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詩特別是七律中“對仗”,歷來是律詩創作的重點和難點。雖然有人講詩的開頭很重要,應“工于發端”,有人講結尾也很重要,“一篇全在結尾”;但對于律詩創作來說,中間四句(三、四、五、六句)兩聯(頷聯和頸聯)應是全詩中最需要著力的地方,也是最難于寫得好的地方。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中間兩聯是全詩的“主干”,全詩的主要內容要靠這四句詩來完成。二是寫這四句詩技術上難度較大,頷聯和頸聯均要求“對仗”。對仗不僅要押韻、合律、相粘,而且“出句”(又稱“對句”)與“結句”要按詞性“對”起來,“對”得工整,“對”得合乎規范,這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前人說:“出句易工,對句難工”,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當然,這兩聯四句詩如果“對仗”得好,從“技術”層面上升到了“藝術”的層面,那就如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先生所說的那樣,整首詩就會“形成整齊的美”,給讀者一種強烈的音樂節奏感,在抑揚頓挫、回環往復中得到審美享受。
“對仗”盡管難寫,但古往今來,律詩中的“好對仗”還是層出不窮。這里,我們重點探討一下南宋詩人陸游律詩的“對仗”藝術。“他的七言律詩最為人稱道”(著名學者章培恒語)。南宋詩人劉克莊稱贊陸游律詩的對仗為“奇對”,“古今好對偶被放翁用盡”。清代著名詩人趙翼更是贊不絕口:“放翁以律詩見長,名章俊句,層見迭出,令人應接不暇。使事必切,屬對必工,無意不搜,而不落纖巧;無語不新,亦不事涂澤;實古來詩家所未見也。”(見《甌北詩話》)
在陸游的“對仗”中,有一些可說是千古絕唱。如: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頷聯)這不僅是江南農村的一幅工筆畫,而且又是蘊含著深刻生活哲理的名言雋語。在中國古典詩歌律詩的“對仗”中,這一聯詩幾乎可以考頭牌,至今還有巨大的生命力。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春雨初霽》頷聯)這是一聯生活氣息極濃、意境極佳、情調高雅的好詩,是詩歌中的“極品”,讀之令人消倦脫俗,歷代詩家評價極高。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病起書懷》頷聯)這是一聯散發著強烈愛國主義情緒、鼓舞人心、激勵人們志氣的詩歌,特別是“位卑”一句,一直是當今人們引用頻率最高的詩句之一,具有極強的感染力。
還有大量的“對仗”,雖然不能稱為“千古絕唱”,但卻可以稱為“千古名句”。如——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頷聯)寫軍旅生活,動人心魄。
“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頷聯)寫政治腐敗。憤懣之情,溢千言表,是揭露壓制人才的經典名句。
“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村居書喜》)寫春天新晴景色,令人身歷其境。“花氣襲人”句,竟被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化為賈寶玉大丫環的名字——花襲人,可見影響之大。
“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黃州》頷聯)沉郁悲愴,言已盡而意無窮,是寫英雄有志難申的佳句。
“風力漸添帆力健,櫓聲常雜雁聲悲。”(《望江道中》頸聯)前句兩“力”相呼,后句兩“聲”相應,是寫古代秋冬時節旅人在江上行船趕路的名句。
“驚雁數聲投野澤,悲笳三疊上霜云。”(《十一月四日夜半枕上口占》頸聯)是寫秋冬之際野外風景的佳辭妙句,令人神往。
此外,陸游詩集中的頷聯和頸聯,還有數不勝數的“奇對”、“佳對”、“工對”,無論是使事、抒懷、寫景,都達到了趙翼所說的“無意不搜”、“無語不新”的地步,讀來令人神往。這里試舉數例:“發無可白方為老,酒不能賒始覺貧”(《七十三吟》);“星辰北拱疏還密,河漢西流縱復橫”(《夜步庭下有感》);“苜蓿花催春事去,梧桐葉送雨聲來”(《病中夜賦》);“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書室……長句》);“風迓鐘聲云外寺,山搖燈影酒家樓”(《夜步》);“丹楓落日野橋晚,斷雁濕云江路秋”(《醉題埭西酒家》);“綠葉忽低知鳥立,青萍微動覺魚行”(《初夏閑步村落間》);“千點荷聲先報雨,一林竹影剩分涼”(《秋興》);“清溪橋斷舟橫岸,小塢梅殘雨漬香”(《法云僧房》);“樹合綠蔭山鵲鬧,盆鐫紫石水梔香”(《戲詠鬧適》);如此等等,舉不勝舉。總之,陸游律詩“每首二聯,有一句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剪裁入詩”,創作出使人得到莫大精神享受的好詩來。
律詩中“對仗”這個重點和難點,在陸游筆下,竟成了讀者的“看點”,成了大放藝術異彩的地方。那么,我們今天在詩詞創作特別是律詩的“對仗”創作中,要向陸游學習和借鑒些什么呢?
第一,要有觀察和提煉豐富生活素材的眼光。
陸游的生活經歷是非常豐富的。他既有閑適平靜的官場生活,又有金戈鐵馬的軍旅生涯;既有一帆風順的得意時刻,又歷過仕途淹滯的宦海波濤;既有愛國主戰驚動朝野的壯舉,又有屢受打擊久沉下僚的屈辱;有退歸林下的鄉居生活,有個人感情生活的巨大打擊,還有“四海道途行大半”的行蹤軌跡。這些經歷,無疑是陸游創作取之不盡的素材。所以,他強調“工夫在詩外”,“詩思出門何處無”。但是,光有豐富的素材還不行,還必須有觀察和提煉素材的眼光,使之珠聯璧合、天衣無縫,這就是“詩家三昧”,即寫詩的訣竅。他說,他年輕寫詩的時候,走的是一條“從人乞”即模仿別人的道路。“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模仿雖然有點成績,但因“妄取虛名”,而由于這些作品不是從生活、從實踐中提取素材,創作出來的,所以終歸是“力孱氣餒”,沒有什么突出成績,感到慚愧。后來,生活經歷豐富了,頭腦有靈感了,“詩家三昧忽見前”,才懂得寫詩的訣竅,從而寫出了好詩。“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作詩就像做衣服,不是靠“刀尺”機械地比劃著“剪裁”,而是胸中有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從而使作品達到渾然天成的境界。他說,世上有寫詩才能的人多的是,但由于他們在創作詩歌時沒有掌握這個“三昧”,即使詩寫得不錯,但“秋毫未合”,結果還是“天地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可見,陸游律詩寫得好,“奇對”層出不窮,關鍵就在于掌握了作詩的訣竅,掌握了創作的規律。
第二,要勤奮讀書,掌握淵博的知識和高超的語言技巧。
陸游不僅有豐富的生活閱歷和經驗,而且酷愛讀書,知識淵博,語言宏富,是當時的著名文人和寫作高手。他家藏書很多,“愛書更付未來生”,把書房稱為“書巢”;他手不釋卷,“待飯未來還讀書”,“老病猶貪未見書”。據他自己講,他眼睛視力很好:“豈知鶴發殘年叟,猶讀蠅頭細字書。”豐富的書本知識與生活閱歷相結合,互相融會貫通,使他在創作時對語言有信手拈來,隨物賦形的高超本領。“放翁工夫精到,出語自然老潔,他人數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語了之”;“言簡意深,一語勝人千百”。可見,陸游“對仗”堪稱“工對”、“奇對”,也是同他具有的知識和語言上的優勢分不開。
第三,要“養氣”,講究“氣節”,加強自我精神品格、人格的涵養。
從青年時代開始,陸游就形成了熱愛祖國,反對賣國求和,主張抗戰、報效國家;嫉惡如仇、正直剛強;熱愛生活,關注民生的高貴品質和人生追求。他說,“邪正古來觀大節,是非死后有公言”,非常講究人的“氣節”、“大節”。他對讀書人中那些品質低劣、誤國誤民的人,經常痛斥,“流芳遺臭盡書生”。為此,他強調人要想在世上立得住,就應“養氣”。加強氣節砥礪、人格修養。他懂得“養氣”同創作之間的關系:“誰能養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所以,我們讀陸詩,總感到有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在推動著、激勵著。梁啟超夸獎陸游詩歌中充滿了愛國主義精神:“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即使那些寫閑適生活、身邊小事的詩,也大都清新自然、親切詼諧,使人得到生活的愉悅。很顯然,陸游的“養氣”即人格氣節,思想道德品質,不可能不反映到他的律詩創作,反映到律詩的“對仗”中來。而這種“對仗”,往往就是思想性藝術性極強的“虹霓”和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