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鑒畫：《仿仇英西湖十二景》及其他

2005年4月26、27日前往肇慶市，為肇慶市博物館、星湖文物管理所鑒定館藏書畫，同行有何鋒、吳生道二同志。雖然是次所見書畫文物不多，但有數(shù)件作品頗值得留意。

《仿仇英西湖十二景》(肇慶市博物館藏)

《仿仇英西湖十二景冊》，共十二頁，絹本，封板為木胎漆板。每一畫頁上均鈐有印文為“光憲之印”的印章。其中八畫頁的上部邊角處，仍保存有灑金箋楷書“柳浪聞鶯”、“南屏?xí)早姟薄ⅰ氨标P(guān)夜市”、“曲院風(fēng)荷”、“浙江秋濤”、“亭灣騎射”、“花港觀魚”、“葛嶺朝□”等景物標(biāo)題。末頁，在“光憲之印”下方加鈐“□□”朱文印一方。另有“實父仇英制”款題，以及鈐有“十洲”葫蘆形朱文印。

原定名：“仿仇英西湖十二景冊”。沒有明確畫冊的原作者和繪制年代。

經(jīng)審閱，該畫風(fēng)格不近仇英，繪畫質(zhì)量平平，加之“實父仇英制”款題字跡偏弱，墨跡浮于絹面，原鑒定意見對之進(jìn)行了否定，是正確的，但不完全，因為尚未考證其作者及其創(chuàng)作年代。如果關(guān)注到“光憲之印”在畫幅中占據(jù)的位置極其顯眼，不同于收藏印記的鈐蓋方式；觀其印色要比“十洲”葫蘆形的時代要早，并且是鈐在每一畫頁上；由是推斷該畫應(yīng)是別名為“光憲”的畫家所繪。光憲的繪畫水平一般，其生平無考，遂為商賈添加仇英假款，形成今天《仿仇英西湖十二景冊》的狀況，作者當(dāng)為別名“光憲”者，作品擬定作《光憲繪西湖十二景冊》方為準(zhǔn)確。

至于對畫冊繪制年代的考訂，則頗要費些工夫。首先，是要對西湖十二景進(jìn)行解讀。自宋南渡以來，人們歌詠西湖往往僅限于十景而已，從未有十二目之?dāng)?shù)。而且，即使是十景的定名，也頗有差異，如明孫承恩記作：“漁莊鳴榔、曲院風(fēng)荷、竺寺曉鐘、野菊寒泉、雷峰晚照、雙峰插漢、斷橋煙雨、延祥清曉、蘆汀歸雁、千峰夜月。”(見孫承恩《文簡集》卷十九，“西湖十景冊為唐飭軒題”《四庫全書》本)。徐熥記作：“六橋煙棹、三竺晚霞、九里松風(fēng)、孤山梅月、桃溪花雨、石屋晴云、彩鹢紅妝、錦堂春柳、龍泓漱玉、鷲嶺觀曦。”(見徐熥《幔亭集》卷十四，“西湖十景竹枝詞”。《四庫全書》本)宋詩人王洧記作：“蘇堤春曉、段橋殘雪、雷峰夕照、麴院風(fēng)荷、平湖秋(月)、柳浪聞鶯、花港觀魚、南屏晚鐘、三潭印月、兩峰插云。”(見厲鶚《宋詩紀(jì)事》卷六十七。《四庫全書》本)等等。此外，據(jù)《日下見聞考》所記：“南渡詩人若陳允平衡仲、張盤叔安、周密公謹(jǐn)、奚(氵 )倬然，皆有西湖十景詞”。由此可見，自宋至明這相當(dāng)一段歷史時間里，有許多人曾留下贊美西湖的詩篇，并多以西湖十景冠名，然而，其名稱及次序并不是固定的。也許是到了清代，人們的認(rèn)識才逐漸趨于統(tǒng)一，直至康熙三十八年，以“圣祖仁皇帝御題西湖十景圖：“蘇堤春曉、柳浪聞鶯、花港觀魚、曲院風(fēng)荷、雙峰插云、雷峰西照、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南屏晚鐘、斷橋殘雪。” (見梁詩正等輯《西湖志篡》卷一目錄)。西湖十景的名稱及排列次序才最終確定下來(見附表)。而值得留意的是，在搜遍所有的西湖十景詩文題記，均無畫冊所標(biāo)題的“北關(guān)夜市”、“亭灣騎射”、“葛嶺朝口”、“浙江秋濤”四景。后經(jīng)檢閱明代凌云翰所著《柘軒集》卷二，得其《錢塘十詠》組詩并其詩序云：“杭之為郡冠乎東南，唐宋以來多稱賢守，而白、蘇為最，蔡襄、李及次之，其流風(fēng)遺韻固可考也。鄱陽王侯必先來守是郡，因覽形勝，有懷昔賢，于是大夫士以十題獻(xiàn)。俾作者賦之，意不外乎景物，理實關(guān)乎政治，故得因題以釋其義焉。一章日：‘東海朝暾’，言侯忠愛之在君也。二童日：‘西湖夜月’，言侯清明之在躬也。三章日：‘浙江秋濤’，言侯威信之孚也。四章曰：‘北關(guān)夜市’，言侯惠利之周也。五章曰：‘孤山霽雪’，言侯之光輝潔白也。六章日：‘兩峰白云’，言侯之孝友慈祥也。七章日：‘九里云松’，言侯持之以操也。八章日：‘六橋煙柳’，言侯容之以德也。九章曰：‘靈石樵歌’，言民得其所樂也。十章曰：‘冷泉猿嘯’，言物得其所樂也。此詩人之意，豈徒賦詠而已哉。予以末疾不能從侯之游，感侯之德，弗能忘也。輒效楊仲弘為本齋王侯‘東湖’之作，歌以頌侯。庶知民之愛侯亦猶侯之愛民也。洪武甲寅(1374年)春正月初吉，鄉(xiāng)貢進(jìn)士錢塘凌云翰再拜謹(jǐn)序，仍繼以詩云。”其中‘孤山霽雪’、‘兩峰白云’、‘九里云松’、‘西湖夜月’、‘六橋煙柳’，在別人的筆下也有所傳誦，其余之“北關(guān)夜市”、“浙江秋濤”‘東海朝暾’、‘靈石樵歌’、‘冷泉猿嘯’，則略顯生僻。凌云翰，字彥種。浙江仁和人。博通經(jīng)史，至正十九年(1359年)舉人，除平江路學(xué)正不赴。曾作梅詞“霜天曉角”一百首，柳詞“柳梢青”一百首，號梅柳爭春，韻調(diào)俱美。洪武初，舉杭州府學(xué)訓(xùn)導(dǎo)，升成都府學(xué)教授。著有《柘軒集》。凌云翰既是元末明初人，加之他的《錢塘十詠》是為杭州主官王必先歌功頌德的，并非單純詠景，被后人所傳誦者固然不多，到了畫冊繪制的時代，也僅余“北關(guān)夜市”和“浙江秋濤”二景而已，越往后就越鮮為人知了。凌云翰還曾寫詩歌頌王必先，“王氏墳庵頗易尋，舊栽松柏已成林。蓼莪每動雙親念，春草難忘一寸心。峰遠(yuǎn)蟠桃紅日薄，波澄彭蠡白云深。題詩不盡劬勞意，聊為君侯寫德音。”(見凌云翰《柘軒集》卷二《蓼莪庵詩為王必先太守賦》。《四庫全書》本。)此外，經(jīng)檢索《西湖志篡》卷一，記有增修(西湖)十八景圖。景致名稱分別為：“吳山大觀、湖心平眺、湖山春社、浙江秋濤、默林歸鶴、玉泉觀魚、玉帶晴虹、寶石鳳亭、天竺香市、云棲梵徑、蕉石鳴琴、冷泉猿嘯、鳳嶺松濤、靈石樵歌、葛嶺朝暾、九里云松、韜光觀海、西溪探梅。”內(nèi)中則有與畫冊圖名相同的“浙江秋濤、葛嶺朝暾”等景名，可見畫冊作者是把西湖十景與西湖十八景圖的名稱混雜了。又，“葛嶺朝口”當(dāng)為“葛嶺朝暾”。

因此，從其為西湖景致定名以及相關(guān)次序，與康熙帝御定的有明顯的差異，顯然是屬于早于清代的作品，而十二之目又超出凌云翰時代所流行的十景約數(shù)，顯然是晚于其時的作品；其次，該畫標(biāo)題用的灑金箋屬于晚明時代特有的制品，繪畫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亦可確認(rèn)為晚明的時代風(fēng)格；再有，在畫上貼寫標(biāo)題的做法，與明代及明代以前在繪制的地圖上標(biāo)注地名的習(xí)慣相同，卻有別于清代及清代以后直接在圖上書寫標(biāo)題的習(xí)慣；所以，可確認(rèn)該作品繪制于晚明時期。西湖十景既然是約定俗成的定名，而十二的數(shù)目已然出超，但卻遠(yuǎn)未達(dá)到十八景的數(shù)目，擬為缺頁，也可解釋畫冊為什么會無款的原因。原定名《仿仇英西湖十二景冊》，擬修訂為《明代光憲繪西湖圖冊》。

《古大存行書詩》軸(肇慶市星湖文物管理所藏)

《古大存行書詩》軸，紙本。為原廣東省副省長古大存游肇慶七星巖時所寫下的記游詩。作品不存在真?zhèn)我约澳甏鷨栴}。然而，可能是出自裝裱習(xí)慣或水平的原因，致使作品與裱背的命紙輕易剝離。無獨有偶，在粵西地區(qū)的高州博物館，也曾見過類似的現(xiàn)象。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裱背命紙上滲透下墨跡清晰的書法輪廓時，馬上意識到這就是前人所說的“二層”。顯然，“二層”指的是裱背命紙受到作品墨汁滲透，印下字跡清晰、色澤濃重的墨痕，而不是傳聞中說的由于作品是書寫在厚宣紙上，商賈硬是把厚宣紙剝離所造成的。若對“二層”經(jīng)過添加印章和修飾墨色的再加工，不細(xì)心觀察的話，是很容易“走眼”的。肇慶市星湖文物管理所藏的《古大存行書詩》軸，是一件很好的“二層”教材。(見左圖為原作、右圖為被墨汁滲透的裱背命紙)

古大存(1896-1966)，原名永鑫。廣東五華人。1919年參加五四愛國運動，受共產(chǎn)黨人和馬列主義書刊的影響，1924年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新中國成立以前，歷任中共七縣(興寧、五華、豐順、梅縣、大埔、揭陽，潮安)聯(lián)合委員會書記，東江特委常委、軍委書記，東江工農(nóng)武裝總指揮，紅軍第十一軍軍長兼代政治委員，七屆中央候補委員，1948年任東北行政委員會交通部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調(diào)廣東工作，先后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常委、廣東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廣東省委書記兼副省長等職，主持省人民政府工作。1954年9月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1956年9月，在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繼續(xù)當(dāng)選為中央候補委員。1957年在廣東反地方主義時受到錯誤的處分。1958年下放到增城縣，任縣委書記。1966年11月4日病逝于廣州。粉碎“四人幫”后，黨中央做出決定，為古大存平反，恢復(fù)名譽。

《潘蘭史仕女圖》(肇慶市星湖文物管理所藏)

《潘蘭史仕女圖》，紙本。設(shè)色。作品上無作者款識，僅見右下角鈐有“潘蘭史浮海外行篋珍藏”朱文方印。畫上詩堂及畫幅裱邊布滿他人因應(yīng)潘蘭史所請寫下的題跋，及潘氏本人自題一段。我認(rèn)為原定名“潘蘭史仕女圖”不妥，需要糾正的要點在于：一是正名，二是確認(rèn)年代。

從畫幅保存的狀況來看，作品本屬于一幅佚名作，否則，潘飛聲不會僅在其上加鈐“潘蘭史浮海外行篋珍藏”朱文方印，而于裱邊上另行題詩。因此，該畫不應(yīng)是潘氏所作，《潘蘭史仕女圖》的定名可說是不確的。

潘飛聲(1857—1934)，字蘭史，號老蘭，晚年別署水晶庵道士，室名剪淞閣。其祖自潘振承從福建龍溪老家到廣東發(fā)展，幾經(jīng)打拼，成為廣東十三洋行首富，并因此落籍番禺(今廣州市)。潘飛聲是其第六代子孫。潘飛聲雖無功名，但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接受德國柏林大學(xué)聘請，在德國教授漢文學(xué)，因此也結(jié)交了一些國際友人。“潘蘭史浮海外行篋珍藏”反映的正是這一段經(jīng)歷。回國后，居于祖居廣州河南龍溪的花語樓，著述《西海紀(jì)行卷》及《天外歸槎錄》二書，詳記其出國及返國的經(jīng)歷。不久赴香港，主《華報》、《實報》筆政。后又到上海加入由柳亞子、陳去病所創(chuàng)的南社。此時，吟詠甚多，與詩社中的高天梅、俞劍華、傅屯良譽為“南社四劍”。故潘以“說劍堂”作為他的詩詞集名。又參加希社、漚社、鷗隱社及題襟金石書畫會等。晚年在上海以賣文為生，家境清貧。常與粵籍才人黃遵憲、吳趼人、邱菽園、邱逢甲等交游。民國23年(1934)病逝于上海。

從作品所體現(xiàn)的風(fēng)格來看，其創(chuàng)作時間明顯要早于潘飛聲(1857—1934)生活的年代。特別是發(fā)縷裹耳的造型手法，與清代康熙至乾隆時期，福建德化生產(chǎn)的觀音瓷器造型極為相像(見附圖)。發(fā)縷裹耳可說是德化觀音造型的一大特色。《潘蘭史仕女圖》雖然佚名，然依據(jù)該特征，以及潘氏祖籍的關(guān)系，我們有理由相信該畫是一件清代的佚名作品，而且是清代福建人的佚名作品。

此外，為該畫題詠的詩文極為豐富，而且多與該畫的題材有關(guān)，茲錄于下：

詩堂一：“尸居馀氣楊仆射，奴事阿磨未足憐。千古勛名滿青史，幾人知已屬嬋娟。甲辰六月題奉蘭史詞壇雅正。倚云弟陳苑。”鈐“衡山陳氏”白文方印

詩堂二：“聞有扶馀在海濱，橫磨匣劍秘龍身。便宜一個張紅拂，附作虬髯傳里人。壬寅正月八夜陳卓枚觀察召集景泉，蘭史先生屬題即正。唐景崧。”

右側(cè)一：“百萬貔貅不動思，上公馀氣最先知。美人暗合兵機意，即在權(quán)門免脫時。劍膽琴心執(zhí)拂身，一雙俊眼識風(fēng)塵。不須更作虬髯妹，已是飛行絕跡人。蘭史典籍仁兄屬題即正。辛丑六月，王恩翔自南洋游歸。”鈐“曉蒼”白文方印。

右側(cè)二：“平生愿作張堅度，人道才如李藥師。獨對丹青灑雄淚，不曾真受美人知。蘭史征君削正。邱逢甲。”鈐“南武山人”朱文方印。

右側(cè)三：“漂泊鸞凰后嫁身，獨將慧眼別風(fēng)塵。平生未遇虬髯客，孤負(fù)天涯口美人。意氣何慚李藥師，雄心偏許侍兒知。大王西岳何須 問，自有人間富貴時。封侯無分過新亭，半壁河山酒未醒。整我青衫深下拜，最憐知己出娉婷。光緒壬寅小除夕，獨立山人飛聲題。”鈐“說劍堂印”白文方印。

左側(cè)一：“虛堂說劍邀奇士，小閣焚香醉美人。題贈前人好詩句，披圖夜靜喚真真。蘭史詞宗屬題即正。弟貝蔭泰。”鈐“貝氏”白文方印。

左側(cè)二：“雪夜棋坪記裼裘，太原豪舉足風(fēng)流。如今陌路誰紅拂，枉向虬髯語十洲。蘭史先生屬題，林鶴年鐵林。”鈐“鳳凰臺客”白文方印。

左側(cè)三：“慧眼紅顏，問誰是、風(fēng)塵知己。端不料、回頭一笑，竟甘身委。侍酒宴前非本意，改裝馬上渾閑事。算侯門，何幸巧相逢，情先許。虬髯會，釵裙智；藥師戀，英雄氣。恐傳來眉語、畫圖難似。陌路禍胎容易息，鏡臺好愿終能慰。勸人間、休復(fù)誚私奔，同心耳。老蘭愛我索題，花笑詞客楊其光時同客香海。”鈐“口西”白文方印、“珠江好山水”白文方印。

下部一：“肉眼紛紛亂涇渭，三郎劍斫憑誰慰，仰天短盡英雄氣。英雄末路遭佳人，憐才默夕翠眉顰，相將揮麈出風(fēng)塵。我生恨晚復(fù)坎坷，緬懷彼美空高歌，知音落落又奈何。老蘭征君屬題，壬寅春，梁麟章。”鈐“臣麟章”朱白文方印、“人比梅花瘦”白文方印。

下部二：“落拓風(fēng)塵李藥師，壯心還有美人知。嗟予獨灑裴劉淚，未及虬髯買酒時。留得丹青認(rèn)翠顰，披圖應(yīng)許喚真真。潘郎乍醒羅浮夢，又愛汾州逆旅人。蘭史大兄游羅浮歸，有‘從古名山愛美人’之句，屬題是卷，因戲及之，即請吟正。壬寅四月，黃純熙。”鈐“師穆”朱文方印。

觀諸人題詠，該圖當(dāng)屬表現(xiàn)隋末時期風(fēng)塵三俠中的紅拂女形象，諸友人則藉此感嘆現(xiàn)實生活中潘飛聲重情重義的浪漫情懷。由是，該圖的正確定名應(yīng)是《清代佚名紅拂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