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先秦儒家思想中,經權問題的討論是與義利問題結合在一起的。在儒家思想家對經權問題完善的過程中,也預示著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方面表現了儒家的人文主義觀念的提升,同時也折射出儒家價值體系向權威主義衍化的歷史趨勢。
關鍵詞:先秦儒家;經權;道德原則;道德選擇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3-0105-03
在中國倫理思想史上,經與權的關系涉及的是道德評價和道德選擇的問題。在倫理學上被引申為特殊情況下人們選擇道德準則或道德行為時應當有所變通,反復權衡,從而做出最佳的選擇或評價。“就‘經’與‘權’——‘常義’與‘應變’——矛盾統一的模式本身而言:它揭示了道德原則的絕對性與靈活性的統一,道德實踐的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統一,以及實踐低層次的道德原則應服從高一層次道德原則的要求。”
孔子是明確提出經權觀念的思想家。他在《論語·子罕》(以下只注篇名)中提出:“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意思是說,可以同他一道學習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道取得某種成就;可以一道同他取得某種成就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道事事依禮而行;可以一道同他事事依禮而行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道通權達變。當然,孔子經權思想的外延是非常豐富的,包括日常生活、處世原則、君臣關系等等。
相較于孔子,孟子對經權關系有了更為明確的論述。他在《孟子·盡心上》(以下只注篇名)中指出:“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為百也。”孟子在對固守原則不知變通(“執一”)和中道(“執中”)的否定中肯定了權變(“權”)重要價值和意義。他認為,“執一”就是拘守規范不知權變,“執一無權”必然導致一般規范的僵化,并使之難以應付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反過來限制了規范本身的作用。作為孔子思想的繼承和發展者的孟子,在經權思想上的討論要比孔子深刻和豐富得多。
作為先秦儒家思想的總結者,荀子對經權觀做了更為細致的分析。如果主體能夠在具體境遇中面對世界,毫不退縮,并成功應變,那就能從一個方面實現自身的價值。他把這樣的人稱為“通士”。“物至而應,事起而辨,若是則可謂通士矣。”(《荀子·不茍》)(以下只注篇名)以善于應物為“通”,表現了荀子對境域中具體權變的注重。荀子還從當時的各種社會關系入手討論了忠君孝親原則的可變通性。“今命則親危,不從命則親安,孝子不從命乃衷;從命則親辱,不從命則親榮,孝子不從命乃義;從命則禽獸,不從命則修飾,孝子不從命乃敬。”(《子道》) “比干、子青忠而君不用,仲尼、顏淵知而窮于世,劫迫于暴國而無所辟之,則崇其善,揚其美,言其所長,而不稱其所短也。”(《大略》)
透過相關的表述我們可以看出,在“行權”和“執經”之間,儒家有重視“行權”的傳統。但我們必須理解這一點,即儒家對“行權”的重視并不意味著是對“執經”的簡單否定,相反地,他們是對“經”的優先肯定之下談論“行權”的必要性的。
應該說,孔子經權問題的提出是出于對其他哲學問題的思考。我們知道,孔子在對義與利的辨析上,表現出重義輕利的價值取向。與確認義的至上性相應,孔子首先將關注的重點指向了道德原則的絕對性。以仁道而言,主體必須無條件地時時恪守,不可違背這一至上原則。“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里仁》)仁道的外在表現即為禮,仁與禮盡管在內涵和外延上有區別,但作為一般的道德原則,二者在作為道德原則普遍必然性的意義上具有相通之處。“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源》)禮作為道德原則,構成了無條件的絕對命令。道德原則一旦被賦予無條件的、絕對的形式,就具有了對感性利益關系的超越性。“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八佾》)這里,從道德原則與具體利益的關系上,進一步突出了原則的至上性。
孔子在突出道德原則的至上性、絕對性,當然并不僅僅是出于對當然之原則本身的偏愛,這里有著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方面,道德規范作為一定時期社會關系的反映,總是從一個方面體現了人的社會本質屬性,所以,對道德原則的態度,往往反映了作為社會存在的人的看法。從這一角度看,孔子賦予道德原則以絕對性的形式,同時即意味著對人的類本質的提升,而后者在更廣的意義上又蘊涵對人作為族類存在的人的價值的尊重。孔子將道德原則看作無條件的絕對命令,同時又有另一方面的含義。這就是當他在強調當然之則的至上性時,他也表現出了某種獨斷論的傾向。盡管如此,但作為儒學的開創者,他的態度還不像后來的正統儒家那么狹隘。在肯定以原則規范現實的同時,他并不完全否認原則本身在運用中的理論張力。“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泰伯》)對這種現象,孔子并沒有拘泥于正名的原則,而采取了“從眾”的靈活態度。這表明,在他看來,禮所規定的一般要求,并非絕對不可修正,而是可以看具體的歷史情景而有所變通。這種靈活性同樣體現在處世原則上。“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泰伯》)孔子的這些思想表明,他已經開始將道德原則與具體的情景聯系起來,對此,他有一個總體上的表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義”本來指當然,但當與“無適”、“無莫”相聯系時,便同時帶有了適宜、權宜之意,面對社會現實中各種復雜的對象和關系時,主體既不能應當專執于某種行為模式,也不應絕對地排斥某種模式,而應該根據具體境遇,選擇合適的行為方式,孔子的這些看法已經注意到了人作為道德主體,既體現了類的普遍本質,同時又是處于特定關系中的具體存在,道德行為既需要普遍的原則的指導,又必須考慮人所處的特定情景。
相較于孔子,孟子似乎更加注重權變的價值和意義。孟子認為,主體所面臨的境遇,不僅呈現出特殊的形態,而且往往包含著內在的緊張與沖突,后者在更深的層面上表現了境遇的復雜性,并使權與時進一步成為必不可少的行為環節。“桃應問曰:‘舜為天子,奉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屣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訴然,樂而忘天下。’(《盡心上》)作為具有多重社會身份的舜,面對法律與道德、道德規范中“忠”與“孝”的緊張沖突。顯然,單純對道德原則的“執一”已經無法適應這種情況,唯一的辦法就是個體自身理性的權衡了。“它實際上以尖銳的形式,突出了個體境遇的二難性質與‘權’的關系,并且在強調選擇(權衡)不可執一的同時,又肯定了個體存在價值的獨特性。”
當然,在孟子那里,權與經又有主次之分:權在總體上似乎從屬于經。對孟子來說,權的作用主要在于通過各種具體規范的適當調整使最高規范的運用更為完善,而并不是從根本上偏離最高規范。“為政不因先王之道者,可謂智乎?”(《離婁上》)“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離婁上》)在此,仁道原則被提高到了至上的地位,他為人們的政治、道德行為規定了一個不可逾越的界限。
荀子從當時的各種社會關系入手來說明忠君孝親原則的可變通性,以此來表現他對境遇中具體權變的注重。荀子把境遇的理性分析,看作物至而應的前提,就利害關系而論,“見其可利也,則必前后慮其可害也者;而兼權之,熟計之,然后定其欲惡取舍。”(《不荀》)“取舍”是特定情景中對具體利害關系的選擇,“前后慮”、“兼權”、“熟計”則是理性的分析,在這里,境遇中的選擇即建立在主體的理性考察之上。可以看出,荀子所理解的“權”,實際上具有雙重含義:它既是指靈活變通,又是指理性的比較,正是二者的統一。在這里,更加突出了道德行為主體的自覺性。
對境遇的注重及權變的允許,首先意味著確認道德原則有相對性的一面,在這一方面,孔孟荀確實表現出相近的運思傾向。不過,境遇的特定性,又不僅僅與道德原則的變通相聯系。根據一般的道德原則,臣子應當對君主表現出忠誠之心,而忠則意味著對君的失當之處加以勸諫,但在某些情況下,則不必履行一般的臣子義務,而首先應當考慮如何避免與暴君的沖突,以便身處暴國而能獲得人身安全。這種看法雖然是一種明哲保身的態度,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其中無疑又蘊涵著對感性生命的尊重和對個體存在價值的注重,正是后者,使荀子對境遇與權變的考察體現了某種人文主義的價值取向,他同時也多少沖淡了以等級結構規定個體的整體主義取向。“但到了荀子,則人文的主義,徹底顯發成熟,而超人文的精神完全隱退了。”
當然,荀子肯定了存在境遇中道德原則的變通,一開始就滲入了理性主義的精神。與這一思維傾向相適應的是,荀子強調,特定境遇中的靈活變通,不能完全背離一般的規范。“宗原應變,曲得其宜,于是然后圣人也。”(《非十二子》)荀子認為,一般的原則盡管可以視具體的情景作合理的變通,但這并不意味著無條件地否定原則本身。道德原則固然可以加以調整,但其中總是具有以一貫之的穩定方面,原則的這種穩定的方面,即構成了情景分析及靈活應變的依據,如果在講權的同時忽略了原則的一貫性,那將會使應變過程難以適當的展開。“一廢一起,應之以貫。理貫,不亂;不知貫,不知應變。”(《天論》)可以看出這一主張蘊涵著如下觀念:一般規范中必然包含著某種恒定的普遍原則,特定境遇中所變通的,主要是規范所涉及的具體要求,而不是其中的恒定原則。“禮豈不至矣哉!立隆以為極,而天下莫之能損益也。”(《禮論》)“足以為萬世則,則是禮也”。(《禮論》)這里的“禮”即為恒定的道德原則。顯然,荀子給“權”規定了一個界限:它始終難以超越規范之中的不變原則,而對“權”的限定,則意味著把“經”作為更為主導的方面。一般規范中最為普遍的東西,也就是“道之大體未嘗亡也。”(《天論》)
在對先秦儒家經權思想做詮釋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一方面,儒家代表人物對經權問題的辯證考察,隨著對經權問題本身的邏輯上的完善和內容上的豐富,人文精神也逐漸得到了凸顯和提升。同時在思想價值層面,儒家思想也逐漸向權威主義的方向衍化。這一衍化在經權關系上表現為:“大德不踰閑”(孔子)——“執中而權到君子反經”(孟子)——“以權應變到以道壹人”(荀子)的邏輯軌跡。當然,這種理論上的完善并不僅僅是由于思想家自身的主觀努力所致,在其現實性上,也是當時的歷史大一統的客觀要求在理論上的表達。這種理論訴求以“天下無二道,圣人無二心”的歷史最強音表現出來,預示了秦漢以后儒家學說最終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形態存在的必然邏輯。當然,這已經是另外一個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