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靈剔透之心，幽虛澄澈之境

摘要：孫綽《游天臺山賦》為魏晉時山水賦名作，景幽境美，頗有后世詩歌意境美的特質(zhì)。本文結(jié)合東晉玄學之風，在對同時代文學背景的考察中，論述此賦意境美之特質(zhì)何由而來。

關(guān)鍵詞：意境；山水；游心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3-0161-03

《游天臺山賦》為東晉玄言詩人孫綽的山水賦名作，當年孫綽曾自許“試擲地，有金石聲。”孫綽(314-371)，字興公，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遙人)，曾任佐著作郎、征西將軍參軍、太學博士、散騎常侍、廷尉卿等職。他熱愛自然，以逍遙山水為樂。《晉書·孫綽傳》載其“少與高陽許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會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哄曾自言“經(jīng)始東山，建五畝之宅，帶長阜，倚茂林，孰與坐華幕擊鐘鼓者同年而語其樂哉?”他頗以山水風流自許，《世說新語-品藻》記載他的自評：“下官才能所經(jīng)，悉不如諸賢；至于斟酌時宜，籠罩當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時復托懷玄勝，遠詠老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wù)經(jīng)懷，自謂此心無所與讓也。”同時，孫綽又為當時文字之冠，《世說新語·文學》記載：“(許)詢、(孫)綽并為一時文宗。”《晉書·孫綽傳》也載：“綽少以文才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東晉時代，玄學大盛，孫綽為當時玄言詩人之杰出代表。以孫綽一代玄言詩人之詩心，—代才子之文采，而合天臺之佳山勝水，遂成《游天臺山賦》之文情俱美之文。《游天臺山賦》好似清風明月，令人有出塵之想。細味此賦，環(huán)境之幽虛、人物之遺世脫俗、人物心胸之澄澈及玄理的空透共同構(gòu)成了此賦的玄學意味與清美特征，成就了此文空靈剔透的意境美。

一、意境與魏晉玄學的關(guān)系

“意境”說是中國詩歌的重要審美理論范疇，尤其是對山水詩的審美評價與判斷中的一個重要批評尺度。“意境”在詩論中首見于唐王昌齡的《詩格》，此理論經(jīng)過嚴羽及王士祺等人的發(fā)展，至王國維的“境界”說而發(fā)展成熟。“意境”說是極具本民族審美心理特點的文學理論，在其形成過程中，與魏晉玄學有極大的淵源關(guān)系。魏晉玄學的一個重要命題即為“言意”之辨。“言”能否表達“意”?魏晉玄學的主流觀點認為“言不盡意”。《莊子·外物篇》講道：“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認為只有超越“言”，才能體驗和把握“意”。玄學家王弼在《周易略例》中，將莊子的“得意忘言”發(fā)展為“得意忘象”，指出“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強調(diào)為“得意”而不可執(zhí)著于“言”、“象”。陸機也強調(diào)指出，作家不能釋懷的“恒患”就是“意不稱物，文不逮意。”這些說法都在強化一個意思：“言”無法完全地完成對“意”的充分表達。這些本來只是形而上的哲學意義的探討，但卻影響了當代及后世文人的藝術(shù)審美趣味，并對“意境”說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魏晉玄學影響了后來“意境”說的產(chǎn)生，“意境”說實從“道家(元氣論)孕其胎，玄學助其成，禪宗緣起論促其生。”而即使一向被認為是“意境”說產(chǎn)生的直接根源的禪宗“也是嫁接在莊學這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上的。”“不研究老子和莊子的美學，就不可能真正懂得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意境的秘密。”孫綽作為東晉時代的一位重要玄言詩人，作為老莊哲學的崇奉者，以他對老莊“無”的世界本原的哲理體認及其對自然山水的審美情懷，當他捉筆為文，吟詠山水之際，玄學素養(yǎng)給了他空靈剔透的心靈，自然山水又以其自然而生的造化靈秀之美與其心靈呼應(yīng)，心生萬物，萬物在心，自然山水的幽虛澄澈與其玄心的澄澈通透恰相諧和，遂無心造境，境卻自生。《游天臺山賦》雖是一篇帶有玄言色彩的山水賦作，卻已具備后世“意境”說所必備的基本要素。

二、情與景，理與景

明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提出：“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范唏文《對床夜語》也說：“景無情不發(fā)，情無景不生。”在這些對“意境”的論述中，均強調(diào)了“情”與“景”兩個重要因素。“意境”本乎情與景，只有情與景的妙合無垠才能構(gòu)成“見不盡之意盡于言外”的藝術(shù)效果。《游天臺山賦》篇序言開端作者則以天臺與方丈、蓬萊、四明相提并論，并贊其為“山岳之神秀者也。”方丈、蓬萊俱為傳說中的海中名山，虛無縹緲，四明也為“方石四面，自然開窗”的剔透空靈之自然造化，此即為天臺山罩上了虛靈空幻之色彩。接著再以不憚煩的虛飾之筆精工細描天臺山所在地的遙遠難至，“所立冥奧，其路幽迥”，其所處則“或倒影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嶺。”與風起云涌的大海為伴，以峻極峭極的山嶺為鄰，所欲尋訪者必得“始經(jīng)魑魅之途，卒踐無人之境”，出生入死也未能得睹天臺之真貌，“舉世罕能登陟，王者莫由禋祀”。序中所寫天臺山之幽絕為整個賦之基色。作者又在賦正文中窮形盡相地描繪了天臺山之幽遠、與世隔絕之清虛之境。“蔭牛宿以曜峰，托靈越以正莖。結(jié)根彌于華岱，直指高于九嶷。應(yīng)配天于唐典，齊峻極于周詩。”夸飾驚嘆之余以“邈彼絕域，幽邃窈窕”結(jié)之。人跡罕至之境，仿如世外絕域，“近智以守見而不之，之者以路絕而莫曉。”有心與有幸享受天臺山水之美的只有那些遺世脫俗之人間清高者，“非遺世玩道，絕粒茹芝者，烏能輕舉而宅之?”只有這些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脫棄塵俗者方能歷險經(jīng)難，得以高翔駐足天臺幽境。“跨穹隆之懸磴，臨萬丈之絕冥。踐莓苔之滑石，搏壁之之翠屏。攬樛木長蘿，援葛藟之飛莖。”游賞之人悠游于天臺山之深澗險壑之中，輕松瀟灑，無膽戰(zhàn)心驚之意。卻有仙人飛渡之飄然。“追羲農(nóng)之絕軌，躡二老之玄蹤”正是遺世脫俗者的精神內(nèi)核。賦之結(jié)尾歸于玄理闡發(fā)：“悟遣有之不盡，覺涉無之有間。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予三幡。恣語樂以終日，等寂寞于不言。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于自然。”“曲終奏雅”，從形式上看賦文之景與情似乎截然分開，但只要細讀全文就會發(fā)現(xiàn)，篇末之理不過是漢大賦結(jié)構(gòu)形式的留存。在對天臺山水的描寫過程中，孫綽以極清麗靈動之筆寫天臺山之幽虛澄澈之景，幽虛澄澈之景又處處合以詩人的空靈剔透之心，此空靈剔透之心雖尚未為后世詩家的純粹自我心靈之抒情，而多為玄理統(tǒng)攝下的情感，但因其玄學之“無”理的空透之詩意存在，此理此情與幽虛之景恰相諧和，兩者聯(lián)袂而來，景與理諧，理因景顯，二者相得益彰，景因理之存在而倍顯幽靜澄明，理因景之設(shè)而顯清明易曉。

三、透徹玲瓏之境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嚴氏認為意境之妙在于情與景高度融合后之“無跡可求”，至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shù)效果。“意境”之境外有無限意味，有豐富的難以言傳的意義空間，“意境”是“藍田日暖玉生煙”，是可置于眉睫之前卻不可言說的審美境界。后來唐代王昌齡《詩格》中講到：“詩一向言意，則不清則無味；一向言境，亦無味；事須與境與意相兼始好。”這里所提到的重要的意境生成因素，應(yīng)該說，孫綽的《游天臺山賦》已一一具備，“不清則無味”，王昌齡對于“意境”之味的要求，《游天臺山賦》卻以其美妙而又寥廓的自然、高風逍遙的玄學品格的完美結(jié)合而成此文玄學之至清至澄之味與其暗合。

孫綽作《游天臺山賦》實并無實地游玩之經(jīng)歷，本篇全為心向往之而放飛自己之幻想而成的杰出之作。“馳神運思，晝詠宵興。不任吟想之至，聊奮藻以散懷。”本篇實為一篇心游之文，作者在“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之中，心神自由玄想，神與物游，窮情寫物，表現(xiàn)出鮮明的玄學觀照事物之“游心”與“玄覽”特征。《老子·十章》之“滌除玄覽，能無疵乎?”西河上公釋之為：“心居玄冥之處，覽之萬物，故謂之玄覽。”莊子則名其為“游心”，《莊子-養(yǎng)生主》：“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莊子·刻意篇》云：“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老子之“玄覽”與莊子之“游心”俱強調(diào)了人的精神作用，一己雖存，而精神卻馳騁八極，縱橫千里。孫綽在超脫虛靜的襟懷中，在空靈飛越的“玄覽”中，推己及物，以神觀物，體驗了天臺山之自然萬物，感受著山水生命的清幽無塵的情調(diào)。為天臺山之神幽所感所誘，作者不任吟想之至，遂“馳神運思，晝詠宵興。不任吟想之至，聊奮藻以散懷。”天臺山遂在作者的心馳神往中翩翩走來，“恣心目之寥朗，任緩步之從容。”以平曠無累之心胸品自然之清妙，聆山水之清音。“過靈溪而一濯，煩想于心胸”，借自然山水滌蕩心中埃塵，拋卻塵世之功名利祿之心、權(quán)競機詐之想，“于是游覽既周，體靜心閑，害馬已去，世事都捐。”“凝思幽巖，朗詠長川。”凈化的主體情感和澄明的自然物象，二者天然合一，澄明清澈的自然山水與超然的精神追求水乳交合，難分彼此，實現(xiàn)了與自然同體、與天地長存的人生境界，萬物之靈趣與人之情趣渾然相融，在對自然山水的欣賞中，玄理的高度恩辨與文學的意象巧妙結(jié)合，使此篇具有了最深邃、最空靈的審美情致。環(huán)境之幽虛、人物之遺世脫俗與玄理的空透均在作者的玄想中得以自由融合而了無痕跡，在玄想中，自然山水成了玄學精神的象征，玄學精神又在自然山水中得以審美化呈現(xiàn)，而抽象之玄理也在自然神游中不期而至。三者有機融合而又相得益彰，使《天臺山賦》總體呈現(xiàn)出一種玄學統(tǒng)攝下的清美意味，令人覽之不厭而又味之不極。

四、結(jié)語

魏晉時期，玄學熾盛，玄學思想滲透了文人們的生活、思想與理想。文人們自覺地追求心靈世界的空明和開放，精神生活的超越和豐富，生命意識的自由和高遠。遠離塵濁的自然山水遂成了人們追求超世俗精神美的最好寄托之所。“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文人們以林泉蕩滌胸懷，在自然山水的審美盤桓中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超脫，同時完成對“道”的體認。莊子《知北游》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圣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文人們在對山水之美觀照中，在對自然之美的賞玩中，哲學思辨在審美活動中實現(xiàn)，澄澈的山水凈化了審美者的心靈，審美者遂擺脫了功名利祿等世俗枷鎖對人的束縛，使審美者在對自然景物的審美觀照中自覺地達到逍遙自適的精神境界，從而由身游轉(zhuǎn)為心游，玄思寄托山水，山水承載著玄思，在山水與玄思的交融中，化重為輕，化苦為樂，在大自然的清幽雅遠之中，蕭暢情懷，淡盡憂思，“散以玄風，滌以清川”，“道足胸懷，神棲浩然。”

人評東晉玄言詩都沿用鐘嶸的評論“平典似道德論”東晉詩壇也因其濃重的玄言色彩一直為后世文人所輕視，而作為東晉大玄言寺人孫綽的這篇《游天臺山賦》雖是一篇玄言山水賦，卻無任何枯燥色彩，而洋溢著令人心曠神怡又心想往之的美學情蘊。為什么同樣是寄托玄理的文章卻取得了截然不同的藝術(shù)效果?這應(yīng)該說和賦這種文體有很大的關(guān)系。

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劉勰《文心·詮賦》：“賦者，鋪也；鋪采摘文，體物寫志也。”“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賦的文體特征決定了玄言賦作窮形盡相的描摹特點，力求極聲貌以窮文，孫綽關(guān)于天臺山環(huán)境之清幽、和諧、美麗均不惜筆墨，著意鋪排與夸飾，山水賦對賦之欲麗的發(fā)揮，對山水景物窮形盡相的刻摹，恰好彌補了玄言詩“平典似道德論”枯淡寡味的不足，但又結(jié)合了玄言詩的清虛恬淡之風，寫實與寫意相結(jié)合，以悟理、悟道的思想為統(tǒng)攝。一面把天臺山的幽虛空寂之美寫得出神入化，一面極力融入空透的佛道哲理，使人情、物意、玄理三者水乳交融，創(chuàng)造了一種極為清虛空靈又晶瑩剔透的美學意境，是一篇難得的具有意境之美的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