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看著他的“優良品種”健康茁壯成長,并繁衍出“更加優良的品種”。這時候,他的笑容比滿臉的溝壑更加深,大嗓門也更像洪鐘,震得我們一去千萬里,還能感受到他濃濃的愛意……
6歲前
我的老爸是一名軍人,長得高大健壯,6歲之前,他是我們家的客人。
對待客人就得尊敬禮貌,兩個哥哥都有些怕他,即便和他玩耍也總是很拘謹。可我不在乎,作為他的幺女,掌上明珠,我敢撲進他寬大的懷里撒嬌,敢扯住他的耳朵說悄悄話,還敢在他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時,爬上他的肚皮當蹦蹦床跳。他不僅不惱反而很高興,用下巴上硬硬的胡子茬兒扎我,逗得我“咯咯”笑。
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們都是我繁育出的優良品種,都得給我有出息。哪個敢不用功讀書,小心屁股上挨巴掌!”短暫的探親假里,哥哥們上學走后,他做我一個人的家庭教師,教我背誦唐詩宋詞,并以身示范:“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彼纳らT很大很亮,銅鐘似的,那音波“嗡嗡”地盤旋擴展,直往你心里鉆。他最喜歡那首“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吟誦的時候,眼里隱隱有薄霧在閃爍。當時似懂非懂,長大才知道那是李商隱的一首詩,寫愛情的,原來粗獷的軍人,竟也能如此柔情。
6歲后
到了終于可以隨軍的時候,老爸派人來接我們,從邯鄲到北京,然后轉車去吉林,一家5口終于團聚在一起。吉林比邯鄲冷多了,不過倒很適合溜冰。拿一塊長方形的木板,在背后的兩端各釘一根窄木條,木條下部纏上粗鐵絲,一個滑板車就做好了。帶上它和小伙伴們到離家不遠的大水庫里溜冰,真是快活愜意??墒?,有一次,急馳的滑板車突然翻了,我被摔成了小腿骨折,不得不休學在家。
老爸看我成了小瘸子,心疼壞了,千方百計抽出時間回來陪我,給我講故事,陪我在床上玩。我的腿傷稍好一點兒,就吵著要上學,我實在太想念那一幫小伙伴了。老爸拗不過我,只好答應。
那時正值寒冬,路上到處都是冰,老爸見狀,就動手給我做了一輛四輪小推車,里面放一張小凳子,讓我坐進去,真的又舒適又安全。有一點空閑,他就親自去接我回家,放學的時候,他老早就在教室外面等著了,有時還扒著窗戶往里看。上課時,只要我扭頭看見老爸在校園里等我,心里就非常高興。
簡易的四輪車畢竟四處透風,時間一長,我冷得渾身發抖。老爸就解開軍大衣,抱起我,讓我貼著他溫暖的胸膛,然后用大衣緊緊裹住。我能清楚地聽見他心臟有力的跳動。我那時已經9歲了,也好重呢,心里不忍,掙扎著要下來,老爸不讓,說:“丫頭,你是老爸最心愛的一棵樹,爸不能讓你有半點兒損傷,要讓你長得溜溜直直,青蔥水靈,將來才能找個好婆家!”我羞得雙手捂住臉,嚷嚷著叫旁邊的老媽捶老爸:“爸爸壞死了,將來我哪兒也不去,就守著你和媽媽。”老爸哈哈大笑,喘著氣說:“真的到了那時不讓你走,成了老姑婆,你可就該恨死我了!”
16歲
我讀高中時,老爸轉業了,我們一家重新回到了邯鄲城。
此時的我,個子已經長到了1.68米,體重50公斤,別人都說我秉承了老爸的身材、老媽的容貌。下晚自習后,常有一些男孩子站在巷子口,眼巴巴地看著我走過,個別膽大的還擋住我的去路,硬要跟我交朋友,這使老爸非常惱火。
那幾年,老爸的脾氣變得特別的壞。也許是離開部隊后,地方上的復雜和慢節奏的生活讓他不適應,因此有些不耐煩吧。他不僅不再寵我,而且怎么看我都不順眼,到處挑我的毛病。我怕發胖,每天只吃很少一點飯,他不樂意,舉著筷子瞪起眼睛:“那是人吃飯嗎?那是小鳥吃飯!”繼而規定我一餐必須吃多少,坐在餐桌旁死盯著,看我梗著脖子味同嚼蠟般往下咽。
吃飯管,走路也管,說女孩子家應該“站如松、坐如鐘”;而且,夏天穿衣服不許露肩,裙子不許短過膝蓋。我偷偷買來的口紅眼影指甲油等小東西,他是發現一樣毀掉一樣;我千方百計收集來的瓊瑤全集,被他一把火全燒掉了。我懷疑他是到了男人的更年期,否則,怎會這樣疑神疑鬼、絮絮叨叨,讓人不勝其煩?
巷子口那些男孩子,自從被老爸覺察出是為了等我之后,更是被他視若仇敵。此后每晚都去巷口接我,黑鐵塔般的身軀往那里一戳,那氣勢,簡直就是仍在戰場上的將軍,如果真的是戰場,搞不好老爸真的會把他們給斃掉。而現在,他把大嗓門當成了槍:“包龍圖我打坐在開封府,天子寶劍抱懷中……”洪鐘一般的嗓音“嗡嗡”響,有著極強的威懾力,一干男孩立刻跑得比子彈還快,只恨爹媽少生兩條腿。
我悵悵地,其實,那些男孩子里面,有一雙亮亮的黑眼睛,深情、深邃,如天邊的晨星。
郁悶的日子里,我的心思和個頭一齊瘋長,心里像塞了一把草,紛亂中只能理出一個頭緒:那就是拼命讀書,讓自己優秀再優秀,快快考上大學,不論是哪所大學,只要能離開家,天涯海角我都去!
19歲
大學生活真的好美,不用天天背單詞,不用按時回家,不用被老爸逼著吃飯,還可以看閑書到半夜……有將近一年時間,我滿足地生活著,肆意揮霍著我的時間和親情。然而,大一冬至那夜,我卻突然夢到了家,夢到了老爸老媽,他們的眉頭緊鎖著。一種不祥之感籠罩著我,打電話回家,老媽接的,聲音平緩,沒有任何異樣,但不安之中我還是回去了。
遠遠地,看到了巷口,習慣地以為老爸會在那兒等我,卻沒有。進家,院里的花草已經凋謝,有些凄涼。我喊了兩聲,沒人答應,推門進去,老爸在沙發上躺著,手臂上扎著針,睡得很沉。我輕輕走過去,俯身看老爸,他的白發已把黑發包圍得無處顯現,皺紋也毫不留情地爬滿了棱角分明的臉。有層水霧擋住了我的視線,隨之,一串溫熱的液體滴在老爸臉上。他皺了一下眉頭,微微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轉身要繼續睡,卻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睜大雙眼。
“老爸,你這是怎么啦?”我趕緊把那層水霧逼回去,急切地問。他仿佛沒聽到我的問題,只是滿足地看著我,讓我先去洗臉。
這時老媽也從外面回來了,我認識的一位醫生跟在后面。老媽一看見我,頓時紅了眼。我問老爸到底怎么啦,老媽坐到老爸身邊,嘴巴張著想說什么,卻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剩下了哽咽。
我用比瓊瑤筆下還瓊瑤的哀怨目光看著醫生,他一直是老爸的保健醫生。他一邊給老爸拔針,一邊跟我說,原來是老媽上周夜里突然胸悶氣短,心臟病突發,多虧搶救及時。誰知道老媽剛從醫院回來第二天一早,老爸便不能起床了,得了中風,脾氣急躁加上勞累過度,血壓升高而致。還好,輕微的,已沒什么大礙。當時老媽要給我和哥哥們打電話,老爸不讓。
這時,老爸已經坐了起來,聲音又像大鐘一樣洪亮:“我不是好好的嗎?沒那么嬌氣,老年病,誰都躲不過的!”
我咬著嘴唇,剛逼回去的那層水霧又想淋漓盡致地釋放
“你不知道啊,丫頭,”醫生繼續說,“你走后頭幾個月,你爸還像以前一樣,每天按時站在巷子口,直到放學的學生都走過去空無一人時,他才肯回家?!?/p>
老爸趕緊說習慣了,他的聲音里突然有了軟弱,好像做錯事的孩子,羞紅了臉,也紅了眼。那一刻,我的淚水“稀里嘩啦”地狂瀉而下,退休后的老爸,是多么需要我們的愛?。?/p>
明里答應老爸不告訴兩個哥哥,暗地卻做了叛徒,我讓那兩個硬漢也稀里嘩啦流了一通液體。以后的日子,我們開始瘋狂地想家,想老爸和老媽,開始不分時間段地給二老打電話,直到有一天,他們說他們煩了,但我聽到了老爸爽朗滿足的笑聲。
現在
我已離家8年有余,哥哥們也都陸續建立了自己的“革命根據地”,我們只有在春節才能和老爸老媽“會師”,兄妹們也順便進行友好互訪。老爸看著他的“優良品種”繁衍著“更加優良的品種”,笑容比他滿臉的溝壑更加深;大嗓門也更像洪鐘,震得我們一去千萬里,還能感受到他濃濃的愛意。
會師后,我們便風卷殘云般地搜刮家里所有好吃的,能拿的、易帶的、稀罕的,“看一看儲藏室,不留任何食物”是我們離家前的宗旨。我們走后,整個家一片狼藉,但老爸樂意如此,他說這樣的感覺夠他和老媽享受一年的。
獲得博士學位那一年的冬天好像特別冷,臨近春節時,更是大雪紛飛。哥哥們早都習慣了“候鳥”生活,去南方過冬了。而老爸堅決不去,說南方沒有過年的氣氛,我理所當然成了“候鳥”們的光榮代表,留下來與老爸老媽同慶新春。
大年初一,雪花飄然而至,給溫馨的春節又增添了些許夢幻和潔白。一大早,老爸喊我起來,要我去干媽家一趟。我準備自己打車去,但老爸說干媽搬家了,我不知道地方,他要騎上電動三輪車載我去。雪大路滑,老爸騎得慢,返回途中走到一個上坡處,老爸突然回頭,切切叮囑:“別動,該上坡了?!蔽液眯Φ乜粗谋秤埃尤贿€把我當成9歲時那個瘸腿的嬌氣小女孩。
只見老爸扭動上身,腳下也在努力地蹬著?!皠e動,坐好!”他吼著,繼續扭動著身子。老爸真老了,他的頭發白得近乎夸張。我那桀驁不馴、魁梧挺拔的老爸怎么也會老呢?我懷疑地看著他,他先是把腰弓起,然后腰部左右晃了兩下,胳膊肘向外撐著,同時兩腳用力蹬著車,緩緩前行。我如同被焊在車上,僵直地坐著,心頭有酸楚溢出。
路很滑,他為了保持平穩,捏了閘,再次重復剛才那個動作,車子好像沒怎么動,還有點兒往后滑。他緩慢地把右腿邁了過來,下了車,左手扶著前把,右手摳著車左底部,側著身子,開始吃力地推車。艱難地、緩慢地,向前挪動腳步。那每一步,都滲透老爸對兒女無邊無際的愛,每一步都猶如踏在我的心上,踏得我喘不過氣。剎那間,我讀懂了一生倔強、強悍的老爸,他總是把深深的愛藏在我們不易察覺的地方。
我淚眼模糊,在車上再也坐不住,就要跳下來,被他呵斥?。骸安灰獎影?!你也要走了,就讓老爸最后載你一次吧!”他依舊努力推著車,依舊沒看我,大口喘著氣,那氣息能將冰凍的世界融化。
老爸終于戰勝了那高度,他老練地騎上車,擰開了電門,腳下繼續蹬著,只是比剛才輕松多了,亮開嗓門得意地唱起被他改了詞的豫?。骸半妱榆?,電動車,你突然沒電想欺負我?我左腿弓,右腿蹬,輕松瀟灑我上了坡。哎呀呀,你沒了轍……”
將來
在老樹庇佑下的一片樹林里,心愛的女兒樹一代代都會溜溜直直、青蔥水靈。
(責任編輯/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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