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枰中的少男少女①

姜毅推門進來時，老師和同學們都愣住了。眾人的目光，仿佛古戰場上射住陣腳的箭矢，比他多少有些狼狽。

天哪!這就是前不久在省少年賽上勇奪冠軍的姜毅?他鼻青臉腫，頭發蓬亂，滿身塵土，嘴角還有沒擦凈的，已經發黑的血跡。

“快進來。”金老師放下磁性棋子，走近姜毅，“你爸爸呢?怎么你一個人來了?出了什么事?”姜毅想笑，卻牽動了嘴角，疼得他吸了一口冷氣。“我自己來的。”

“你的行李呢?”

姜毅搖搖頭。

“是打架弄丟了?”金老師猜測說。

“是他們打我!”姜毅氣憤地叫著，聲音里充滿委屈。“他們合伙擺殘局騙人錢，我說穿了，他們就……”

姜毅的嗓子顯然被什么堵住了，他緊咬嘴唇，仿佛要把它咽回去，可它卻從眼睛里鉆了出來。姜毅仰起臉，把頭扭到一邊。

金老師明白子。他輕輕嘆了口氣，說：“你爸爸也是，這么遠的路，止你一個人來!”頓了頓又說：“先洗一下吧。大家安靜，我們接著上課。”

金老師是在前不久舉行的省少兒象棋錦標賽上，發現姜毅和趙海這兩棵好苗子的。姜毅今年快滿15歲了，趙海才13歲，分別是少年甲組的冠軍和乙組的第三名。他倆都不是省城的，一個江南，一個江北，但在棋上都顯露出不俗的才華和潛質。

趙海的父母一直非常支持他學棋，從省賽回去后，很快就把孩子送了過來。而姜毅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在此之前，姜毅的父母一直在兒子學棋的問題上搖擺。繼續學吧，擔心影響功課，總感到培養孩子上大學才是正路；不讓學吧，又恐耽誤了孩子，也知道兒子這方面有天賦。母親為他聯系了好幾個興趣班，又是奧數，又是英語，還有一個書法。哪個班的收費都比象棋高許多，母親咬著牙還是定了，可姜毅死活不占，母子之間一直在鬧別扭。若不是姜毅這次在省賽上奪冠，母親還是不會同意。

前幾天，在金老師的幫助下，姜毅的父親已聯系好附近的一所私立學校，半日制走讀。住宿在金老師這邊，房子是現成的。馮小元和趙誨在棋院西邊合租了一個小套，金老師講，姜毅來，添張床就是了，大家都可以省些開銷。姜毅家并不寬裕，父親一聽，求之不得，當下就敲定了。父親本來是要送姜毅的，姜毅不肯。他說：“我又不是小孩子，棋院我認得的。你白去一趟，還要趕回來，花這個冤枉錢做什么?”父親高興地說：“我兒子現在長大了，行!不送就不送，你一路小心，千萬別惹事生非。”這倒好，姜毅一時沖動，竟讓父親的擔心成了事實。

棋院的洗漱間里有鏡子，鏡子里，姜毅發現自己的模樣夠慘的。臉亡就不說了，頭發像個雞窩，灰蓬蓬的。也顧不得水涼，仗著年少火力壯，湊著龍頭就沖開了腦袋。這一沖，讓他想起貼胸兜里裝的錢，心中一緊。也顧不得手濕，連忙摸摸，萬幸，錢還在。別看只有三百元，長這么大，他兜里還沒裝過這么一筆巨款呢。

回到教室，姜毅找了個空座坐下，發現左邊靠窗的一個女孩正扭頭看自己。姜毅一抬頭，那女孩把臉轉了回去。女孩長什么樣兒，姜毅沒興趣，他現在愁的是今晚鋪什么蓋什么，父親說他下個星期過來，到時候怎么向老爸交代？

講課緒束前，金老師說：“姜毅同學見義勇為。不但挨了打，還丟了行李，有哪位同學愿意幫他解決暫時的困難?”

胖墩墩的趙海第一個站起來，說：“我帶著毛毯，暫時用不著，可以先借給他。明天早上洗臉刷牙，他可以用我的牙刷毛巾。”緊接著，幾個走讀的男生也紛紛表示，愿意幫助姜毅。這個說，明天一大早送個飯盒過來，再帶雙筷子。那個說，可以從家里拿個枕頭。還有一個同學，想來想去．想不出該幫他什么，便說可以把他的棋書借給姜毅看。

雖后一個發言的是馮小元。他個子雖小，卻很有氣勢地把手一揮，大聲說：“反正我們是住一個房間的，只要我有的，姜毅都可以拿去用！”

這句話贏得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姜毅注意到，馮小元發育時瞟了那女孩一眼。那女孩沒有發言，一直默默看著窗外。

金老師笑著說：“同學們這樣做，我18欣慰，以后不管誰有困難，我們都要伸出溫暖的手。要記住，做人永遠是第一位的。”

下課了，金老師、馮小元和趙海簇擁著姜毅走出棋院。馮小元他們的住處，走十來分鐘就到了，也不用打車．很方便的。剛出大門，那個女孩從暗影里閃了出來，拉了姜毅一把，把一條攥得熱乎乎的手絹塞給他，小聲說：“把頭發擦擦吧，別感冒了。”然后又補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也幫不上什么忙。”說罷扭過身子跑了。

趙海心直口快，問姜救：“她跟你說什么?”“沒什么。”姜毅用手撥拉了幾下濕淋淋的頭發，甩甩腦袋，卻把手絹塞進褲兜。“她說對不起，幫不上我什么的。”

金老師說：“她叫何苗苗，家里比較田難，人家有這份心就夠了。”

馮小元在暗中擠擠眼，只是笑，不說話。

那天晚上，姜毅已經睡下了，又翻身坐起，從褲兜里摸出那條手絹，嗅了嗅，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那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清香，讓姜毅忘了先前的不快。他把手絹輕輕捂在受傷的嘴角，一跳一跳的疼痛立時減輕了許多。

一連兩天，姜毅都被這條手絹困擾著。他本想第二天起個早，偷偷把手絹洗了，還給何苗苗。起床后忽然想到洗雖容易，晾卻麻煩，他不想讓馮小元和趙海發現。這兩天他一直想找機會，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去附近超市買牙刷毛巾時，他想順便買條手絹還她。町恨他倆(特別是趙海)總是寸步不離。趙悔說他以前只佩服他的棋藝，現在更佩服他的勇氣。“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搞得姜毅哭笑不得。

于絹的麻煩還沒解決，訓練賽的日子又到了。訓練賽每個月都要搞一次，比賽成績不但要向家長匯報，還要記檔，納入年終的綜合考評，大家都不敢懈怠。

姜毅第一輪對年齡比自己小很多的魏然，輕松獲勝。第二輪碰上同樣獲勝的馮小元，開局雙方按部就班．進人中盤，姜毅有個送卒的巧手，可以撕開對方防線，卻莫名其妙地補了手士，結果馮小元平車后，送卒的棋就不成立了。馮小元比姜毅小一歲，到省城卻比姜毅早半年，他和姜毅交過手，知道他的厲害，只挑穩的走，一番兌于后，小元主動提和，姜毅心想，和丁也好，算我還你一個人情。

第三輪姜毅執先對趙海，又犯了心慈手軟的毛病。這盤棋．姜毅起碼有三四個機會，但他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既然讓了馮小元，為什么要殺趙海?坐在棋盤前，姜毅想的不是棋，而是交情。這兒日相處，姜毅覺得馮小元還在其次，趙海要算是第一個好朋友。神思恍惚間，只念著放一馬、不殺生，卻謂看了一步冷著，被趙海演成殺局。

他這個堂堂新科狀元，到了高級班，第一次訓練賽，里面不少同學都比自己小，三輪過后才保本。這個成績不但自己不滿意，金老師也很惱火。金老師拉下臉來說：“你搞什么?是不是不想學了?”

金老師在教學上向來是十分嚴厲的。姜毅想，接下來的棋要認真下了。不管遇上誰，我就一個字：殺!

想不到，太想贏了，反而難贏。真是碰到鬼了!姜毅確實認真了，從開局就告誡自己，不能隨手，要深思熟慮。可接下來的三輪，只取得兩和一勝。其中一盤和棋還是撿對方的漏，要不是那個小不點兒走錯了，姜毅死定了。

最后一輪，姜救碰上了何苗苗，賽前他就覺得怪怪的，心說這棋怎么下?讓她?金老師不答應，自己也沒法向父親交代；不讓?我一個男子漢欺負女孩算什么本事!贏了也不光彩，真是左右為難。

的半盤姜毅走得還可以，弈至如圖盤面，紅方已賺了個大子，何苗苗的7路卒雖進了九宮，卻無大礙。姜毅一邊用馬踩掉中卒， 一邊猶豫，是不足逮個機會送還一子?何苗苗卻擺開了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炮1進3，相七進五，車8平2，帥五平六，車2進8，帥六進一，炮1平6！

何苗苗棄炮轟仕，可把姜毅惹火了。心說我不來殺你，你倒殺起我來了!我還怕你不成!接走仕五退四，車2平6，后炮進二!車6平5！后炮平五，象3進5，相五進三!

金老師看了暗暗喝彩，心說：好小于，我算沒看錯你，這步棋還真是大于筆!正暗自開心，只見何苗苗退車吃兵，走車5退3，姜毅按既定計劃立刻走了車二平六!

此步一出，何苗苗的汗下來了。小姑娘抱頭苦思，知道這步棋端的厲害。苦于不能上士固防，因為紅有炮五進三，象7進5，炮二平五抽車的手段。萬般無奈，只得將錯就錯，退車吃炮。金老師看到這步棋，轉身走開了。在他看來，這棋已經結束了。紅方只需進車吃士再退一打將，而后馬五進七叫殺，黑只能上土，則炮二進二，象7進9，馬七進五!下步馬五進三絕殺無解。

偏偏這時候．何苗苗好像故意似的，拿袖子擦了擦汗，姜毅情不自禁把手伸進褲兜，捏著那條手絹。礙著眾人的面，又不好給她，直在心里罵自己，前面下得不好，現在拿人家女孩墊背，你算哪路英雄!方寸一亂，竟然少走了一個次序。只見——

車六進四，將5進1，馬五進七?將5平6，車六退一，士6進5，車六平五，將6退1，車五平六……

何苗苗死里逃生，精神大振，心也明了，眼也亮了，接走卒6平5！帥六進一，車5平7，帥六平五，卒5平6，帥五平四，卒6平7，帥四平五，馬6進71炮二進二，象7進9，馬七進五，將6進1。

姜毅看到這步上將，臉一下子脹得通紅，連連搖頭，追悔莫及。愣了片刻，把棋一推，嘆道：“我輸了。”

年齡最小的魏然急得直嚷：“這棋怎么輸了?你還有車馬炮呢!走炮二平八呀！”姜毅說：“她車7平5打將，我只能帥五平六，她再車坐大堂，下步跳馬是殺，你怎么解？”

何苗苗站起來透了口氣，用手撐著腰笑道：“這矲棋該我輸的，姜毅肯定是大意了。”

趙海分開人群，拉起姜毅說：“不說了，不說了，到吃飯時間了。姜毅，馮小元說，拿冠軍他請客，下一個目標，必勝客!走走走，我肚子餓得都咕咕叫了!”

一行人正要出門，金老師冷冷地說：“其他人先走，姜毅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