我勉強(qiáng)地沖她笑一下，再也支撐不住，倒在泥濘的地上。

燕遲從不知道我有這樣的心病。所以我要暖溪發(fā)誓不要講給他聽。她輕輕地點(diǎn)了一下頭后，又重重地點(diǎn)了一下說本女子重情重義，發(fā)誓不會說出去就是不會說出去。

我咬著她蒸的饅頭，邊咬邊贊揚(yáng)暖溪啊，這饅頭真是香，吃了一個就還想再吃一個。燕遲從廂房里跑過來，帶著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張著大嘴問，什么好吃？

我沖他揚(yáng)揚(yáng)手中的饅頭說，香噴噴的發(fā)面大饅頭，有今生沒來世的。燕遲看看我又看看暖溪，終于忍不住拿了一個，跑回到廂房里繼續(xù)他的工作。

（三）

燕遲好像不是很喜歡暖溪，至少我認(rèn)為是這樣子的。每次都是我從外面回來，燕遲才從廂房里跑出來坐到桌旁極快速地往嘴里扒東西。吃完了東西，又往他那廂房里跑，不對暖溪講話，也不看她。

燕遲是個藥癡，他跟我說這世間沒有制不出來的藥，也沒有毒不死的人。不過燕遲從來不救人，我也不想他為了我破壞了自己的原則。

月圓的時候我們會坐在高高的屋檐上看星空，兩個男人一壺冷酒是幅很凄美的景象。不過那天，就有人破壞了這難得的安逸。

月下臨風(fēng)，手捧杯酒，一個請字還未出口，下面就傳來陣陣哭啼聲。燕遲向下探了頭，我拉住他，別走，喝酒。他說好，于是一樽入口一樽又斟滿。

到了子夜，月影迷離，哭啼聲已經(jīng)變?yōu)槌槠詈笙Р灰娏恕Ｖ晾杳鲿r涼風(fēng)驟起，我們跳下屋檐，看見暖溪已經(jīng)趴在八仙桌上睡著。粉紅的臉蛋上，掛滿了未風(fēng)干的眼淚，纖長濃密的睫毛遮蓋了眼瞳。

我和燕遲互相看了看，他解下身上的披風(fēng)小心翼翼地蓋到了暖溪的身上。就在這時，她的眉心突然動了動，緩緩地張開眼睛后，使勁地揉了揉。你們?nèi)チ四模疫€以為不要我走了呢？說著她的淚水好像要涌流出來了。

我說去的地方不遠(yuǎn)，咫尺天涯。然后看著她微笑，她也看著我笑，撲棱棱的大眼睛里還閃動著淚花。燕遲看見我們笑了，轉(zhuǎn)身走回到廂房里。

（四）

那天以后，暖溪跟著我去殺人。她總是怕我們甩掉她跑了，我卻覺得她是怕我的心會疼，不然她可以跟著燕遲待在家里。在白天，燕遲只會待在廂房里。

我殺人的時候，她就乖乖地走開，在墻角上畫一個饅頭的記號，等我去找她。我總是能在不遠(yuǎn)的地方就找到她。然后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扶著我沒有拿著刀把的手，踉踉蹌蹌地向回走。

走過一片鬧市區(qū)時，我的體力通常會恢復(fù)大半，她放開我的手，像只歡快的燕子一樣左看看右看看，不一會兒又歡快地跑回來，但是這時候就變成了拉著我的手向前走。

她只向我要過一樣?xùn)|西。那天是一個黃昏，滿街的炊煙裊裊，只有幾個貨郎還在攤子前面叫嚷，她突然松了我的手向一個攤前奔去。再回過頭，手里握著一支金釵，送我這個好不好？

我扔出兩角銀子，挑了支玉的放在她的手心里。她撇撇嘴說，要金釵，玉釵是會碎的。她自己回頭換了支金的，插在頭發(fā)后面。金的金的，她一邊笑一邊向祠堂里跑去。

晚上吃飯時，燕遲說他煉成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呈粉末狀。長期掛在身上，可以透過皮膚滲入到身體中，短則數(shù)日，長則月余就能致人斃命。

暖溪端著飯碗走過來說，你那個毒藥真的有那么神奇？真的像你說的那么好？燕遲的臉剎地紅了一下，是……是啊。然后他看看我問，是吧。

燕遲從來沒這么不自信過，吃了飯后他又跑回到廂房里去。掌燈時分，那邊傳來他興奮的叫聲，真的成功啦。我淡淡地笑，燕遲的快樂也是我的快樂。

第二天暖溪送了我一個錦囊，上面用樊文繡了幾個字。我想大概是平安的意思，我在她的目光中把錦囊塞在貼近胸口的地方，她就笑了。連灰塵都跳躍得那么美好。

（五）

說來也奇怪，暖溪來了以后我就變得懶散，不想記錄名字也不想去殺人。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有她在我的身邊心疼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我悄悄地給自己定下了一目標(biāo)。我要?dú)⑷耍谧疃痰臅r間里把我后來的日子里要?dú)⒌娜送ㄍǘ細(xì)⒌艉螅瑤еh(yuǎn)走高飛。如果我能活到那個時候，我想那將是命運(yùn)對我的一次垂青。我暗暗地做下了這個決定，脫了鞋子上床睡覺。燕遲從外面跑進(jìn)來，他蹦上我的床抓住我的手說，我想我愛上了一個人。我說你是怎么愛的。一見鐘情或者是日久生情。他低下頭撥弄了眼角的疤痕后斬釘截鐵地看著我說，一見鐘情。

我把燕遲踹下床說，你連跟她說話都不敢，怎么會一見鐘情呢？他驚訝地看著我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的是暖溪。我笑，我們身邊還有過其他的女人嗎？

他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一些端倪，他說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最了解你的人同樣是我。那么你是否也喜歡上了暖溪？

我喜歡她不僅是一見鐘情，還有日久生情。但是我沒有給燕遲說，屋檐上的小貓叫了幾下春后，我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他跳下床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以后他和我好像隔了一層薄膜，能不見面就不見面。月亮再圓時，剩我一個人孤獨(dú)地坐在屋檐上，暖溪在底下叫我，你不會丟掉我吧。我說不會，燕遲和我都不會離開你。她就站在底下笑，讓我想起來她在底下哭著睡著的那次，燕遲解下披風(fēng)蓋在她的身上。

（六）

能夠這樣也好，三個人在一起，不提及愛也不提及分離。只是一場暴雨改變了我的想法，也改變了我們最終的命運(yùn)。

這場暴雨比我以前的生命里所見過的任何一場都大，從黎明下到傍晚。天黑了下來，桌上的碗開始頻頻顫動，不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傳來陣陣的馬蹄聲，再一會兒所有的聲音都停了，祠堂里沉悶得好像一只不透空氣的葫蘆。

燕遲從廂房里出來，眼底的疤痕湊在一起。他們是來報仇的，我說我殺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燕遲說我不會幫你的，不過你死了我會對她好。我說好，臉上的笑容更加的燦爛。

我假裝嘆了口氣，為什么我殺人總是在這可恨的雨天里。然后我看見暖溪，她站在門里面像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那樣，可憐兮兮的，只是當(dāng)時全神貫注的眼睛從煙花上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

我向她笑，她也看著我笑，雨水模糊了視線，她的笑容在水色中變得詭異而暗淡。我提刀殺入人群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我殺得起興，回頭卻見燕遲那邊圍了更多的人。我拔刀向他那邊殺去，殺到他的身邊，他卻一把推開我說讓我死，我死了你就帶她走。

不知不覺中雨已經(jīng)停了。燕遲那件灰質(zhì)的袍子上浸染了血點(diǎn)，他的眼睛被血漿擋住努力地睜開眼，執(zhí)拗地?fù)]舞著手中刀胡亂地砍去，我突然看見他的嘴唇泛起了青色，然后他一個不支，單膝跪倒在地中間。

我拼命地向他跑去，那些寒冷的刀在我之前落到他的身上。刀是冷的，我真的只記起這一句話。

我瘋狂地殺，忘乎了一切。最后我只記得我不能讓燕遲死。（七）

我抱起燕遲時，他還有一口氣息在游離。他掙扎地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塞到我的手上，我不能對她好了，你帶她走。他斷氣后，眼神還盯在這個錦囊上面。我攥著，使勁地攥，突然它就破碎了，白色的粉末飄滿了水面。

暖溪從門內(nèi)走出來，拿著我買給她的金釵，站在我們的身邊。她說沒用的，你身上也有一個這樣的錦囊，我在等待你毒發(fā)身亡。

我看著她，像陌生人一樣。你知不知道，燕遲他喜歡你。因?yàn)橄矚g你，連我這個兄弟都不想要了。

她沒回答我的話只問我，知道我為什么只要這只金釵嗎？因?yàn)樗赖哪翘欤掷镂罩恢扑榈挠疋O，看到那只釵，我就想起他，我要為他報仇。他挑傷了燕遲的眼角，你們就殺了他。

雨又下了起來，在夜里越發(fā)的清肅。我從懷里掏出了那個錦囊扔在地上，又踩到泥水里。那幾個樊文字立刻被污水浸透消失不見了。難道你真的就沒有喜歡過我們兩個？

她沒回答我的話，只是站在那用手指比劃。大饅頭，小饅頭，她給過我的記號，也是她帶人來殺我們的記號。我說我知道了，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我不該把你留下來。

我一直在等待她來殺我，可是她的身子也卻在我之前倒下，我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地接住她。她笑你們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們，只是這愛來得太晚，如果我遇見你們在他之前，或者是之前以前。

她的另一只手打開，手心已然發(fā)黑，掌心中一只同樣的錦囊被雨水淋透，濕成了一團(tuán)。

我揀起那支金釵，淚和雨水一起沖刷下來。你的癡也真，你的怨也真，你只是不知道這種毒藥可以以毒攻毒，燕遲不說是因?yàn)樗麖膩矶疾痪热耍皇俏叶济靼住Ｈ绻阋仓溃瑫粫豢燎笸晖峦账馈?/p>

（八）

我心痛的毛病還是沒有根治，盡管我已經(jīng)遠(yuǎn)離塵囂不再殺人。除夕夜里，我總是喜歡一個人依靠著墻邊看煙火，想象如果燕遲和暖溪還在我的身邊，那會是加倍的歡笑。

煙火散盡以后，我孤獨(dú)地趕路。沒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遇到過什么人。因?yàn)槲遗略馘e認(rèn)了冤家，說盡了癡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