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腦子里滿是父親的影子……我不記得父親的生日,不知道他愛吃的菜,不知道他心里的樂與苦……”在南京讀書的一個戰友打電話說自己正在車站候車,因為父親病情惡化了,家里讓他務必連夜趕回。他的聲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啜泣和沉重的喘息聲。足足四十分鐘,在他候車的那段時間里,我是一個忠實的聽眾,靜靜地傾聽、傾聽。
聽著他與父親的故事,我的腦子里滿是我父親的影子。戰友的電話,掀起了我心底的脈脈溫情和隱隱傷痛,我也是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任性自我的孩子,是個永遠不懂珍惜的孩子。我不記得父親的生日,不知道他愛吃什么菜,不知道他心里的樂與苦……
作家畢淑敏說,時光催人老,盡孝要趁早啊,為兒女的,千萬莫作“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終身憾事!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我心里一顫,任憑決堤的情感泛濫,多想去好好審視父親、閱讀父親——帶著一顆赤子的虔誠和不安的心。
閱讀父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和父親之間的隔膜,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結了厚厚的痂。我撒著歡兒長大,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挺拔威武的身材變得佝僂,飽滿光生的臉膛皺紋叢生、濃密發亮的黑發落滿霜花,我享受父親賜予的溫情呵護,享受父親帶來的衣食富足,卻從來不懂父親。父親的愛、父親的情,父親的溫存,那么甘飴悠長、綿密深邃,若芳香飄散在空氣里,無處不有卻難以觸摸。
我沉默的父親,和天底下所有的父親一樣,孤獨、堅韌而倔強。在我的印象中,他像頭默默勞作的老黃牛,他將聰明和智慧給了工作,工資和獎金給了母親,思念和牽掛給了我們姐弟六個。父親愛看書,要不要抽支煙,除此之外好像沒有什么嗜好,或許他根本沒有多余的精力和財力經營自己的嗜好,他最大的幸福就是踏踏實實勤勤勉勉把工作干好,老老實實本本份份把家經營好。
從我記事起,父親和我之間很少溝通,作為一名警察,他像開足馬力旋轉的陀螺,一年四季,忙完局里忙家里,沒有片刻停息。脫下威嚴整肅的制服,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居家男人,夏天打煤球,冬天儲白菜,他會頂風冒雪騎單車到幾十里外的鄰鎮買肉回來,只因為那里的肉比家門口的便宜些。長大些的我常常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掙錢,該要多大的本事才能操持好有著六個孩子兩個老人的十口之家?
父親從來就是家里的擎天柱。或許在愛面前,語言會蒼白無力,我的父親從來是那么疏于表達。記得小時候,父親忙完了公務從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冰冷的手伸進我的被窩,用胡子拉茬的嘴親我的臉,當我從睡夢中驚醒殺豬似地叫起來時,父親總帶著一臉壞笑問我:“想吃點啥?走!下館子去!”我把頭搖得像波浪鼓,翻過身又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起床揉著惺忪的眼,總能看見枕頭邊有一把糖果,或者一個小玩意兒。
在孩子成長的道路上,父親永遠是那鋪路的石,負重的基,指路的燈。中專畢業后等待分配工作那段時間,我在縣城一政府部門干臨時工,每天朝九晚五上八個小時的班,打水掃地看報紙,日子乏味得像白開水。我受夠了小縣城的拘囿閉塞和市井氣,于是在那年冬天毅然報名參軍。對于我的選擇,家里人一致反對,母親的理由是我在縣城找個工作,娶妻生子過安穩日子多好,何苦再去部隊受那份罪?平日話不多的父親關鍵時刻站在了我這邊,他引用毛主席離開韶山時吟詠的一首詩給我打氣:“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無處不青山。”男孩子就得走南闖北經受摔打,當兵盡了義務、長了見識,還能練一副鐵身板!我走那天,一家老小趕到車站送我,列車啟動了,我在人群中尋不著父親。后來才聽母親說,幺兒第一次出遠門,父親終于忍不住了,躲在沒人的地方抹眼淚呢。
一生平凡,不曾讓我感到驕傲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內心里摯愛著親人卻不善表達的父親。長大成人后,渴望獨自飛翔的兒子可以飛得很高很遠,卻永遠也飛不出父親心靈的廣場。
那位戰友終究沒能挽留住父親,所幸他是牽著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讓父親合上了雙眼。戰友在電話里說,父親遽然去世后,自己就是家里的頂梁柱,這才忽然發現自己還很嫩,很脆弱,每次聽到劉和剛演唱的《父親》,就禁不住潸然淚下。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為了我們的父親,不妨痛痛快快哭一場,然后擦干眼淚,在心中矗立一塊關于父親的豐碑——盡忠盡孝,一輩子做一個大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