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前總統鮑里斯· 葉利欽在生前最后一本回憶錄中稱自己“像一位跑完了超級馬拉松——四萬公里的運動員”。7年前,葉利欽的政治馬拉松結束了;現在,他生命的馬拉松也戛然而止。

2007 年4 月23 日,葉利欽因心臟病去世的消息傳出后,引起世界各方面的關注。西方人士對他曾經的歷史地位及作用都不吝贊美之詞,而俄羅斯內部的反應卻參差不齊。俄羅斯總統普京稱他“是一位率直而勇敢的民族領袖”,“為俄羅斯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但杜馬議會中的俄羅斯共產黨卻拒絕起立為葉利欽致哀,在他們心中,他作為背叛蘇共的“變節者”形象或許很難改變;俄羅斯民眾對葉利欽的情感更是微妙與復雜。葉氏去世次日,就有數以萬計的群眾自發組織趕赴救世主大教堂與他做最后的道別;可同時也有人直言不諱地表示“不會去參加他的葬禮,因為他毀了我們的生活!”
現代俄羅斯之父
“俄羅斯之父”——在俄羅斯歷史上只有兩個人被冠此稱呼,一位是18 世紀的俄國沙皇彼得大帝,另一位則是俄羅斯首任總統葉利欽。前者把一個荒蠻的俄國帶入現代文明的門檻;后者讓俄羅斯人第一次知道“民主”與“市場經濟”,兩人都是從西方世界汲取經驗來重塑俄羅斯民族。并非生于帝王之家的葉利欽,由一名烏拉爾山區走出來的窮小子,最終成為俄羅斯一個時代的符號,這本身更富傳奇色彩。
葉利欽的改革字典里不存在“漸進”二字,他以狂風驟雨的速度去實現自己的“民主政治”,為此敢于與最高權力,以及掌有最高權力的人抗爭到底。他能在蘇共中央全會上站出來說“不”;他能沖上主席臺指著戈爾巴喬夫的報告,批判那是“一紙空文”;他能當眾“退黨”,甚至繞開蘇共,宣布俄羅斯加盟共和國獨立;最后一個石破天驚的方案橫空出世——解散蘇聯,成立獨聯體。從1985 年戈爾巴喬夫將葉利欽由一名地方官員調至中央,到1991 年底他從戈氏手中接過象征最高權利的“黑皮箱”(核按鈕),不過短短六年時光,葉利欽改變了世界格局,將俄羅斯領上新的跑道,自己則攀上權力的至高峰。
葉利欽動作利落地送走了舊蘇聯,卻在締造“新俄羅斯秩序”時陷入艱辛、踟躇的跋涉中。在他的支持下,所謂“跨越鴻溝一次性跳躍”的500 天“休克療法”出爐了。但俄羅斯不僅沒能“一躍而過”,反而墜入了轉軌的天塹:物價飛漲、信貸緊縮、寡頭滋生,國內生產總值下滑50%,人民生活水平疾步倒退。在今天俄羅斯青年人的記憶中,他們的童年沒有玩具和糖果,父母經常為開不出工資而上街抗議,那是一段十足的灰暗期。若干年后,葉利欽在辭職講話中承認,自己沒有能夠實現“輕易地從灰色、停滯、極權的過去,一躍而進入光明、富裕、文明的未來”。在這場馬拉松中,葉利欽顯得爆發力有余,卻后勁不足。
葉利欽一生的重要政績可以歸結為三件事:主導蘇聯解體;設計現代俄羅斯框架;給俄羅斯一個普京。除了最后一條得到廣泛認可,其余則被有些人引申為他的“三宗罪”——“一手葬送了統一的前蘇聯,一手把俄羅斯經濟送入休克,一手喂養了俄羅斯的寡頭”。但蘇聯解體使俄羅斯擺脫僵化的政治體制,從半封閉中解放出來,開始融入世界潮流。“休克療法”盡管使俄羅斯經濟瀕臨崩潰,卻徹底打破缺乏活力的計劃經濟體制,為多元市場經濟奠定了基礎。葉利欽確立的民主政治,給予俄羅斯九年的民主自由。另外他在國際關系上的作為也是可圈可點——雖然曾經向西方“一邊倒”,但后期推行的全方位外交、創建多極世界的主張為他贏得世界的尊重。葉利軟時代不是中蘇建交50 年來兩國關系的“蜜月期”,中俄關系連升三階。
他是一個飽受爭議的總統,俄羅斯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民族,俄羅斯學者別爾嘉耶夫曾對俄羅斯民族的性格有著精準的論斷——崇尚理想而又缺乏理性,感情豐富而又情緒激烈,耐得住冰雪的寒冷、生活的清貧卻又等不得漸進的改革和時光的無聊。這似乎注定葉利欽要帶領俄羅斯民族經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亂大治的歷史過程。
“沙皇鮑里斯一世”
“他有時像皇帝一樣,皇帝或許不是最聰明,或許不知道所有的問題,但他是一個依靠直覺的人。”俄羅斯科學院院士馬斯洛夫這樣說葉利欽,“有很多人說葉利欽是我們新的皇帝,雖然我們叫他總統,但是實際上他是皇帝,這樣不是不好,而是我們俄羅斯的傳統,有很多老年人非常喜歡這樣的領導人。”
“新沙皇”葉利欽憑著敏銳直覺,在權力馬拉松中一路縱橫捭闔、高歌向前。早在“8.19”政變初露端倪時,“動物式”的政治敏感讓他抓住了這個機會。當時葉利欽跳上一輛塔曼師110 號坦克車頂,做保衛白宮的激情演講。這場僅僅持續了60 個小時的政變宣告失敗后, 葉利欽不僅授勛“蘇聯英雄”,借此獲得俄羅斯地方大權,他的那一跳也成為政治生涯中最經典的鏡頭。有媒體稱“站在坦克上的葉利欽是一個標志性的形象”,在他競選連任時,“那幾分鐘,幾乎抵消了他所有的缺點”。

“8.19”政變結束兩年之后,葉利欽又把坦克開到議會所在的白宮,然而是以進攻者的姿態。他對國防部長下令:“將坦克的炮口對準白宮,轟擊,如果他們不投降就徹底消滅他們。” 一生追求民主的葉利欽用了不太民主的手段對付與他爭權的議會,那次流血沖突,使很多人抨擊他是暴君。后來俄羅斯通過新憲法,賦予總統廣泛的權力,葉利欽成為大權獨攬的“超級總統”,擁有連美國總統克林頓都望塵莫及的巨大權力。葉利欽的手下稱他“老板”,或者斯大林時期的專門用語——“領袖”;葉利欽有時候則會開玩笑地自稱是“鮑里斯一世”。他有句名言——俄羅斯傳統上就是由一個人統治的。
1996年,葉利欽接受了心臟搭橋手術。手術前,他簽署了將總統權力移交給總理的命令。當他剛剛從麻醉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在恢復總統權力的命令上簽名。葉利欽在回憶錄里寫道:“大政治,首先是剛毅強者的使命。沒有掌握權力的意愿,就沒有國家的領導人。”
然而“ 鮑里斯一世” 于1999 年突然宣布退休,將總統職位交給普京。這在俄羅斯的土地上還絕無僅有:曾經的沙皇、主席、總統,不是自然死亡,就是被謀殺,再者是被迫退位。葉利欽開創了俄羅斯歷史上文明移交政權的先河,向外界表明他并非媒體所描述的那樣—嗜權如命。
在物色接班人的過程中,葉利欽“像換襯衫一樣”頻繁更換總理,直至普京脫穎而出。面對俄羅斯內外交困的局面,以及自己日漸枯竭的政治與身體資本,葉利欽意識到俄羅斯需要一個更強有力的領跑者。當1999 年的最后一天,葉利欽在總統辦公室把一支派克金筆、一個核按鈕密碼箱連同一個1700 萬平方公里領土和1.45 億人口的大國交給普京時,意味深長地說:“我把一條苦命交給你了!”這既是俄羅斯千瘡百孔的命運,也是葉利欽與其家人難測的未來——由于他樹敵太多,卸任后待遇能否得到保障,他和家人能否免于法律追究都成了很大疑問。
事實證明,葉利欽的直覺再一次奏效,他為俄羅斯挑出歷史上支持率最高的總統,而普京上任后簽署的第一項總統令就是給予葉利欽及其家人刑事或行政訴訟豁免權。從此葉利欽過上了幸福的退休生活,待遇僅次于總統普京。人們偶爾想起他離開克里姆林宮時說的那句“要珍惜俄羅斯啊”,依然會動容。
凡人葉利欽
葉利欽的執拗與生性豪放,用在政治上改變了俄羅斯,用在生活中加重了他的心臟病。早在葉利欽上大學時就因為運動過度而罹患器質性心臟病,他卻異想天開地要“以毒攻毒”,拒絕治療,偷偷從醫院跑出來,但是他的心臟居然就神奇般地康復了。直到1987 年,葉利欽受蘇共貶黜,心臟病再次爆發,從此這種病痛困擾了他20 多年。
長年的政治斗爭與喜怒無常易激動的性情,使強悍的葉利欽擁有一顆越來越脆弱的心臟。即使如此,他還是與傳統的俄羅斯男子一樣嗜酒如命,由于酒精鬧的笑話屢次給他自己和俄羅斯蒙羞——出訪德國時,醉醺醺的葉利欽搶過樂隊指揮手中的指揮棒,指揮起一支交響樂隊;由于醉酒在出訪愛爾蘭時遲遲不下飛機,以致訪問不得不在都柏林的機場跑道上草草結束;去雅庫特出訪,葉利欽剛下飛機舷梯,對方呈上馬奶酒,按那里的禮賓規定,客人只需要舔嘗一口,就算是對主人的敬意。葉利欽卻不顧隨從阻攔,一飲而盡。過了不久,果真出事了,嚇得跟團的安全局班子亂了陣腳。結果,總統此行途經的路程上,設置了很多臨時“小木房”,以供總統之急用……這種逸事不勝枚舉,傳遍了國際政壇與俄羅斯的大街小巷。
與貪杯相輔相成的是貪吃,尤其是卸任之后,葉利欽對美食的狂熱追求達到空前地步。他在逝世的半年前曾經臀頸部骨折,其罪魁禍首也跟吃喝有關。當時葉利欽在意大利島嶼休假,凌晨3 點鐘要求加餐,大快朵頤后的葉利欽步履不穩,不慎跌倒,導致骨折。其后,醫生為他做了復雜的髖關節修復手術。手術順利完成后,麻藥勁剛過,葉利欽蘇醒過來,不顧醫囑,立即大吃大喝起來,酣暢淋漓,鬧得醫護人員膽戰心驚,如臨大敵。可葉利欽酒足飯飽之后,說了兩句玩笑話,倒頭便睡著了。

另一方面,葉利欽這種率直的性格卻使他的愛情與婚姻生活異常簡單、明朗化,不像他的老朋友們——克林頓為性丑聞困擾,希拉克被緋聞纏身。葉利欽與夫人奈娜相戀于大學時期,畢業時兩個年輕人分配在不同的城市,相約一年后見面。葉利欽擔心戀人不能赴約,打電報道:“來吧,鮑里斯的心臟有問題了。”這一面促成了他們的“訂婚”——在月光下散步一整夜。隨后葉利欽與奈娜相伴終生,并擁有兩個女兒。奈娜性格溫和低調,不參與政事,也很少出現在公眾面前。小女兒塔季揚娜則是葉利欽政治生涯中的得力助手,被俄羅斯媒體稱作“影響葉利欽決策的公主”。1999 年,葉利欽決定在舊世紀的最后一天辭職,當他把這個決意告訴妻女時,女兒在他懷里哭了,而妻子卻說:“終于盼到了!”退休后的葉利欽沒有閑著,著手撰寫他的最后一本回憶錄——《總統馬拉松》。
1996 年葉利欽接受了心臟搭橋手術。當他從麻醉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在恢復總統權力的命令上簽名。“大政治,首先是剛毅強者的使命,沒有掌握權力的意愿,就沒有國家的領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