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本科生成了資料員
安紅來自河南洛陽市郊區一個普通的村子,自殺時剛滿23歲。2007年7月15日,她被人發現時,已經在出租屋里死去三天了。
安紅是個內向、文靜的女孩,身世也比同齡人坎坷。3歲時,母親去世,父親很快又給她找了個后媽,后媽還給她帶來了一個弟弟。也許是在上次婚姻里耗盡了激情,后媽對她和爸爸總是不冷不熱的。整天不露一個笑臉。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安紅除了壓抑之外,絲毫體會不到親情的溫暖。于是,她幼小的心里便埋下了脫離家庭早點出去的念頭。
雖然家境不算太好,但父親還是竭盡全力供安紅讀書。安紅很感激父親,從小就要強的她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讓別人對她刮目相看。但在心底,她又是自卑的,她希望能用自強照亮黯淡的現實。
高中畢業后,安紅以較高的分數被省城一所重點高校中文系錄取了。在班里,安紅的勤奮是出了名的,而課下,她自強自立的精神也讓大家敬重。除了入校時學費是父親湊出的以外,四年來,她幾乎沒有再讓家里為她掏一分錢。做家教,為公司發廣告,快餐店里打鐘點工,等等,安紅用艱辛的勞動為自己掙來了寶貴的求學機會。
2006年春節后,同其他即將畢業的同學一樣,安紅也開始了她的求職之旅。盡管此前她對找工作的難度有所了解,但幾個月下來,處處碰壁的經歷還是讓她難以接受,甚至產生了強烈的挫敗感。
一天上午,安紅又一次應聘失利,她有些灰心地坐到一家省直機關大門旁邊的長椅上休息,無意中聽門口的保安說,隸屬于機關后勤處的資料部正在招一名資料員。
安紅心里不由得一動,雖然資料員離她的求職期望很遠,但想想眼下“彈盡糧絕”的困境。于是,她決心進去試試。
無心插柳柳成陰。安紅的中文本科學歷、嫻熟的計算機水平,以及她讓人咋舌的打字速度,讓資料部負責人當場拍板錄用了她。就這樣,安紅陰差陽錯地成了這家資料部的一名編外聘用人員。
一個大學本科中文系畢業生成了機關的一名資料員,安紅心里落差很大。但她明白生存與發展的關系,只有先干著,騎驢找馬才是正確的方法。資料部的工作,安紅很快就駕輕就熟了。好在這家單位是堂堂的省直機關,辦公環境幽雅,工資除了糊口之外,還略有盈余。
將錯就錯,資料員成了“職場明星”
離開學校兩個多月了,安紅還沒有和班里的同學聯系過。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總覺得自己找的工作不光鮮,也就沒有勇氣和其他同學聯系。其實,她很想和同學交流,她覺得上班遠不如在學校快樂,巨大的生存壓力讓她的活力正一點點地消失,她太需要排遣心中的郁悶了。
2006年國慶長假期間,安紅無處可去,一個人便到圖書中心看書。沒想到她在這里竟遇到了大學同學武君梅。兩人聊了沒幾句,武君梅便問安紅在什么地方上班。無奈,安紅只好說出了自己上班的那家省直機關的名字。武君梅聽了,嚷著讓她請客:“你這家伙,到了大機關上班也不打個招呼,是不是瞧不起我們了!”看著武君梅羨慕的表情,安紅有心想把事實說出來,但一時虛榮心作祟,竟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現在還沒有等到編制,有啥好說的!”武君梅說:“編制遲早會有的,就是沒編制也比我做房產銷售好啊,整天累得要命,又掙不到錢!”
安紅進了“大機關”的消息,借武君梅之口,很快在同學中傳開了。接下來的幾天,就有幾個同學打電話給她,要她出去聊聊,給他們傳傳經。安紅暗暗埋怨武君梅是個“大嘴巴”,把她的事情給傳了出去。面對同學們的邀請,她只能苦笑著想盡辦法推托。
2007年元旦前的一個雙休日,留在省城的大學同班同學小聚了一下,安紅也去了。大家暢談走上社會幾個月來的經歷及感想。其間,幾個同學都起哄著讓安紅介紹一下在大機關工作的感受。此時,安紅倒很想把自己在單位的真實情況說出來,但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當時,她心想這家單位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等以后找了更好的地方再向大家解釋也不遲。臨分手時,她特意叮囑大家不要到單位找她,她的解釋是:“越是大機關,規矩越嚴,我不想給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
就這樣,安紅在“大機關”工作的消息繼續在外界傳播著。安紅的大學輔導員還把安紅作為榜樣介紹給他的學生們。
在同學羨慕的目光和老師的夸贊聲中,安紅的虛榮心漸漸膨脹起來。就在這時,她認識了在一家省直機關作公務員的李濤,兩人談起了戀愛。安紅的恬靜、內向讓李濤很滿意,而李濤的博學、公務員身份也被安紅所看重。交往中,安紅只說自己在某省直機關上班,而絕口不提其他事情。李濤也沒有追問。
提心吊膽,“光環”漸成沉重負擔
在大機關上班又找了個同樣在省直機關做公務員的男朋友,此時的安紅簡直成了大學同窗姐妹們的偶像了。這一切既讓安紅感到滿足,又給她帶來了很大的精神壓力。
人們的印象中,在大機關上班的人,個個神通廣大。很快,就有人求安紅幫忙了。一位畢業后回老家謀職的同學,很快給安紅打來電話求助。原來,這位同學家里禍不單行,哥哥罹患絕癥,上高中的侄子又患了股骨頭壞死癥,無錢醫治,面臨著輟學的境地。同學懇求安紅給當地政府部門通融一下,能否給侄子點救助。對此,安紅無能為力,但也不好直接拒絕同學,于是,她向男友李濤求助。
李濤是個熱心人,他當即給省城一家報社在安陽做駐站記者的同學打去電話,請他想法在報紙上呼吁一下。李濤的同學很快趕到向安紅求助的那位同學家,了解情況后,寫了一篇《誰能圓我讀書夢》的報道,報道出來后,社會上好心人紛紛捐款。一家醫院還把那位同學的侄子接過去免費治療。
那位得到幫助的同學對安紅感激涕零,專程到省城對安紅表示感謝。自此,同學對安紅的敬重又多了幾分。在一片褒揚聲中,安紅的心有些飄飄然。不過,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她想到自己的資料員身份,便多了幾分惆悵。男友李濤有幾次問到她工作上的事情,被她搪塞了過去,但時間長了,總會暴露身份的。她要不要向男友坦白呢?自此,安紅又多了分心事。
此后,安紅雖然表面平靜地照常上班,但心理的壓力卻讓她每天都活得很累。據她男友李濤后來講,如果此時安紅能坦陳心跡,他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安紅的虛榮心占了上風,她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只能悶在心里折磨自己。男友只覺得她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想安慰她卻又不得要領。
轉眼,2007年春節過去了。又一屆即將畢業的學生開始了他們的求職之旅。為了給這些即將踏上社會的學子們打氣鼓勁。安紅原來的學校邀請了往屆“職場驕子”回母校傳授經驗,安紅也在受邀之列。
昔日輔導員打來電話時,安紅原本想推掉這個讓她內心感到尷尬的邀請,但輔導員再三要求她必須到場。無奈,她只好應允了。
面對老師們欣慰的笑臉及學弟、學妹們欽佩的目光,安紅心里很復雜,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如果人們知道她只不過是大機關的“臨時工”時,她肯定會被冠以“騙子”的罵名被人唾棄。這時的安紅才覺得,自己的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只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及自尊的一個不經意的謊言,沒想到會把她推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
怎堪重負,真相竟是致命的暗傷
其實,安紅是想到過自救辦法的。她很想再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來擺脫目前的尷尬境地,或是到外地謀職離開這個讓她煩惱多多的城市。可男友李濤不同意她離開這份“穩定、體面的工作”,而她也離不開這個對她深情款款而又率真樸實的大男孩。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讓安紅想不到的是,父親竟從老家打來了電話,說過幾天老家的人到省城辦事,會到單位來找她,要她幫忙牽牽線,還沒等安紅想法推脫,父親那邊已掛斷了電話。
安紅驚出一身冷汗。她回家過春節時,父親曾問過有關她工作的事情,她只是隨口說了單位的名字,至于具體什么王作,她并沒有多說。不過,一輩子和土坷垃打交道的父親也聽出了女兒上班的地方是個大機關。他在為女兒感到欣慰的同時,也總是不失時機地向親戚鄰居們炫耀一番。沒多長時間,“老安的女兒在省城大機關上班”的消息傳遍了全村。這些事情是遠在幾百里之外的安紅不清楚的。
在忐忑不安中過了一段日子,并沒見老家人的影子,安紅心里漸漸放松了。她覺得父親可能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來。
一轉眼,安紅的資料員生涯差不多持續了將近一年。其間,她也聯系了其他工作。無奈,總不能如意。于是,這份給她帶來尷尬、煩惱的工作只能繼續,謊言也只能繼續。
2007年“五一”前夕,安紅接到了一個昔日校友的電話,讓她代表她所在的班級參加省城校友聯誼籌備會。她推脫不掉,只得前往。參加完籌備會后,安紅心里的壓力更大了。那些參加籌備會的師兄師姐們,都已經混得有頭有臉,名片上不是“經理”就是“處長”,而安紅連個名片都不敢印,這更加重了她內心的自卑感。
接下來,不期而至的一件事情,加速了安紅心理崩潰的過程。那天是周三的上午,安紅正在上班,她的父親突然找到單位來了,跟隨父親的還有村里的幾個干部。原來,安紅老家村里想修一條通向鎮上的柏油路,由于耗資大,縣里只出其中一部分,讓村里自行解決其他所需費用。于是,村里的干部想到省城活動一下,看能否爭取到些援助。恰巧,村干部聽說安紅就在他們所要找的省直機關上班,便決定來找一下安紅,想讓她代為牽線。安紅的父親覺得這是好事,便義不容辭地帶著村干部進了城。
當時的安紅別提有多窘迫了,現在的她再說什么也是多余的了。父親這時才得知,自己為之自豪的女兒不過是大機關里的一名臨時工,臉上不禁寫滿了失落和埋怨。同來的兩個村干部知道這趟路算是白跑了,也唉聲嘆氣。安紅紅著臉請父親一行吃了頓簡單的午飯,并送他們踏上了失望的歸途。
那天下午,安紅沒有去上班她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那一刻,她終于承受不住這長期積聚的壓力,安紅的精神徹底垮了,她切切實實地感到了未來希望的幻滅。于是,萬念俱灰的她打開了煤氣開關,然后又躺到了床上……
安紅離開人世的第三天,男友李濤打她的手機無人接聽,就到她的出租屋來找她,結果剛打開房門,就聞到了刺鼻的煤氣味,他沖進屋里,發現了躺在床上身體己變得僵硬的安紅……
安紅留了封遺書,短短幾行字顯示出她自殺前內心的掙扎:“為什么,苦苦讀書十幾年竟然是這樣一個結局;同樣是人,為什么我的命運卻這樣不堪,我不甘心,但我無法左右自己,我痛恨自己,卻又無法擺脫另外一個我,我只有到另一個世界尋找我的容身之地了……”
一個寒窗苦讀十幾年,涉入社會才一年的女大學生就這樣走了,而且是以這種讓大家心痛的方式離開。安紅的死留給大家的是無盡的遺憾和思索。
鄭州大學學生就業指導中心周毅教授聽了安紅的事情后,沉默良久,才緩緩地說:“安紅的死給我震動很大。近些年來,隨著高等院校的一再擴招,大學畢業生這幾年正遭遇到一個求職瓶頸期。大學生不愿下鄉,不愿到艱苦的地方謀職,一窩蜂地擠向大城市,更加劇了求職的難度。而剛剛走上社會的大學生,心理素質不太穩定,一遇到挫折就會產生心理波動。這個時候,就需要社會及他身邊的人給他(她)施以援手,對她進行心理上的援助。安紅這個例子雖然極端,但也極具代表陸。希望社會能對大學畢業生這個群體給予特殊的關注與關愛。”
換副“眼鏡”看世界
我認為安紅是死于她不健康的心理。其不健康的心理主要表現在認知出了問題,其一,大學本科生做資料員丟人;其二,大學本科生就業在大機關才是正途。正是這個錯誤的認知讓她給自己的心靈套上了絞索,導致身體走上了不歸之路一自殺。正確的認知應該是:其一,現在社會在提高文化素質,大學本科生當資料員很正常;其二,大學本科生就業應多渠道,可以自主創業,可以從最基層干起,北大畢業生不也有賣豬肉的嗎?在大機關的只是少數人。且不一定是最優秀的人。
以前,我們往往認為一個人之所以會產生挫折感是由于客觀事物本身所致。因此,當有青少年遇到挫折后產生挫折感,出現心理失常乃至自殺行為的時候,人們往往會認為挫折條件本身是導致那個青少年心理失常乃至自殺行為的直接原因。其實并非如此,就業遇到挫折的人多著呢,為什么單單本文主人公的表現異常?新的觀念認為,真正導致挫折感或者相應行為后果的不是挫折事件本身,而是青少年對挫折的看法,也就是對挫折認識的評價(比如本文主人公對就業的不正確看法),才是導致消極后果的真實原因。
因此,我呼吁,要加強對青少年辯證思維的培養,促進他們學會換一個角度看問題,懂得如何換位思考,調節心理,學會寬容。同時,我更呼吁,全社會要樹立新的健康理念,那就是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對健康賦予的新內涵:健康是包括身體、心理和社會交往在內的健全的狀態,從某種意義上說,心理健康尤為重要,因為即使身體殘疾了,只要心理健康,仍能實現自身的社會價值,而心理不健康,原本健康的身體也會垮掉。
(本刊總編、著名心理學家項光榮點評)
(文中除安紅外,皆為化名)
責編 王 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