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游記（中）

各位讀者，新年好！一轉眼工夫，為棋藝撰寫稿件已經第四個年頭了。新一年在劉鈞圍棋研究會專欄中，我和研究會的朋友們將依然以比賽報道和熱點研究為主，而在每月一局的業余大賽點評中，我將在原有的基礎上，盡可能多地讓大家了解一些國外著名業余棋手的對局。在此，非常感謝讀者朋友們幾年來對我們欄目的支持，論文學功底，比起其他欄目的作者，我自嘆不如。論圍棋水平，國內也有大量比我水平高的棋手。但我仍然愿意班門弄斧，如果讀者朋友能在我們的文章中了解到業余大賽的概況，感受到圍棋帶給我們普通圍棋愛好者的快樂，或者在我們的研究作品中略有啟發，筆者將感到不勝榮幸，這也是我們長期做這些欄目的動力所在。

第三站 10月20日-10月27日

韓國全州首屆“國務總理杯”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

遺憾而又完美的比賽

盡管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是一個圍棋的盛會，但盛會的大餐依然是比賽。此次“國務總理杯”也不例外，盡管大家在平時都談笑風生，可一打比賽，各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畢竟能來參加一次這樣的大賽對誰都不容易。

比賽的格局依然沒有變化，中日韓三國構成了奪冠集團。中國香港、中國臺北以及小少華人、韓裔代表的國家也頗具實力，更值得關注的是，一些金發碧眼的老外尤其是歐洲選手已經全面崛起，他們不少是在韓國、日本待過兩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院生，棋風扎實。現在老外們早已不是魚腩的代名詞，哪天如果發現某個金發選手氣勢如虹地戰勝了我國的業余高手，請您千萬別感到意外，我相信，這一天并不遙遠。

比賽安排在一個偌大的體育館里進行，與國內比賽有著明顯的區別，國內的業余大賽一般安排在賓館內進行。而且基本全國性的大賽都安排住當地比較好的酒店內，條件絕對沒的說。而國外的比賽更愿意把經費補貼在選手的來回機票等方面，對于比賽的場地并沒有太高的要求，不管是韓國，還是日本，他們更希望邀請到更多國家的選手參賽，辦成一個世界圍棋嘉年華，對一些食宿、場地等國內相對重視的方面反而顯得很簡樸，也許，這是一種理念的不同。

比賽的第一天上午照慣例是開會，但與其他世界大賽不同的是開會的重點是解說這幾天活動的日程安排，而非以往著重對比賽規則的解說，我們只得知這次比賽是采取“改良的麥克·馬洪規則”。至于什么是麥克·馬洪規則，怎么改良，主辦方一字未提，更讓我們意外的是抽簽儀式都沒有進行，而是直接電腦抽簽完下午公布，大家不免有些愕然。

下午也照慣例，是友誼對局，也就是世界各圍的代表與全州棋迷和派來做裁判的一些韓國院生的對局。采用混戰模式，誰空著，你就能上去砍一盤，這一規則對棋癮極大的外國選手來說顯然是如魚得水。于是，整個下午殺了個昏天黑地，下到后面，經常看見兩個外國人自己下起來了，敢情是他們連自己人都不放過了……當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盲人棋手，他自己帶來了特制的棋盤，他下的盲棋與鮑云下的不一樣，鮑云靠的是記憶力，而他靠的是摸，別人下完一手后，有旁邊助手給他報坐標，沒人給他報坐標時，他就靠自己摸，其奧秘就是他特制的棋盤。臺灣的小棋手顯然既是最幸運的也足最郁悶的，幸運的是他有機會能下上這樣一盤大多數人一生都沒有機會嘗試的對局。當然，什么事都是平衡的，那忠實而又巨大的導盲犬盡管一直老老實實地趴在桌下，但也不忘嗅嗅臺灣小棋手的腳，甚至伸伸舌頭，這難道就是圍棋中傳說的“引而不發”的攻擊?

第二天，比賽開始，大家這才明白什么叫“麥克·馬洪規則”，就是報名5段以上的選手，比賽還沒開始就已經得了2分，1段-5段得1分，7級－1段得0分，然后每輪計算你的大分、小分、小分的小分、小分的小分的小分……就是不論如何也要算出個排名來，然后第1對第2，第3對第4，以此類推。這規則既有它的科學性，也有它的不公平性，首先它給了強者公平競爭的機會，確保強強對話都能發生。當然電有它的局限性，畢竟比賽還沒開始，有些選手已經落后2盤了，但它的道理也很明確，既然你有實力取得好名次，比如你想打進前8名，但你卻報個5K，那也太不厚道了吧。

沒想到第二輪就出現了巨大的冷門，日本的平岡聰竟然負于了荷蘭的老外，大家目瞪口呆。在比賽結束前，我去掃過一眼平岡的對局，應該是平岡贏定的棋，對手怎么也貼不出目。過了沒多久，就看到兩人在收棋了，表情都很坦然，因此我根本就沒去關心那盤棋的輸贏。可澳門的姚建平老師突然跟我說，怎么平岡輸了?我再一看成績表，大吃一驚。晚上我看到好多人在擺那盤棋，看到最后終于明白了：平岡下了個先手，以為對手必應，可對手在補之前，先打吃了一個，可平岡看都沒看，以為對手應了，就脫先它處，對手估計既不好意思又興奮地顫抖著提了他四子……

“難怪平岡晚上一個人狂喝了那么多”，不知道誰嘀咕了一句。

也許，這就是圍棋，不管是職業棋手，還是業余棋手，不管是比賽，還是平時下著玩，這樣輸棋能解愁的也只有酒了。

第二天，第四輪，此時積5分的只有我和韓國選手禹東河了，韓國選手是去年韓國國務總理杯的冠軍，也是去年剛剛從院生A組畢業下來，應該說具有很強的實力。但我依然充滿信心，因為去年的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的代表徐仲輝在參賽之前剛剛通過了段位賽，成為了職業棋手，而且徐奪得過20次韓國業余比賽的冠軍，不論從成績還是其他棋手的評價來說，徐都要明顯強于禹。但也有不利的地方，我對禹太不了解，我只從韓國年鑒上看到過他一盤棋，而且那盤棋他的對手也與他有較明顯差距，不能完全反映情況。

比賽開始了，我執白，對手看上去非常緊張，布局時頻頻長考，應該說我的布局取得了一定的領先，但在序盤的一個戰斗中，我出現了致命的錯誤，主要問題是思路上的不連貫，我本來想把一塊棋棄了，這樣可以很簡明地取得優勢，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然而棄到一半時，我突然不想棄了，覺得活出來更好，但不知道怎么出現了非常非常簡單的誤算，白白多棄了15目再加外面的味道，形勢一下子一瀉千里。盡管我后來奮力追趕，形勢一度已經非常接近，對手也因為過于緊張，連續做出了令觀戰者嘩然的動作：第一次是已經打下了勺子，可又把棋拿起，放在了正確的位置(韓國規則規定只要手不離開棋子，就不算悔棋)，盡管我知道這條規則，但大多數華人朋友和外國選手并不清晰，在局后紛紛問我為什么不提出。

第二次是讀秒讀到最后1秒時，還沒落子就用另一手先按鐘，然后再落子，整個后半盤，對手幾乎一直把另一只手放在鐘上。盡管這在國內是嚴格禁止的，但在韓國的比賽中卻是允許不同手按鐘。這當然和棋品沒有關系，禹東河無論在棋盤內和棋盤外都是一個很客氣的人。這決不是他故意為之，只是兩國不同的規則使然。那盤棋我發揮的實在不怎么樣，在終盤時再度誤算，一次奇跡般的大逆轉最終沒有上演。

輸了棋后，郁悶也是難免的，畢竟，這是第一次我在國外比賽中輸給外國棋手，但今年有了太多的第一次，比如華山比賽，第一次下出了6勝4敗的結局等等。原因應該是各方面的，但關鍵是花在棋上的時間太少了，自從做了研究生開始，學習過于緊張，比賽請假的時間必須等比賽完加倍補上，因此平時再要下棋的時間實在屈指可數，這一年，由于面臨畢業，論文，找工作各方面的事平時更無暇下棋，因此比賽成績不理想，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說，想下棋就下棋，不想下就不下，是業余棋手的快樂，那么既想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然而平時又實在沒時間練棋，這就是業余棋手的痛苦了。

盡管華人朋友們甚至老外都安慰我沒關系，后面還有機會，但命運已經把握在別人手中，兵之大忌啊。

第三天，沒有冷門，沒有冷門的原因是我們對歐洲選手有了充分的認識，把他們戰勝華人、韓裔棋手已經不歸為冷門一類，因此就沒有了冷門。平岡也終于從遙遠的角落里回來了，第六輪戰罷，韓國禹東河8分第一，我7分第2，平岡同積7分第三，加拿大葛勇飛6分但小分奇高第4。但三人中，我小分明顯領先，禹其次，平岡由于過早失利，小分已經很遠了。

盡管對陣沒有排出來，但所有人都已經很明白了，根據“麥克·馬洪規則”由于第1和第2對過了，只能第1對第3，而第2對第4，也就是禹對平岡，我對葛。晚上吃飯時，幾乎所有人都這么認為，我當然也不例外。

第四天早上到了賽場，看了對陣，我不禁有些驚詫，第一對第三沒有錯，可我這個第二卻沒有對上第4加拿大選手，也沒有對上排名第5、第6的選手，而直接對了排名第9的奧地利選手，這樣不僅小分上是一個不小的損失，對小分的小分也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因為加拿大選手韓國、日本等強手都對過了，小分高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不少朋友為我感到不平，更有熟悉“麥克·馬洪規則”的棋手向組委會提出了異議，得到的答復是這次比賽采用的是改良的“麥克·馬洪規則”。至于怎么改良，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強調完全由電腦根據程序編排。盡管這一輪就算大家賽前預測的一樣，平岡以6目半大勝禹。但這一輪我一下子輸了4個小分，小分的小分的損失更是無法估量。要知道，比賽結束后，我們每人的小分才40多分，4個小分實在是個很大的損失。

最后一輪，盡管我奮力戰勝了平岡，但禹同時也戰勝了美國選手，令人窒息的小分計算過程開始了：小分結果出來了，我和韓國選手打平，就是小分完全一樣。在大分、小分一樣的情況下，就要比小分的小分了，又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但我當時已經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因為加拿大選手小分暴高，他對過韓國選手，我卻沒有對上，我很懸。等了約半小時，結果終于出來了，我以2個小分的小分之差屈居亞軍。幾天來，一起擺棋，一起玩的朋友們都對這個結果略有微詞，說句實話，我當時心里也多多少少感到一些委屈，回國后，看到棋圣道場的論壇也有對這次比賽公正性提出疑義的。但是，我在這里卻想為韓國方面辯解幾句。首先，沒有拿到比賽冠軍，作為棋手，固然遺憾，但沒拿冠軍的關鍵是我自己發揮得不好，輸了棋，如果全勝的話，當然是冠軍，因此問題不是規則還是實力。其次，韓國方面為了辦一次這樣的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參賽國將近70個，如果包括參加其他比賽以及團長的人數已經超過了300人，不論從金錢成本還是精力成本都是巨大的，能成功地舉辦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第三，我們也確實沒有證據說別人做簽，因為我們到現在還不明白他是怎么“改良的”。如果說比賽有點瑕疵的話，那么就是如果像日本的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一樣，在比賽前完全地讓選手了解規則，這樣就更規范化了。

畢竟，比賽要有個輸贏，輸了，作為棋手，多多少少有點遺憾，但憑心而論，無論是對圍棋的推廣還是影響力，這都是一次完美的比賽。

樸素而又豐富的生活

如果說世界性的職業大賽棋手們更注意的是比賽成績，那么業余比賽就更具人性化一點，用句德國世界杯的口號來說就是“It’s time for making friends．”(交友時間)。確實是這樣，比賽僅僅是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的一部分，平時的生活同樣也十分有意思。

比賽安排在全州的三星研修院，提到三星研修院，大家應該并不陌生，因為這個關鍵詞在網絡、雜志、報刊的圍棋報道上經常可見，它似乎成了單調、無趣的代名詞。全州的三星研修院也不例外，全州本就不是一個經濟很發達的地區，對于圍棋愛好者來說，全州之所以出名，完全就是因為李昌鎬。然而，我們這次安排的地方還是全州的一個非常偏僻的鄉村角落，盡管空氣新鮮，環境幽雅，但確實無論從設施還是裝修都十分簡單。更關鍵的是如果餓了想去買點碗面、飲料什么的話，對不起，你只能步行15分鐘才能到一個小鄉村，那有一個小超市。要想去繁華一點的大超市或者能吃烤肉的飯店，OK，那當然也可以，步驟也一樣，先步行15分鐘到小鄉村，然后打車半小時就有望了，但也有點小問題，這出租車不太多，當然了，你運氣好的話有時也是能打到。就這樣，那家小超市成了大多數人每天必去的場所，老外們平時習慣比完賽，找個酒吧喝點酒，然后再下下棋，這次可把他們郁悶壞了，老外們只能從小超市里把一打一打的啤酒往三星研修院里搬。我們沒老外那么好的酒量，但這邊的飲食實在吃不大慣，只能把碗面啊，牛奶啊這樣的食品往研修院里運。估計小超市的老板也想不通了，這幾天怎么回事，這么多老外，而且生意這么好。當然了，什么事都是平衡的，你獲得食品的同時，也需要付出一點代價，這15分鐘的路是很黑的，沒有路燈，沒有光亮。我想，這對下圍棋氣勢與膽量的培養是絕對有好處的。

吃飯，永恒的話題，盡管這不應該成為比賽的主題，但這次卻成了共同的熱點。而且不管你的母語是什么，也不管對方的英語帶有何種難懂的口音，只要看到對方的表情和動作，大家都會報以會心一笑。離開上海的前一天，19日晚上，朋友聚會，說一塊吃韓國料理吧，有家韓國烤肉相當不錯。遭到我的強烈反對，我說這不是消遣我嘛，我明天就要去韓國了，馬上就能吃到正宗的韓國烤肉了，同伴們紛紛投以了羨慕的眼光，在我的印象中，此前幾次韓國之旅的烤肉都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然后這次拒絕朋友們的提議成為了我后面幾天一個不小的遺憾。

組委會是善意的，他們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韓國食品，連續兩天晚上安排我們品嘗純正的韓國料理。通過兩天的熟悉后，我們不得不感嘆，國與國之間的飲食文化還是存在著不小的差異。用瑞典選手Michael·Yao的話來說，就是我們每天必不可少的菜就是樹根和菜皮。對于我們東方人來說，還算幸運，畢竟能吃的還有米飯等等。但對于那些老外來說，他們徹底抓狂了，首先他們不會用筷子，更何況韓國的筷子是不銹鋼的，極重，我們都不適應。其次，他們絕對吃不慣一碗米飯，因為在他們眼里，米飯像是點心一類的，最多嘗一下，天天靠米飯填飽肚子，實在難以忍受。因此，經常看到老外們邊喝著酒，邊詫異地看著我們吃，而筷子和米飯基本不動。

一次我遇上了韓國老朋友也是韓國業余頂尖高手之一的金相準，聊了起來。

“太吃不慣了，你們平時也是這么吃的嗎?”

“不是吃得很好嘛，平時哪有吃那么好!”

“啊?……”

“飲食風格上有差距，我們去杭州時也吃不慣中國菜。”

“杭州吃得的多好，怎么可能吃不慣?”

“好什么呢?上次讓我們吃蛇，把我們嚇得……”

“那下次你來中國，我請你吃韓國料理，保證比這好吃。”

“還是中國料理吧。”

既然談了吃，也少不了談談住，談談研修院里的活動。每天早上6點，也就是北京時間5點，就能聽到悅耳的音樂廣播，呼喚你起床，然后是洗漱，整理內務。7點準時早餐，然后散步，自修，9點集合，發車去賽場，看了這個日程表，你想到了什么?對，兩個字，沒錯，軍訓!當然了，像我們這樣的新兵，顯然無法適應這樣的生活，漸漸地，早餐由超市里的食品代替。漸漸地，我們開始適應了，我們可以不被早上的音樂吵醒了，這無疑是一種進步。據說，不吃早餐的人也呈遞增趨勢，一開始還有一半人堅持起床吃早飯，到最后，已寥寥無幾，實在足太早了，尤其對有時差的歐美選手而言。

吃早飯的人越來越少，但我們比賽之余的活動卻越來越多，一開始大家多以過棋癮為主，晚上在自由對局室邊喝酒邊下棋，到后面幾天，大家開始了乒乓球，桌球，唱歌等活動。盡管乒乓球領域，中國占據著絕對的優勢，但在這次世界業余圍棋錦標賽的乒乓球比賽中，我這位中國選手卻受到了海外兵團與歐美選手的圍剿，甚至出現了自詡為瓦爾德內爾的瑞典選手Michael·Yao，在他們氣勢如虹的表現面前，我還是覺得有必要和他們較量一下圍棋，適當打壓一下他們的氣焰……

10月27日，我們一起來到了仁川機場，我想這次比賽在我們每一個參賽選手的腦海里打一下了深深的烙印，大家在機場依依作別，每過10分鐘就有一班飛機起飛，就標志著又有一位朋友踏上了回國的旅程。19：00，我終于也登上了回國的班機，難忘啊，這完美而又遺憾，樸素而又豐富的八天八夜，沒有拿到冠軍固然遺憾，但想到再過15小時，杭州國際城市邀請賽就又要開戰了，不由想起了一首詩：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戰死沙場君莫笑，古人征戰幾人回。

但是，這次比賽帶給我的絕對不僅僅是遺憾，絕對不是。我能夠參加這樣的盛會已經是非常幸運了，以棋會友，也許這才是圍棋的真諦，能夠通過圍棋，認識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從他們身上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未完代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