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河西走廊內大黃山(又名焉支山)、黑山、寬臺山把狹長的走廊地帶分割成三個區域,甘州回鶻地處其中心區域——黑河流域,這里是河西走廊的主要農業區,自古為“胡漢交往”的繁華之地。河西地區相對于中原王朝來說地處邊緣地帶,在中央王朝強勢不足的情況下,轄河西走廊各塊綠洲的地方政權,很容易割據自立;而甘州回鶻相對于河西走廊這一弓形狹長帶狀區域,又處于心臟地帶,沙州政權、吐蕃、黨項、契丹等政權分列其東西。甘州回鶻落腳于此,要生存和發展,必須建立一套有利于自身強國的政治秩序。從現有史料進行分析,東連西壓、南北爭鋒是其外交措施的主要特點。但由于當時政治格局和其他潛在因素的制約,甘州回鶻與周邊政權的各種關系又呈現出更為復雜的情形,并最終滅亡。
關鍵詞:回鶻;歷史;民族關系;河西走廊;敦煌文獻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07)01—0079-08
甘州回鶻是9世紀晚期至1028年間由河西地區的回鶻人以甘州為中心建立的民族政權。這一時期,正是我國歷史上大動蕩、大分裂的時期。先是五代十國的對峙,繼之又是遼、宋、西夏的爭鋒。中原如此,西北地區亦是如此,各藩鎮、各民族,乃至各州縣都自有政權,儼然獨立王國,互不統屬。甘州回鶻于9世紀40年代遷入河西走廊時,先歸吐蕃所屬,轉而又受到歸義軍政權的統治。9世紀晚期,甘州回鶻的勢力得到迅速發展,終于擺脫了歸義軍政權的統治,以獨立的姿態登上了歷史舞臺。
甘州回鶻地狹人少,國力不足,但所處的位置卻正在絲綢之路的咽喉要地,四面為各大強勢所繞,故自其成立的那天起,就一直面臨著生存危機,西面的沙州歸義軍——金山國政權及來自東北方的西夏為吞并河西走廊,進而控制中西交通要道——絲綢之路,一直對甘州回鶻虎視眈眈。故對身處夾縫中求生存的甘州回鶻來說,充分利用自身所處的地理位置和政治空間的有利因素處理與周邊民族、周邊政權的關系,在其基本國策中起著主導作用。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研究上,從歷史區域地理的角度,探討甘州回鶻的地緣政治特征,不當之處,祈請識者指正。
一 甘州回鶻轄區的戰略地位
河西走廊是一片特殊的地域,由于其特殊的地理概貌,使它既是東西方連接的橋梁和南北兩大高原的交匯地帶,又是一塊相對獨立的整體。其自然和交通條件較之走廊以北的漠北高原與以南的青藏高原,無疑要優越得多。河西走廊北部流入沙漠中的石羊河,經黑河下游的民勤和居延澤(今額濟納旗)再折向東行,是通往寧夏、河套以至蒙古草原的要徑,南部穿越祁連山脈諸山口,又可通往青藏高原。河西走廊內部,大黃山(又名焉支山)、黑山、寬臺山把河西走廊分為三個主要區域,每個區域又有一條較大的內陸河流,成為相對獨立的小區域,它們自東向西分別是石羊河流域的武威、永昌平原;黑河流域的張掖、酒泉平原;疏勒河流域的玉門、敦煌平原。這三個流域是河西走廊的主要農業區。歷史上大一統時期,中央政府在這里設置郡縣“以隔絕胡與羌通之路”,并往往發展成為“胡漢交往”繁榮一時的國際性大城市,而在中央強勢不足的情況下,河西走廊各塊綠洲則能夠割據自立,獨霸一方。
甘州的位置正處在這三個主要區域中間的張掖地區,這里,相對于中原王朝來說,地處邊緣地帶,而相對于河西走廊這一弓型狹長帶狀區域,它又處于心臟地帶,沙州、吐蕃、黨項、契丹等政權分列其東西??梢姡瑩懈手葜兀跂|西向上,一方面可以控扼其以西的沙州政權以及西域諸族與中原的往來,另一方面可以與中原王朝合力以犄角之勢對二者之間的地方政權構成威脅,達到弱敵壯己的目的。南北向正掌控著兩條最主要的通道,一條是向北沿張掖河(今黑河、弱水)經居延海(今嘎順諾爾)入北方蒙古高原的大道,另一條是向南經今民樂、祁連、峨堡穿越祁連山進入青藏高原的大道,這條道路至今仍為張掖至西寧的主干道。不難看出,甘州區域的地理位置有著重要的戰略地緣地位,充分利用這一有利位置,是制衡諸政權,圖謀自身發展的有利依托。
入居河西的這部分回鶻人,恰恰就找到了這個依托,得以在河西立足一個多世紀,與諸侯爭鋒。首先,建牙甘州城是其第一個依托點,一方面早期移居這里的回鶻人所構成的群落基礎是其落腳于此的一個原因,另一方面,其優越的地理位置是其控扼河西走廊東西的有利條件,這也是甘州回鶻無論是建牙前還是一度被打散之后,仍就要努力在甘州建牙,而沒有向南縱深沒入南山縱谷。其次,尋求中原王朝的承認是第二個重要依托。當然,在與周邊地方、民族政權旗鼓相當的態勢下,這不僅是甘州回鶻,也是其他各政權試圖加以利用以制衡對手的必要措施,這可謂之“東連”。再則,利用其在交通路線上的有利位置,以獲得最大的經濟利益也是做為一個新定居的游牧民族所追求的目標。
甘州回鶻相對于其西側的沙州政權來說,地理位置為它帶來了政治上的優勢,能夠牽制住對方做多方面的讓步,即“西壓”。而對其他各方勢力,從地理位置上看,沒有像西側那樣的顯著優勢,只能依其國力的盈衰、中原王朝對其支持的力度以及其他各方面影響(如來自遼的),利用某些潛在的制約因素,因而,在相互制衡的過程中呈現出極為復雜的情形。這也就是所謂“南北爭鋒”。
二 甘州回鶻與中原王朝的關系
甘州回鶻政權建立之后,即角逐于中原王朝與河西地區諸政權之間。下文即利用現有史料所能反映出的甘州回鶻與周圍諸政權間關系的內容,理出甘州周圍諸政權各自立場的政治目的及對甘州回鶻政權的影響,以及甘州回鶻的外交方略,以期歸納出甘州回鶻歷史區域地理特征。
在甘州回鶻政權存在的一個多世紀里,甘州回鶻與中原王朝保持著密切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除派遣使者朝貢,并接受其冊封和回贈外,同時還以“朝貢”的名義和方式進行貿易活動?!缎挛宕贰肪?4《回鶻傳》載:“當五代之際,有居甘州、西州者嘗見中國,而甘州回鶻數至,猶呼中國為舅,中國答以詔書,亦呼為甥?!?/p>
回鶻西遷河西后,由于力量大衰,故而與唐王朝的聯系要比漠北時代少得多。天復二年(902)唐昭宗被劫往鳳翔,“靈州節度使韓遜,表回鶻請率兵赴難?!钡吹玫皆试S。天祐二年(907),唐朝被后梁(907~923)所取代。其后不久,回鶻便與之建立了聯系。史書中關于中原王朝與甘州回鶻貢使關系的記載極詳,同時敦煌文獻中亦有相關的記述。如P.3913(39)《表本》:
……自后,回鶻與唐朝代為親眷,貢輸不絕,恩命交馳。一從多事以來,道途榛梗。去光化年初,先帝遠頒冊禮,及恩賜無限信幣,兼許續降公主,不替懿親。……用(永)結千秋之愿,將連萬代之榮。種種血誠,輒具披寫,污瀆天聽。伏切漸惶。
甘州回鶻新立國不久,便與沙州張承奉的西漢金山國發生了曠日持久的戰爭,并于乾化元年(911)七月包圍了沙州城,迫使對方與之結為父子之國。何以會發生如此大的驟變呢?我認為應與甘州回鶻曾得到后梁政權的支持不無關系。
后梁是唐將朱溫于907年取代唐朝而建立的。張氏歸義軍政權及后來的金山國采取了不予承認的態度,故一直拒絕使用“天祐”年號而維持舊年號。從史書的記載看,亦罕見張氏歸義軍、金山國與后梁有多少往來。故而可以推想,沙州與后梁的關系當屬一般甚或敵對。這恰與甘州回鶻與后梁政權的關系形成鮮明對比。
開平三年(909)正是甘州回鶻與金山國交戰之前夕,此時甘州回鶻向后梁朝貢,在一定意義上當帶有尋求盟友和支持者的意圖。而甘州回鶻政權對后梁來說,亦是不可小覷的力量,這一共同需求,為雙方關系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
乾化元年(911)十二月,甘州回鶻可汗曾致書后梁。其時恰在甘州回鶻打敗西漢金山國簽定城下之盟后不久。此時回鶻前來朝貢,當有向后梁匯報戰果、答謝并鞏固聯盟等目的。再聯系開平年朝貢事,可以認為,甘州回鶻之所以打敗西漢金山國,蓋與后梁的支持不無關系。
923年,后唐立國,國祚雖短(923~934),但與甘州回鶻的交往卻極為頻繁。后唐立國之初,甘州回鶻首領權知可汗便遣使朝貢。之后見于史載的甘州回鶻入貢及后唐王朝回賜幾乎年年不絕,體現了二者密切的政治聯系。甘州回鶻與中原王朝保持良好的關系,無疑在經濟上可以獲得最佳利益,如長興三年(932)七月,回鶻向后唐出售劣馬,“飛龍使奏,回紇所賣馬瘦弱,不堪估價。帝日:遠夷交市,不可輕阻,可以中等估之?!?/p>
在與后唐王朝貢使不斷的同時,甘州回鶻阻殺沙州朝貢使的情況卻尤為嚴重,多份敦煌文書中均有反映,如P.3016v《厶乙上沙州曹議金書狀》、P.3718(12)《梁幸德邈真贊》(作于清泰二年)(935)、P.3151《沙州書狀稿》等??梢?,借中原王朝作后盾,有利于其在河西地區復雜的政治軍事斗爭中立足于不敗之地,并以扼控交通要路而增加自身在諸政權中的砝碼。
后晉(936~947)、后漢(948~950)及后周(951~960),承襲后唐傳統,亦與甘州回鶻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后晉自天福三年(938)三月至開運三年(946)二月,11年內,甘州回鶻朝貢7次,可謂頻繁。
綜括《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冊府元龜》、《五代會要》、《太平寰宇記》等文獻的記載可以看出,在五代存在的50余年時間中,甘州回鶻曾朝貢達30余次。考慮到史書的記載會有遺漏,再加上其他形式的小規模交易,可以推想,差不多每年都應有來自甘州回鶻的使者及其他人員逗留中原地區。這種頻繁密切的朝貢關系,除了是繼承唐代回鶻與唐王朝甥舅關系的余緒外,更主要的是使得甘州回鶻獲得了更多的經濟利益和政治支持,有利于維持其在河西地區諸政權中的強勢地位。
960年,北宋王朝建立。甘州回鶻同北宋的關系在五代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北宋建立的第二年(961),甘州回鶻即遣使朝宋,直至11世紀初貢道為西夏阻斷時止,甘州回鶻可汗幾乎每年都向宋朝派遣使臣。誠如《群書考索后集》卷64《四夷方貢》所言:甘州回鶻可汗“景瓊建隆二年(961)十二月壬辰遣使貢物,自是甘州回鶻貢良馬、美玉、珊瑚、琥珀之類不絕”。這里將文獻中所載的、能夠確定為甘州回鶻入朝通貢的記錄羅列如下:
建隆二年(961)十二月壬辰,[甘州]回鶻可汗景瓊“遣使貢物”。
乾德三年(965)“十二月,戊午,甘州回鶻可汗、于闐國王等遣使來朝,進馬千匹、橐駝五百頭、玉團五百、琥珀五百斤”。
開寶元年(968)十一月,甘州回鶻“宰相鞠仙越亦遣使來貢馬”。
太平興國二年(977)冬,北宋“遣殿直張璨赍詔諭甘、沙州回鶻可汗外甥,賜以器幣,招致名馬、美玉,以備車騎琮璜之用”。
太平興國五年(980)“閏三月二十六日,甘、沙州回鶻[可汗夜落紇密禮遏]遣使裴溢的名似等來貢橐駝、名馬、珊瑚、琥珀、良玉”。
“咸平元年(998)四月,甘州回鶻可汗王遣僧法勝等來貢?!?/p>
“景德元年(1004)閏九月,己未,甘州夜落紇遣進奉大使、宣教大師寶藏、副使李緒、判官都監將軍、回紇引領進奉充都總管結諾等百二十九人來貢?!?/p>
景德三年(1006)“冬十月,庚午,朔,以趙德明為定難節度使、封西平王,給俸如內地。又錄德明誓表,令渭州遣人赍至西涼府,曉諭諸蕃轉告甘、沙州首領”。
第二年九月,丁亥,“邊臣言趙德明謀劫西涼,襲回鶻。上以六谷、甘州久推忠順,恩撫寧之。乃遣使諭廝鐸督,令援結回鶻為備”。
同年十月,戊午,“甘州回鶻可汗夜落紇遣尼法仙等來朝,獻馬十匹。尋又遣僧翟大秦來,貢馬十五匹”。
大中祥符元年(1008)十一月,己巳,“夜落紇、寶物公主及沒孤公主、婆(娑)溫宰相各遣使來貢。東封禮成,以可汗王進奉使姚進為寧遠將軍,寶物公主進奉曹進為安化郎將,賜以袍笏。又賜夜落紇介胄”。
大中祥符三年(1010)十一月二十日,“甘州回鶻遣左溫宰相何居祿越、樞密使翟守榮來貢”。
大中祥符四年(1011)“二月,辛酉,甘州回鶻、蒲端、三麻蘭、勿巡、蒲婆羅、大食國、吐蕃諸族并遣使來貢”。
同年,“八月,辛亥,甘州回鶻可汗王夜落紇遣使奉表詣闕”。
同年十一月,“夜落紇遣使康延美王言,敗趙德明蕃寇立功首領,望賜酬賞。詔付空名司戈、司階、郎將,官告十道,使承制補署”。
大中祥符五年(1012)“五月八日,夜落紇、寶物公主遣使以寶貨、橐駝、馬來貢。十四日,甘州使安進獻玉一團、馬三匹?;丶v白進獻馬一匹”。
大中祥符六年(1013)八月,“龜茲國進貢于宋,來假道。先是甘州與德明接戰,夜落紇貢于宋者多為夏人鈔奪,至是,龜茲國進奉使李延慶等三十六人獻名馬、弓箭等于宋,復道夏國”。
大中祥符八年(1015),“[甘州回鶻]可汗夜落隔上表言寶物公主疾死,以西涼人蘇守信劫亂,不時奏聞;又謝恩賜寶鈿、銀匣、歷日及安撫詔書,仍乞慰諭宗哥,使開朝貢之路”。
大中祥符九年(1016)“十二月,甘州回鶻可汗夜落隔歸化及寶物公主、宰相索溫守貴等,遣使都督翟福等來貢馬及玉、香藥,賜衣冠、器幣、緡錢有差”。
天禧元年(1017)三月,“以夜落隔歸化為懷寧順化可汗王,賜紫衣、金帶、器幣、鞍勒馬”。
天禧二年(1018)“二月,甘州可汗王夜落隔歸花(化)遣都督安信等人貢”。
天禧四年(1020)“三月九日,夜落隔歸化遣使來貢方物。二十一日,令甘州回鶻進奉自今并于秦州路出入”。
天禧五年(1021)七月,“殿直白萬進上言,昨龜茲使延福等皆詐為外使,邀冀恩賞,及乞賜經藏、金像等物。詔秦州曹瑋詰問延福,具萬進所陳,詔免罪,所賜物納官。自今西州、甘、沙州進奉人使,更一二年不許赴闕”。
天圣元年(1023)五月二十九日,“甘州可汗王夜落隔[通順]遣使副王阿葛支、王文貴貢方物”。
天圣二年(1024)五月,“[甘州回鶻可汗王]遣使都督翟信等十四人來貢馬及黃湖錦、細白氎”。
天圣三年(1025)四月,“[甘州回鶻]可汗王、公主及宰相撒溫訛進馬、乳香。賜銀器、金帶、衣著、暈錦、旋襕有差”。
天圣五年(1027)“八月,甘州可汗王寶國夜落隔使安萬東等一十四人來貢方物”。
天圣六年(1028)“二月十五日,甘州可汗王寶國夜落隔遣使副都督貢玉、琥珀、乳香”。
根據以上列出的甘州回鶻的入貢情況,按頻次分析可以發現,以大中祥符三年(1010)為分水嶺,在此之前50年內入貢11次,平均每四年半一次;而自大中祥符三年迄天圣六年(1028)的29年間,人貢次數達17次之多,平均每三年就有兩次還多,甚至有一年之內入貢三次的。
這里的統計數字并非是絕對的,是忽略樣本數的絕對值,僅就現有數據做出的一個相對的判斷,但其中所反映的現象卻足以與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相契合。從咸平四年(遼圣宗統合十九年)(1001)至大中祥符三年(遼圣宗統合二十八年)(1010)間,甘州回鶻由于應付遼朝的用兵和西夏的進攻,對宋的入貢受到一定影響。大中祥符三年,遼軍攻陷肅州,甘州回鶻政權的力量受到嚴重打擊。這時來自西夏方面的威脅也開始不斷加劇,其東部六谷部占據的涼州亦兩度落入西夏人手中,故而從當年十一月至次年十一月一年時間內,連續入貢4次,不難想象其對宋朝同盟的急切渴求。這之后迫于西夏的威脅仍與宋保持著相當密切的接觸,盡管期間由于西夏的阻撓,不得不改易進入中原的道路。
但如此密集的通貢關系并未能挽救甘州回鶻政權的頹勢。一方面是甘州回鶻力量的衰弱已無法與西夏強勁的勢頭相抗衡,另一方面也與北宋前期對西北地區總體戰略地位的估計不足及對黨項李氏的潛在威脅認識不夠不無關系。因此無法獲得宋廷的實際支持,無疑也是甘州回鶻難以為繼的一個因素。
甘州回鶻在與五代及北宋諸政權保持密切關系的同時,亦不得不與迤遠的契丹-遼朝斡旋。由于甘州回鶻長期與五代諸政權保持著密切的政治聯系,甚至有聯合起來共同對敵的可能,這對與五代對峙的遼朝來說,無疑是一種不利因素。故遼朝不愿看到甘州回鶻在河西的發展壯大。因此,當遼太祖征西路過河西時,便發動了對甘州回鶻的突然襲擊。俘獲甘州回鶻的都督畢離遏,給甘州回鶻以強大威懾。此舉果然奏效,第二年夏四月,“回鶻毋母主可汗遣使貢謝”。
據統計,遼對甘州回鶻曾經五次征伐。由此來看,遼朝一直是把甘州回鶻作為自己的敵人來對待的。但同時,遼朝似乎也無意于集中優勢兵力徹底消滅甘州回鶻,其目的似乎僅在于遏止甘州回鶻勢力的膨脹。因為,甘州回鶻的存在,可以對西夏的后方構成牽制,對遼朝來說利大于弊。
從上文羅列的史實看,甘州回鶻與中原王朝的貢使關系大致可概括為兩種情況:
首先為政治性的。一方面,甘州回鶻新建牙于甘州,作為一個遠道而來的人足者,要在別人的地盤上硬占去一片領地,并要獲得周邊政權的認可,特別是以漢人為主的沙州政權的認可,首先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承認和支持,因此請求中原王朝予以冊封就是最有效的辦法;另一方面,一些跡象表明,其與中原王朝在一定程度上還存在著軍事聯盟關系,這對甘州回鶻應對沙州與西夏是極為有利的。
其次是商業性的,中原王朝需要來自甘州回鶻或通過甘州回鶻輸入的馬匹、醫藥、香料、寶玉等,而甘州回鶻對來自中原的絲綢、服飾、金銀器皿等則抱有渴望。經濟上的互通有無,使雙方都受益良多,尤其是回鶻的戰馬,對加強北宋的軍事力量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我們見到的更多情況往往是其政治性與經濟性雙重目的之共存,即以甘州為建牙地與控制絲路的交通與貿易之雙重目的共存,尋求中原王朝的承認及支持與加強朝貢貿易并求得最大經濟利益(如劣馬貿易)之雙重目的共存。
三 甘州回鶻與沙州歸義軍的關系
回鶻在9世紀70年代始人居甘州,便扼守了沙州入唐的孔道。隨著甘州回鶻勢力的增長,逐步顯露出與歸義軍爭鋒的傾向。P.3451《張淮深變文》中所謂“早向瓜州欺牧守”?!顿Y治通鑒》唐紀六十八咸通十三年(872)八月條說:“是后中原多故,朝命不及,回鶻陷甘州,自余諸州隸歸義軍者多為羌、胡所據?!备手莼佞X在河西的擴張,主旨在于取代歸義軍對那里的統治,控制中西交通的命脈——絲綢之路,這勢必會引起歸義軍政權的反對與抵抗,于是雙方之間的磨擦也就在所難免了。據P.3451《張淮深變文》記載,當時唐天子為了表彰其收復瓜州之功而派遣的使臣東返之時,即與甘州回鶻發生了沖突。S.2589《張勝君狀》則印證了這次事件。
雙方雖然沖突不斷,但相互間使者卻依然往來不絕。如中和四年(884)肅州軍將索仁安出使回鶻部;光啟元年(885)十二月,有靈州安慰使順利地通過甘州到達沙州;光啟二年(886),張淮深所遣高再盛、張文徼等求節使臣也順利通過甘州到達中原;光啟三年(887)十一月,沙州也迎來了甘州回鶻的使臣?;佞X使臣的外交出使活動,說明甘州回鶻政權確已建立,而且得到了歸義軍政權的承認。
只是這種和平局面又隱含著其脆弱的一面。P.4044(2)中“但取使頭言教,不得亂話是非。沿路比此回還,仍須守自本分,如有拗東捩西,兼浪言狂語者,使頭記名,將來到州,重當刑法者”,顯然暗示出這種“結好和同”的友好關系尚需小心呵護,唯恐稍有不慎而遭破壞。而P.3633宣揚“事同一家,更無貳心”,強調“東路開通,天使不絕”,恰又反映出“貳心”的存在和“東路開通”的不易。
在唐朝滅亡和張承奉自立金山國白衣天子以后,雙方關系很快惡化。寫于911年的P.3633《辛未年七月沙州耆壽百姓一萬人上回鶻天可汗狀》記有“近三五年來”才開始“被人斗合,彼此各起仇心”,由此上推三五年,則正是唐被后梁取代前后。如前文所述,后梁的支持,促成了甘州回鶻對宿敵金山國之間庚午年(910)初秋戰爭的爆發。令國勢較弱的西漢金山與之議結城下之盟,結為“父子之國”,降皇帝稱號為王,改行后梁年號。這樣,張氏沙州歸義軍政權(或日敦煌國政權)便成為甘州回鶻的附庸。
曹議金以長史身份代掌歸義軍政權之后,汲取張承奉因稱王建制而致失敗的慘痛教訓,恢復歸義軍節度使的舊稱,奉中原王朝正朔,積極向中原王朝靠攏,同時對甘州回鶻也一改前章。曹議金一方面采用和親政策,將原來復雜而難解的敵對關系轉化為親上加親的關系;另一方面,尊重甘州回鶻在絲綢之路上的既得利益,以換取與中原通貢的通路。時甘州回鶻已阻斷了涼州和沙州之間的往來,沙州政權的遣使人梁朝貢都不得不征求甘州回鶻可汗同意。
此外,曹議金還利用龍德年間(921~923)甘州回鶻的內亂,借甘州回鶻統治者上層分裂為三派之機,于同光三年(925)派軍出征。經過6年的征戰,鼎力助其婿順化可汗奪取并穩固了汗位(9277~933年在位),先后剪除了“三朋”中的其余二朋——狄銀(924~926年在位)和阿咄欲(9267~927年在位)。從而直接促進了沙州歸義軍與甘州回鶻友好關系的形成,沙州派往中原的使者也得以通行無阻。P.3448V((辛卯年(931)董善通等雇駝契》記有:“辛卯年九月廿日,百姓[董]善通、張善保二人往人京”。二人之入京有可能是追隨歸義軍的使者而往的?!秲愿敗肪?72《外臣部·朝貢門》亦載:“長興三年(932)正月……沙州進馬七十五匹、玉三十六團?!贝撕?,歸義軍政權又于清泰元年(934)正月再遣使入后唐朝貢,同行者有甘州回鶻可汗仁美派遣的使者。
然到曹元德上任后,雙方動態又趨于緊張,出現甘州回鶻人的襲擊使節的事件。曹元德借機出訪甘州回鶻。于清泰四年(937)十一月親至可汗牙帳,與其商議“社稷久遠”之事。曹元德此行是頗為成功的,通過與甘州回鶻可汗的“面對商議”,不僅妥善處理了沙州使人被殺事,而且改變了歸義軍政權與甘州回鶻間的關系,由原來的“父子之國”變為“兄弟之邦”,這當然是由于姻親關系直接導致的結果,但同時也表明二者“平穩已訖”,已享有平起平坐的地位。此后,這種既友好往來又小沖突不斷的關系一直持續到曹元忠晚期。
綜觀百余年來沙州漢人政權與甘州回鶻的關系,我們可以看出,自9世紀70年代回鶻勢力進入甘州一帶開始,就以對絲綢之路要沖的直接控制與影響而參與到與沙州漢人政權的斗爭當中。雙方除了幾次大的戰事外,二者的關系基本上是既使節往來不斷,又緊張微妙、如履薄冰,總的來說,在雙方的關系中甘州回鶻是占據優勢地位的。
在與沙州漢人政權的較量中之所以處于優勢地位,首先是由于甘州回鶻位處沙州通往中原的交通要道上,能夠切斷沙州與中原王朝的有效聯系,解除這兩個漢族政權對其構成夾攻之勢,這也是甘州回鶻在立牙之初就張羅著尋求中原王朝的冊封,特別是趁張承奉稱西漢金山國期間,加強與中原王朝的聯系,反過來以孤立金山國政權。
除了地理位置的優勢之外,甘州回鶻之所以對其西面的歸義軍政權構成威脅,就是其不失時機地把握沙州政權與中原王朝的間關系的密切程度,使沙州歸義軍政權處于其牽制之下。特別在張氏金山國不承認后梁政權期間,甘州回鶻積極利用這層關系,使之孤懸西北一隅振臂難呼,從而在軍事和政治上戰勝金山國。
四 甘州回鶻與西夏、吐蕃的關系
回鶻與西夏(1038~1227)的接觸早在西夏國正式建立以前的10世紀30年代即已開始了?!杜f五代史·黨項傳》稱:
[后唐長興三年(932)],河西回鶻朝貢“中國”,道其部落,輒邀劫之,執其使者,賣之他族,以易牛馬。
當時,回鶻已于甘州建立了自己的政權,控制著絲綢之路河西段的貿易。而勢力已迅速壯大起來的西夏觸角也延伸到絲綢之路東端的重鎮靈州(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縣),并劫掠甘州回鶻入中原的貢使,由此而受到了后唐明宗的嚴厲打擊。
982年,李繼遷起兵反宋,確立了南下中原必先取河西的戰略方針。這一方針的確立,從地緣政治和地理交通的角度亦能得到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西夏以銀川平原為根據地,向東是遼和北宋的軍事壁壘,夏宋對峙期間即以今同心、鹽池一線為界,這也是溫帶半荒漠地帶與暖溫帶半濕潤地帶的天然分界線。因此南下中原是西夏的一項長期戰略方針,故而盤踞在涼州(今甘肅省武威市)的吐蕃和甘州的回鶻自然就成了西夏攻擊的首要目標。為此,西夏分別設置了黑水鎮燕軍司(今額濟納旗南),并開通了向西穿越賀蘭山通往那里的交通路線,即從興慶府(今銀川)過克夷門(今三門關)翻越賀蘭山,經阿拉善左旗到達黑水鎮燕軍司。自此以后,甘州回鶻與西夏之間的摩擦與戰爭不斷發生,咸平六年(1003)吐蕃六谷部占領下的涼州被攻陷。未幾,六谷部發動反擊,收復了涼州。自此始,雙方圍繞涼州展開了長期的拉鋸戰。為了應付這一局面,甘州回鶻和涼州六谷部曾遣使人宋,要求與宋合力共擊繼遷。《宋會要輯稿·方域二十一·西涼府》載:景德元年(1004)六月,吐蕃六谷部首領潘羅支“又遣兄邦逋支入奏……乞再頒賜。且欲更率部族與回鶻精兵,直抵賀蘭山,討除殘孽,愿發大軍援?!庇捎诋敃r西夏的勢力尚不足以動搖宋朝在西北的統治地位,故未引起宋廷的足夠重視,潘羅支的請求被委婉拒絕。宋朝的偷安之策不僅使潘羅支全殲李繼遷勢力的計劃落空,而且還使潘羅支本人命喪陰結西夏的部屬之手。嗣后,西夏勢力在德明統治時期力量進一步增長,但曲意與宋結好,進表稱臣,被宋封為“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然后利用與宋媾和息兵的機會,繼續積蓄力量,以求奪取涼州和甘州。
大中祥符六年(1013)以前,西夏第二次攻取涼州,甘州回鶻再次向涼州發動了進攻并奪取了涼州。直到天圣六年(1028)回鶻都城甘州被西夏攻占后,涼州因失去后援,才于明道元年(1032)十一月重新被西夏人占領??梢钥闯觯佞X與吐蕃、北宋所結成的軍事聯盟,大大地加強了回鶻反擊西夏的力量與信心,有力地遏制了西夏西進的勢頭。
除涼州外,西夏與甘州回鶻爭奪的焦點是回鶻都城甘州。從現有史料記載看,雙方先后發生過3次激烈的戰斗,前兩次分別發生在大中祥符元年(1008)和二年,甘州回鶻并兩度大敗西夏,聲勢大振,以至于是年十一月,夏主德明再派兵侵甘州時,以“恒星晝見,懼而還?!毕谋粦鸲?,可見對回鶻是心有余悸的。此后十余年間,西夏一直不敢再興兵侵犯回鶻。宋真宗對回鶻的勝利亦深感振奮,高度評價了其不俗戰績:
回鶻嘗殺繼遷,世為仇敵。甘州使至,亦言德明侵軼之狀。意頗輕視之。量其兵勢,德明未易敵也。
回鶻雖然兩次大敗西夏,遏止了西夏攻取河西走廊的步伐,但就雙方的綜合力量而言,西夏仍然處于優勢地位。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西夏再度發動了與回鶻爭奪甘州的戰爭,最終導致了甘州的陷落。
隨著西夏勢力的擴張和封建主對財富的覬覦,將視線轉向商旅,洪皓《松漠紀聞》載:“回鶻……多為商旅于燕。載以橐它,過夏地,夏人率十而指一,必得其最上品者,賈人苦之?!睘榱藬[脫西夏人的盤剝,赴宋進行貿易的行旅(尤其是來自甘州回鶻的使者)不得不繞開比較近便的靈州路而改走路途較遠的秦州路。而西亞的商旅,后來也改走海路,經由廣州港與宋貿易。貢使、貿易之路的阻斷,無論對甘州回鶻還是涼州吐蕃來說,不管在政治上還是在經濟上,無疑都是極大的損失,加劇了他們與西夏的矛盾。這促使涼州六谷部與回鶻聯手共抗西夏,遏制了西夏攻占河西走廊的步伐。
由于受西夏所阻,包括甘州回鶻在內的西域商旅通行中原的道路被迫由原來的靈州路改行秦州路,而維系這條路線的就是盤踞河湟一帶的另一支吐蕃勢力——(口角)廝啰部。該政權與北宋一直存在著比較密切的政治聯系,當靈州路斷絕后,甘州回鶻便失去了東聯宋朝的依憑。經宋朝從中疏通,甘州回鶻貢使遂經宗哥人秦州到達內地?!端问贰せ佞X傳》載:“先是,甘州數與夏州接戰,夜落紇貢奉多為夏州鈔奪。及宗哥族感悅朝廷恩化,乃遣人援送其使,故得頻年得至京師?!睆拇笾邢榉哪?1011)起,至甘州回鶻消亡二十余年間,河湟吐蕃對過境的甘州回鶻貢使和商旅多給予幫助,并派人護送,使甘州回鶻“頻年得至京師”,繼續維持與宋朝的聯系。但這一期間,甘州回鶻與(口角)廝啰的關系曾一度非常緊張。《宋史·回鶻傳》緊接上文,又作了如下敘述:
既而,(口角)廝噦欲娶可汗女而無聘財,可汗不許,因為仇敵。[大中祥符]五年,秦州遣指揮使楊知進、譯者郭敏送進奉使至甘州,會宗哥怨隙阻歸路,遂留知進等不敢遣。八年,敏方得還。
由于吐蕃首領李立遵為(口角)廝啰向甘州回鶻可汗夜落隔求婚,未得應允,二者產生裂隙,吐蕃切斷了甘州回鶻東行的道路,宋使楊知進被迫滯留甘州回鶻。大中祥符八年(1015)五月,宋朝遂以從秦州沿邊的吐蕃部落地區退兵為條件,使吐蕃重開貢路,甘州回鶻與河湟吐蕃的關系亦得以修復。
(口角)廝啰與回鶻可汗女通婚的愿望雖未實現,但卻娶到了甘州回鶻沒孤宰相之女??紤]到正是在這一年秦州路得以暢通,故此舉應是甘州回鶻為求秦州貢路之重開而向(口角)廝啰的讓步。大概正是因為甘州回鶻與河湟吐蕃的這種關系,故當明道元年(1032)涼州被西夏攻占后,曾有數萬回鶻人因不服西夏的統治而南下河湟,投奔了(口角)廝啰。
有學者認為,聯結河湟吐蕃和甘州回鶻的紐帶主要是商業貿易和姻親關系。但同時也應當看到,從前述史料中所反映出,雙方無論在人中原的通路使用上,還是在姻親關系的操作上,更是無處不體現著相互間制衡的關系。因為從整體上看,甘州回鶻與河湟吐蕃均為各居一隅的地方政權,彼此間的實力基本相當,而且,由于歷史上的淵源關系(回鶻在初入河西后適逢吐蕃勢力正勁,一度被其隸屬),回鶻與吐蕃在經濟、文化的交往上是密不可分的,雙方的影響也是不斷滲透著的。
五 結語
甘州回鶻作為一個尋覓棲身之地的外來者,要在河西走廊這塊地域立足,從其政權成立的那天起,就一直面臨著如何生存和發展的問題。因此,甘州回鶻建立政權后,要尋求一個合適的、穩定的支撐點來維持其生存和發展,即實現一種政治平衡構想的政權間關系,在獲得生存空間穩定發展的基礎上,盡可能構筑自己的政治核心地位,即有利于自身發展的政治秩序。從理論上說,與中原王朝保持密切的聯系以穩定自身在河西地區的政治地位成為其外交政策的主旨,但由于社會格局的復雜多變,這其中又難免產生枝節和變數。
甘州回鶻可以說基本上成功扮演了東連西壓、南北爭鋒的政治角色,在晚唐五代宋初這段中國歷史風云變幻多端的時期,自9世紀晚期到1028年逐鹿河西達一個多世紀之久。除了回鶻人的政治意識和素養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外,河西走廊的地緣政治環境也不可說不是一項重要的決定條件。
此外,甘州回鶻以其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積極參與東西方間、諸民族間的經濟與文化交流,甘州回鶻使者的足跡,西到波斯、印度、阿拉伯,東抵五代都城洛陽、開封、太原、遼都上京、宋都汴京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