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夏之交,聞頻同志來信,要求我務必給他寫一個條幅,以便懸掛書齋,留作紀念。我的毛筆字荒疏已久,加上腦血栓病的后遺癥之一——雙手顫抖不已,其滯拙丑陋是必然的,但我終于不忍拂逆他的厚愛,信手寫下了這么兩行:
上帝用黃土摶造了詩人,
詩人又用黃土播造詩。
當時,在我的確是不假思索,事后回想起來,倒也自覺有點意思。顯然,縈系于我心頭的,乃是大西北綿亙不盡的黃土高原,乃是黃土高原與華夏民族、華夏文化的血肉關系,乃是詩歌解釋、表現這一方水土、這一縷魂靈的責任。我認為,這種責任實在是天賦,無可回避。
我和聞頻同志,正是在黃土高原上相識的,我們是黃土高原上的朋友。

我當然難以忘懷,作為一位熱心的旅伴,他陪同我漫游的日日夜夜;古都長安,圣地延安,真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王昌齡句),“萬眾矚目清涼山”(陳毅句)啊!多少次感嘆西吁!多少次淚眼朦朧!多少次促膝交談!多少次相對無言!
面對黃土高原這厚實沉重的歷史教科書,我們都不過是小學生。而我們所涂描下的一切(包括這部《魂系高原》)自然應該如同高粱、小米和糜谷,成為典型的黃土高原的作物,在這里扎下它們的根。
可惜,我個人很慚愧,我是歉收的。
因此,聞頻同志的累累成果特別令人羨慕,令人興奮。
我對這一片黃土,這一條黃水,的確充滿了依戀之情。我一直認為,那兒是我祖先的宗廟所在,我是以當黃土和黃水的兒孫為榮的;我極力追求的是,怎樣才能不辜負這份血緣。正是這種感情,決定了我對西北詩人群的特殊的關注。
于是,我寫了一篇直抒胸臆,因而一度引起誤解的文章:《西北望長安》。感謝公正的時間,連同聞頻同志在內的眾多詩友,終于看到了我的這顆赤忱的心。
我們的友誼經歷了一場考驗,彼此靠得更近了。
遺憾的是,我沒有機會長住在他們當中,繼續砥礪切磋,但由此我倒也體驗了另一種喜悅:每每讀到他們的佳作,就如同出自自己手下,傾吐了心頭積愫一樣。
遙想聞頻同志這些詩思的產生和噴發,自以為完全能夠理解,你看,《崄畔上,戴紅裹肚的孩子》、《古老的石橋》、《雪祭》、《海子邊憶舊》……等等篇章,又多么象我似曾擁有的幽深情懷!我喜歡這樣悠長而凝練、明凈而又蒼涼的詩句。它們是新時代的“信天游”。
聞頻同志這樣寫到:
如果能夠使她變得清澈碧綠
我愿意做一顆,一顆
沉積那泥沙的明礬
我猜想,這當是詩人對黃河乃至對整座溝壑縱橫、蒼夷滿目的黃土高原的誓言。
我還愿意補充說,這也是我的誓言。我祈求的不也是“告別老羊皮暖不熱的冬天”嗎?
1987年元旦合肥
作者簡介:
公劉,當代著名詩人,中國作家協會理事,安徽省文學院院長,主要著作有電影劇本《阿詩瑪》、長詩《望夫云》、《尹靈芝》及詩集《黎明的城》、《在北方》、《白花與紅花》等,此外,還有詩學論著《詩路跋涉》、《詩與誠實》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