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沙塵暴……沙塵暴……
我的第一個回憶是聲音,沙子打在我牙齒上的聲音,非常細碎。我只要一開始說話,就能聽到這個聲音。
在那樣的風里根本站不穩,我記得我搖搖晃晃地對著鏡頭說:“我目不視物,呼吸困難,而這就是民勤人的日常生活。”
回到賓館,我拿出梳子。“你梳頭發的聲音怎么像梳鋼絲?”小宏說。
“不用懷疑,我想你對遠在西北的那個小城——武威,還有民勤,一定還有著深刻的記憶和感情吧。”
留言里看到這一句,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猛地硬生生地扯了一下。
只不過兩年的時間,但是要回過頭去找,那期關于民勤的節目,連當初的網頁都找不到了,唯一的那盤磁帶,也不知擱在深深的帶庫的哪個角落里了。
那個片子叫什么?
“《無水的綠洲》,第一次看它是高三時的一個傍晚,正好也在刮沙塵暴,一家小店的老板把那個超大屏幕的電視機搬到大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擠到那里,靜靜地看,默默地流淚。依然清晰地記得人群最中間坐著的那個乞丐,也是一樣的淚流滿面。”
我們在村長家吃飯,他家里所有的東西上蓋著一層沙土。不再擦——擦了也沒用,他媳婦從外頭進來,端新燉的羊肉給我們吃,肥美極了,但是我們不敢喝水,太金貴。“這兒的地下水連牛都不喝,也不能澆灌莊稼。”帶我們去渠邊的老村民說。
我嘗了一口,不是成的,是堿味。能喝的水機井要打到地下300米,只有那里才有甜水——那是史前古水,形成于二疊紀、三疊紀,不可能再生,是人類最后的防線。
可是,這是一個叫做民勤綠洲的地方,由石羊河泥沙沖積而成的地方,漢代時充沛的河水曾造就了僅次于青海湖的“潴野澤”。
就在50年前,我站的地方曾經是湖泊,春天水邊蘆葦有一房高,全是黃花,滿湖野鳥。
而今天,叫做“青土湖”的地方,只剩了無邊無際的鹽堿地。唯一能證明這曾是澤國的只有一些蘆葦,和滿地的細小貝殼。
我從地上撿起兩只貝殼放在外衣口袋里保存到現在。
水呢?民勤的水去了哪?
治沙的專家說:“上游武威、涼州的人口和耕地在1950年代暴長數倍,再加上上游的10余座水庫,使這里的水量急劇減少。”
1958年,在青土湖上游約100公里處,民勤人開始修建紅崖水庫。
它的目的是減少蒸發和滲漏,保護水資源。不過,“亞洲第一沙漠水庫”的建成,最終直接導致了青土湖的消失,水庫成了石羊河的終端。
沒有了水,沙卷地而起。紅色的騰格里沙漠與青色的巴丹吉林沙漠就在這里匯合,從東、西、北三面合圍民勤綠洲。
我跟一個在當地治沙的人坐在沙上采訪,身邊都是枯死的胡楊,他說小的時候沙子在“很遠的地方”,他手一指。
“你走過去吧!”
“什么?”他愣了一下。
“您走到當初沙子在的地方去讓我們看看。”
他站起來踩著沙往遠處走,我跟鏡頭遠遠地看著他。
他走了大概一百米,變成一個小黑點,然后,回過身,向我們招手。
那一百米,走得真靜,真長。沙進人退,都走了,我們去的煌輝村房屋盡塌,已化為土。最后一家走的據說是一個80多歲的老人,一個人住,最后一個人實在生活不下去了才走的。我站在他家門口,門沒鎖,用根粗木頭頂著。春節時候掛的對聯還很完整。橫批是“春回大地”。
這期節目收視率不高。“民勤離我們太遠了。”有人說。
可是今年在北京,人們早晨打開門看到自己身陷黃沙。
如果民勤失陷,武威、金昌兩地會被沙漠埋葬,河西走廊也難逃消失的厄運。而對于北京,沙塵暴就不是一年幾次,而將成為北方氣候的常態。
知道這一點并不難,但記住它不容易。就連作為記者的我,也幾乎忘記了民勤,直到這條留言狠狠地扯著我的心。
“這個節目今天依然在我的家鄉一遍又一遍地放著,它已經跟好與不好沒有關系,它讓我們明白,我的家鄉和她所孕育的人民并不是一群卑微的生命,我們并沒有被遺忘,還有人如同愛自己一樣地愛著這片土地。”
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孩子寫的留言,她叫我“柴靜姐姐”。
讓我想起在節目中我采訪的那個16歲的女孩,她寡言,坐在田埂上,幾乎徒勞地在鹽堿地里插紅柳,用小缸子盛水一個小坑一個小坑地澆水。
在這段留言的結尾,她寫道:“拼命地生活下去,還需要其他的理由嗎?”
(張慧摘自《南方農村報》)