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老漢的煩惱

夏季的白天真長，已經晚上七八點鐘了，天還亮著。地平線上的太陽又大又圓，紅紅地掛在天邊，給草原小鎮鍍上了一層安寧的亮色。包長喜老漢趕著自家的幾頭小牛犢越過鎮子南面連綿起伏的沙丘往家里走，一路上恨恨地罵著：“小畜生，跑出去就不著家，讓狼吃了你們！”緊接著一柳條子抽在走在最后面的黃牛犢的屁股上，小黃牛犢忙著伸嘴想吃一叢野蒿，猝不及防挨了打，很不服氣地向前一跳。

“有牛販子來就把你們賣了。”想一想已經很多年沒有狼了，包老漢改變了威脅的方式。

“包老爺子，還放牛吶？大學生姑娘姑爺兒都發達了，還不享兩天清福？”同樣趕著兩頭奶牛回家的牧民雙鎖在遠處喊著。

“不放牛還能干啥，我這輩子就是這操心受苦的命，什么時候去敖包山上躺著了什么時候消停！”包老漢晃動著柳條子指著敖包山的方向無可奈何地說。那里是一大片墓地，牧區小鎮還允許土葬，那里就成了小鎮上人們能夠看得見的最后的歸宿地。

“嘿，這老爺子！不知福啊！孩子們的事咱就別操心了，再說你夠省心的了。我要有你那么一個姑娘，就燒高香了，你要是有我那樣一個姑娘，還不得氣蹬腿嘍！”雙鎖老漢笑著說。

雙鎖老漢的小女兒高中畢業后去口岸城市打工，后來挺著大肚子給父母領回來一個比雙鎖小不了幾歲的大款未婚夫，成了那年小鎮最大的新聞。

那一年，小鎮上的第二大新聞就是包老漢的女兒包鈺，她從農牧學院畢業領著又瘦又高的男朋友一起到小鎮來工作了。包鈺分配在牧業綜合站工作，她的男朋友是自治區黨委組織部從應屆畢業生中考錄的掛職鍛煉干部，分配在鎮政府做了鎮長助理。

大學畢業選擇到牧區小鎮工作，當時讓很多人都很吃驚。尤其是包老漢，更是覺得沒有顏面。包老漢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草原小鎮里，沒有見過什么大世面，他大半生的目標就是讓寶貝女兒考上大學走出這個落后的牧區小鎮。爭氣的女兒終于考上了大學，成了這個偏僻的牧區小鎮里考出的第一個大學本科生，這著實讓包老漢高興了四年。每當鎮里的人們問起他女兒畢業以后去哪里時，他都會吸一口嗆人的旱煙，瞇著眼睛做思考狀地說：“肯定是不會回來了。北京、上海都不去了吧，咱小地方出去的孩子到那大城市里估計也不習慣……”結果別人家那些考上中考、師范學校的孩子們都留在了城市里，自己的女兒偏偏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領回來了未婚夫，一副要在這里生活一輩子的樣子。兩個像商量好了似的，包鈺在牧業綜合站搞起了奶牛人工授精，說是要改良牲畜品種，男朋友在鎮政府推廣什么改革，說是要改變畜牧業增長方式。左鄰右舍長舌頭的婦女和多事的牧民們都議論紛紛，鄰居塔木的老婆當時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啊呀呀，一個大姑娘家每天都忙著給牛配種，真是不成體統……”包老漢強壓怒火，說了一句：“不跟你老娘們兒一般見識。”便氣呼呼地走開了。

在牧場上養了一頭又高又大的種牛的牧民烏力吉更是酸溜溜地說：“我說包老爺子，讓母牛懷孕是公牛的事，你的姑娘把我家牛的生意都搶去了！”包老漢忍無可忍，幾記老拳下去讓朋友間的一次飲酒變成了一場人仰馬翻的毆斗。

更讓包老漢窩火的是他的準女婿，他一上任就在牧區推廣什么牛羊圈養育肥，說是要走畜牧業產業化道路。要退牧還草，將牧業區的草場都圈成了草庫倫，將鎮西頭一大片荒地開發成了青黍地，種了一眼望不到邊只長秧子不結棒的玉米。在那段時間里，包老漢的女兒和準女婿成了鎮里的新聞人物，各種各樣的評價和議論讓包老漢暈頭轉向。多年來一直平靜得像一汪湖水的牧區小鎮，讓兩個年輕人攪動得泛起了波瀾。

那天與烏力吉打完架，包老漢回到家里禁不住和包鈺發了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拼死拼活地考上大學，總算不用在這里放牛了吧，你可倒好，放著大城市不呆，要跑回來捅牛屁股！”

在牧業點上忙碌了一天剛剛回到家中的包鈺沒想到一直對自己疼愛有加的父親忽然發起火來，說出這么難聽的話，她一下子漲紅了臉，眼淚直在眼睛里轉。男朋友看不下去趕緊替自己的未婚妻解釋：“大叔，這是科學繁育，改良咱們這里奶牛的品種。”包老漢看見戴著眼鏡瘦麻桿一樣的準女婿更氣不打一處來：“還有你，從哪里琢磨出的餿主意。從我的爺爺到我爸，這草原多少年來就是讓牧民放牧的，你可倒好，把草場都圈起來不讓放牧了！還要把牛像人一樣圈在屋里養，那就叫育肥？我看不圈出瘋牛病來才怪！”

“爸，這是咱們牧區的發展方向，人家加拿大、新西蘭畜牧業早都產業化了……”女兒認真地說。

“上了幾年學就教訓起我來了？什么加那大西什么蘭的，我們蒙古人開始放牧的時候，他們那里還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呢！”包老漢的火爆脾氣又要發作了，孝順的包鈺看父親真動了肝火，趕緊給男朋友使了個眼色，倆人都不吱聲了。

包長喜老漢只顧著想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兩頭小牛趁機跑到旁邊吃草去了。包老漢索性地想歇一歇了，他費力地爬上一處山崗，盤腿在還散發著熱度的沙地上坐下，他呼呼地喘著，慢騰騰地卷上一根紙煙，吸了一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感覺到自己真地變老了。

在這平坦的草原上，包老漢屁股下面的小山包算是一個制高點了，他長嘆一聲，出神地望著生活了一輩子卻忽然感到有些陌生的小鎮。太陽已經下山了，小鎮里升起的炊煙在晚霞的余輝中緩緩地隨風飄散。

今年又是一個比較干旱的年份，但包老漢卻意外地發現被網圍欄分割成無數塊的草原綠油油的。前些年因為過度放牧，鎮周圍的草原已經開始沙化了，一到秋天，牛羊的冬飼草就成了牧業戶們面臨最大的問題，一車飼草最高賣過一千元，養牛戶都苦笑著說，養奶牛掙的錢最后又都花在牛身上了。當時為了爭奪草場，村民們的人際關系也非常緊張，甚至出現了放火燒別人家草垛的極端事件。他的大學生女婿剛開始推行退牧還草時，鎮里的牧業戶都炸了窩，草庫倫建起來后，牧民們有牢騷滿腹的，有上訪告狀的，有的干脆就在放牛的時候揣上一把鉗子，剪開草庫倫的網圍欄把牛羊趕進去。要說自己的女婿也真是不容易，著急上火嘴上直起大泡，跑斷了腿，磨破了嘴，一家一戶做說服解釋工作。

好在老百姓接受新事物其實也不難，只要能讓他們得到實惠。文質彬彬的女婿似乎很明白這一點，和包鈺結婚后，他們的小家就成了新型畜牧業的示范點。小兩口不顧包老漢的反對，貸款買了幾頭荷蘭種的好奶牛，又把包老漢作為女兒的嫁妝陪送的幾頭二歲小犍牛進行圈養育肥。小兩口運氣也不錯，幾頭大奶牛不但出奶多，產下的小牛犢多數還都是母牛。“母牛下母牛，三年五個頭”啊，幾年下來兩口子就有了一個小牛群了，出欄的育肥牛還了貸款，賣牛奶的錢蓋起了新房子。包老漢不得不佩服，女兒和女婿幾年之內就掙下了自己忙碌了一輩子的家當。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鎮里的牧民，特別是年輕人都紛紛效仿。幾年過去，村里的牛羊數量翻了一番，重要的是增加部分都是經過改良的新品種，更重要的是一種集中圈養的新型畜牧業生產方式逐漸占了主流，退牧還草后的草原迅速恢復了多年不見的生機。

包老漢坐在沙包上仔細想了想，才忽然發現像他這樣還散放牛羊的牧民已經很少很少了，大概只有他自己和雙鎖還每天將牛散放，到了傍晚如果不見回來，還得漫山遍野地尋找，想到這一點，包老漢禁不住笑了。他知道雙鎖這些年是在和女兒女婿賭氣，他的大款女婿其實還不錯，自己開著一家乳品廠，鎮里很多牧業大戶都是這個廠子的奶源基地。包老漢忽然也想明白了，自己其實也是和女兒女婿賭氣。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母親的包鈺一直非常聽自己的話，可是自從大學畢業就不聽話了，從選擇職業這樣的一生大事到貸款買牛這樣的日常生活，女兒哪件事都沒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雖然最后的結果都證明女兒的決定是對的，但包老漢在潛意識里還是耿耿于懷。

想明白了這一點，包老漢忽然孩子般地笑了，火燒云映紅了他滿是皺紋的臉。他將小牛犢趕上，揮著柳條子輕輕打了小牛一下，笑瞇瞇地說：“我這老骨頭也沒心思天天跟在你們的屁股后面轉了，明天就把你們送到包鈺的育肥牛基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